我是顶喜欢夏天的,然而夏天若少了栀子花,也算白过了。
每年从春天开始,我即盼着栀子花开。今年闰四月,夏天来得份外迟,栀子花也让人等得心焦些,不过因为这等待,它倒显得比往年迷人几分——那份等待的心思让栀子花变得矜贵了。
娜娜昨天从乡下来,摘了一大袋栀子花给我,约一两百朵。我插满一盘,又在电脑桌上,床上,枕头上撒开去,晚上在香气中入眠,早晨在香气中醒来,做个梦也是香的,真是香,香得碰鼻子。
“香得碰鼻子”,“碰香碰香的”,是外婆对香气的说法,汪曾祺的家乡人也说:“碰鼻子香”。可见这香气不是轻飘飘,而是有重量有质感的——已经从嗅觉上升到触觉了,那种旺实的味道,闭上眼也是摸得着的。
私底下觉得栀子花香得正好,浓淡正宜,再香则过了——比如夜来香,就香得有些暴力,闻着要犯晕,而栀子,刚好可以“闲来扫地跏趺坐,受用此花无尽香”。
我以前在文中写它的香:“黄葛兰和栀子花的香,是同一路子,有股不由分说的蛮气,叫人稍稍不安,但并不讨人厌,像在酒桌上,被一娇俏的可人儿捏着鼻子灌酒,喝呀喝呀,本不想喝却也不由自主地喝下去了。”
这样来形容栀子花的香,未免甜俗了,可是这热气腾腾的甜俗,有几个正常的男人抵得住?
文人,尤其自诩有气骨的文人或许是不屑的。他们喜欢以梅、兰、水仙一类自况,那些凛然的花,或历霜历雪,或出尘出世,大多纤弱单薄,细眉细眼,模样是《红楼》里黛玉一个模样,不吐几口血不送几个睥睨的眼神,是迷不了他们的。而这栀子花粗手粗脚,香起来又香得没心没肺,活脱脱一个烧火丫头,一口气能吃三碗饭,光着脚丫子能跑十里地——无论是开花或是送香气,都是这样的意气风发,健康活泛——可是,一点也不招人怜爱。
健康的东西是得不到畸形的爱的,正如这粗朴的栀子花入不了“大雅”之堂一样。然而汪曾祺这个可爱的老头儿为栀子鸣不平,他借栀子花的口骂道:“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栀子花应该感谢他,他替它出了口恶气。
栀子这种泼辣慷慨的花,或许注定是民间的花,它一不造作二不娇弱,既村气又野气,田间地头可以有,公园里花盆里也可以有;姑娘的发辫上可以有,徐娘的衣襟上也可以有;夜读人的案头上可以有,情人的枕头上也可以有……
朱淑真曾咏过《水栀子》:“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我想她是稍稍有点矫情了,真欣赏一样东西,哪儿也可以,什么天色也可以,甚至看得见与看不见都可以,何必“移就月中看”呢。我们以诗意的眼看栀子花,栀子花便也诗意了,我们以我们豁达明亮的心去看栀子花,栀子花也就豁达明亮了。
她到底不如释正觉:“秋横两眼瞳人碧,云拥三衣栀子香”,一个横,一个拥,满眼满衣,把栀子的风情写尽了。
2012-6-11下午
(这是我自家的栀子花和黄葛兰,香得我魂都掉了)
(这幅图来自网络,不过,俺也是用的这样一个朱红的容器插的花)
注:下午看青青和绿萼几个因为栀子花而雅聚,羡慕极,信手成文。
某人曾送我很多花,但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他年少时最初送我的那朵栀子花。那一年,他和栀子花一样,有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双眼皮还双得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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