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苦菜

前不久，朋友给我送来一袋子荠荠菜，这荠荠菜着实让人喜爱，它泛着翠绿，透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望着它，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家乡的此时和过往了。

早春二月，当秦岭以南的汉中盆地千红万绿鸟语花香的时候，位于秦岭以北的陇原北部山区，还沉寂在余冬的荒凉里。

每到这个季节，西北风像加满油的机器，一阵紧似一阵，枯草被风吹的东倒西歪，呲呲啦啦发出痛苦的呻吟，黄土在风的助力下，摇身变成粉尘直上高空，毫不留情的撒向这里的山川、房舍和人畜，铺天盖地的灰黄成了这里的主打色。

冷风中颤抖的麦苗，努力的把一身尘土抖落，泛出一点点绿意，给死沉带来稍微的生机。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疯狂的风终于歇气了，耕种也开始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苦菜种子，毫不选择的一头扎在这黄土地里，随着玉米苗的攀高也慢慢长大。

过去甚至更远，苦菜在我们那里虽不是让人垂涎欲滴的时令蔬菜，但也算是功高无比的食物了。

我的父辈们曾经说：在那个非常困难的时期，为了填饱肚子，那些苦菜被人们连根拔起当饭吃，苦菜吃光了吃玉米棒芯，吃光了玉米棒芯吃树皮。除过苦菜，后两者都是很粗糙的纤维，不易消化，也不易拉出，导致很多人肚胀如鼓，又无钱医治，于是，荒凉的土地上又添新茔。尽管骇人，可谁又能抵御住饥饿呢？我的父辈们就是靠着苦菜才活了下来，这是一段悲惨的历史和不能忘却的记忆。

我记事的时候，正是“以粮为纲”的时期。人们才从那个饥荒年熬了过来，粮食是重中之重。从上到下，每年的粮食收成是所有人最重视最关心的大事，所有的土地都种粮不种菜，可我们那里的土地贫瘠，自然条件太差，产量不高，当农民的连粮食都不够吃，也就更谈不上种蔬菜了。

我记着那时候，我们家和所有人家一样，冬天吃的菜就是把自家小园子种的白菜做成酸菜，俗称长菜。两三缸长菜和萝卜洋芋，勉强够吃一个冬季和春季。

我经历过所谓的青黄不接，每年农历的四五月份，正是最艰难的日子，存粮和储备的菜基本上吃完了。小孩子不懂事，不知愁苦，肚子饿了哭着向大人们要，可大人们向谁去要啊？这确实能愁死人。

于是，村里的部分妇人背上背着小的，手里拉着稍大一点的孩子出门行乞，村里也有外地人来挨家挨户的乞讨。饥荒年代，人与人之间的情总是真的，心是善的，从来不欺负上门讨饭的人，有现成吃的就端一点，哪怕就是半个窝窝头或者苦菜团子也要掰半个给他们，都不易，都在挨饿，谁愿意拖家带口的跑出去讨饭吃呀？

眼看着家里的菜就要断顿了，母亲叫上我和她一起去拾苦菜。

背上背斗，提上竹笼子，拿着小铲子，天不亮就随母亲上路了。

玉米地是苦菜的家园，可近处的地里已经被其他人翻了个底朝天，光的就像剃光了发的光头。我和母亲便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我们把背斗放在地边，提着笼子拿着小铲走进了玉米地。没有两步，便看见苦菜展开嫩绿的叶子和肥壮的颈部随着微风轻轻摇摆，像是在迎接我们的到来，又像是呼唤我们赶快把它领回家。它好像是上天专门派来拯救我们的。虽然没有一片连着一片，但视线之内就能望到它三五成群的影子。

我和母亲一阵狂喜，相互对视一笑便忙着去剜苦菜了。此时的玉米地里没有其它噪声，只有玉米叶子配合着风在沙沙沙的鸣唱，还有我们的身体和叶子摩擦的嚓嚓声，偶尔也有我们母子二人的吆喝和对话声。

不大的功夫，一笼苦菜就剜满了，我们把笼子提到放背斗的地方，一反手把菜倒进背斗里，又把背斗往我们要去的方向挪了十几步，便提着空了的笼子再次走进地里。就这样往返了好几趟，两个背斗及笼子已经装不下了，母亲解开绑在背斗上面的细绳子，在背斗口的前后拉了几道，冒尖的苦菜便老老实实的被网在背斗上，想溜号并不那么容易。

苦菜不像其它青菜那样洗干净就可以下锅食用了，如果那样，它会发脾气耍个性，它苦涩的本事让你难以咀嚼，更难以下咽。因此，对它需要多做几道工序，它才会服服贴贴的让你把它送到胃里。

清洗之后，把它放进开水锅里煮熟后捞到水桶里，挑到井边或者泉边再进行淘洗，每淘洗一次，用双手挤捏出菜叶里的液体，深绿色的液体伴随着一股苦涩味直冲鼻孔，真的不好闻呀，随着淘洗和挤捏的次数，从菜叶挤出来的液体变成清水，苦味也变淡，这才结束淘洗工序。但是，这样还不能食用，还需再沥干水后把它放进浆水缸里窝两天，彻底改变它的性子后才能进嘴。

尽管是非常时期，可我的父辈们并没有因为食物宝贵而狡诈自私，相反的却更加朴实宽厚。家里来客，总是把顶饱的馍馍和饭留给客人，劝客多吃饭少吃菜，自己咀嚼那缺油少盐的苦菜团子。这个劝客习惯延续至今，即就是饭桌上有七碟子八大碗的菜，他们依旧会劝你多吃饭，很少劝你吃菜。如果劝一个不了解风土人情的外乡人这样吃饭，他一定会产生很大的误会。

如今世道变了，生活条件好的和以前无法相比。曾经养活过我们，救过一代人性命的苦菜却无人问津，甚至被当做野草以吸收秧苗营养为由连根除掉，可它不改顽强的习性，依旧旺盛，依旧挺直腰杆健壮的活着，它那黄艳艳的小花依旧在风中摇曳曼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