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有雨（小说）

〓 午后有雨

《午后有雨》，最早刊发于南京《青春》杂志，1986年第1期

冯娜睡到十一点多才起床，洗手洗脸吃饭，然后到阳台上让太阳晒深自己的皮肤。屋里父亲母亲来来回回嘟囔着那些事，还夹杂着吵声。煤气罐该灌气了，胖子父亲不愿花自己的酒钱，女人说自己的家该自己管。一直这样，打从冯娜上初中一年级就这样。冯娜走进去换衣服，那条极端男式化的游泳裤穿里面，加上一条透明乳罩，不要背心，外面兜一件绿色军套，下身苹果牌牛仔裤，然后走出来。那两个人全闭了嘴，明白不能惹她生气，惹她生气了会干出泼天大的丑事来，有—个丁黑子就够了。他们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冯娜也不理解他们。

冯娜不知道丁黑子会来找她，也没有想到往对过的平房区望一眼，只带着网兜出门去，心里怅然忆起昨晚苏晋背过自己。她装成一个被凌辱的妇女在苏晋背上呻吟，苏晋跑出校门引开卫晓晓的父亲，那个学校的看门人，好让其他人把那个促狭计划完成。后来苏晋逼她回去，怕她被牵连上去。往回走的时候，冯娜记住了那个瘦个子，眼睛里充满了狂热的报复神色，病态的天才，但能关心人。冯娜抖抖网兜，心里还在担心苏晋们是不是成功。那个苏晋，为了—个女孩子(冯娜遗憾地想：可惜那个女孩子不是我)受处分被开除j其实弄出那种事也没什么，自已也有。她坐上四路车到卫晓晓家，临拍门犹豫一下，觉得还是不叫她的好。是小学同学，可现在谈不到一块去，违约就违约吧。冯娜甩甩长头发(一天我遇见了她，象走进一幅画)，走十分钟到了苏家堡，在河岸边一棵大柳树后面脱下衣服，装进网兜挂在树上，下了河。

黄河顺一条线摆荡了几千年几万年了，把附近冲刷成了一个平坂，上面住了几十万人口，干奇百怪的男女们。河中也有千奇百怪的沙洲，沙洲上也有石头，太阳照上去发出点点亮光。在中午的沙滩上空布一层晕。水从西向东流。西望可见前几年修的石桥，平稳地浮在离这儿三四里的河面上。一辆大红色客车正从上面驶过，很鲜艳，钻进北面荒凉山中，是46次。

游泳的人不多，只几个学生和两个姑娘，稍东一点，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老头穿深蓝色游泳衩子，肚子大，仰游时高成一座小丘。两个姑娘是一红一绿游泳衣。学生们刚学游水，常常喊叫，叫一声便猛一拍水，身子蹿出多高来，露出蓝的黑的红的游泳裤。最小的一个穿了条白的。这几个谁也不往河中心游去，冯娜有些失望。

冯娜搓搓膝关节，重新绷绷乳罩，把头发甩后面，钻进水中去，让凉凉的黄河水淹到脖颈，然后轻轻抚摸自己的肌肤，从不太清净的水中可以看见晒成了马鞍色的身体，更丰满柔和。长腿在光影里恍恍惚惚，是一幅美人出浴图。水光接天。冯娜挺高兴，想起卫晓晓来，有她在，可能会好些。

两个学生壮着胆子游到沙滩北面，又呼喊着游回来。冯娜会蝶泳，看他们游过去，环绕沙滩一周，大概一百二十来米吧。她停下来的时候，有一个工人对着她看。冯娜注意到他刚下水不久，便踩起水来，半截身子露出水面。

你看什么？

那个工人潜进水里，过二十来米探出头来，蛙泳。工人的肌肉在白泡沫里一隐一现；现出来时太阳光线就让浪花幻出虹彩，让肌肉泛酱紫色。那个工人游过来不带一点费劲儿的神情。

看你。他说，和冯娜一起坐沙滩上。看姑娘。

冯娜站起来往水边走。

你的衣服太小了，工人说，绷得太紧。

你什么意思？

所以线条全出来了。工人说，咱们晒会儿太阳吧，我们男的怕冷。游—会儿就不行了。你在哪儿工作？

冯娜回过身来(在相遇的那一刹，带走他的潇洒)走一步，站上一块大而且高的石头，面朝东，太阳斜照，给那个工人一幅侧影剪纸。丰乳细腰丰满臀。

自由人士，逍遥派，在野党，随你挑。冯娜说，哪个词也可以。初中没上完就退学了，我爸我妈吵得人也不想好好干。待业青年。

不像坐办公室的。工人说，坐过来吧。

不，冯娜说，谁知道你们男人有什么坏心眼儿？

让我欣赏你的线条我可不干，工人说。你看别人的吧，那边也有的是。

冯娜走过去，挺胸拔背，可以看见岸上有人指点她，象是丁黑子们。我认识那几个人，她说，扭头问工人：你在哪工作？

怎么懒洋洋的。工人说，离这儿三站地，在轴承厂—个车间里。

真棒。

天天出大力气，像你们小姐就完了。工人说，不过你还可以，没天天捂着，除了脸，全身晒成棕色。

漂亮不漂亮?(一天我遇见了她，象走进一幅画)。

漂亮，工人诚挚地说。咱们得再游一阵，闷得够受。

你要不要?(在相遇的那一刹，带走他的潇酒)。

哟嗬，工人叹口气，怎么。想找主儿了？他看看冯娜，从头到脚地端详。姑娘们没这么直爽的哎，可惜没福气了，我二十八，有媳妇。

也不问问跟不跟你，冯娜冷笑一声，我也有(真叫人心尴尬)。

下水去吧，咱费不着斗嘴皮子，工人说。你有，说谎罢了。有也是露水珠一样，一会儿就不见了，不然你不会穿男式衣服，连皮肤也晒得跟男人一样，可脸还是搓得白白的，又对男性崇拜，又要求有女人特点；我说有，是自我安慰，丈母娘还没结婚我上哪找她女儿去。行了，咱费不着斗嘴皮子，赶快游会儿吧，午后有雨。

你妈的，冯娜恶狠狠地骂道。

嗬嗬。

我是连你带妈一块骂，冯娜说，不是你一个人。

冯娜，丁黑子游到沙滩上坐下来，身上滚着水珠子喊道。冯娜，上去玩会儿。

不是让我滚开了吗?冯娜说，嫌我给苏晋说了好话，不是让我滚蛋吗？不去！

苏晋昨天得了手，怕戴大盖帽的男人们找茬，跑乌鲁木齐了．丁黑子说，我今天想  找几个人喝点酒，你陪陪。他没说出在喝酒的时候要用冯娜作个交易，拉拢原来的一帮子伙计们，从苏晋把他赶下台以后，那几个人就瞧不起他，更不听他的话。咱们的人全来了，丁黑子说，喝完酒你去给挑架相机。

不去了，冯娜说，挽起工人的胳膊，有人陪着，不去了。

丁黑子看看她和那个工人，下了水，又扭头问：真的？

自然，冯娜箍紧那个工人的胳膊，同时贴上身子去。工人暗暗用劲儿往外抗她。你(指丁黑子)还不如苏晋，看你妈的你打过我多少次，多狠。冯娜拉开乳罩，乳峰间有一条紫痕。你妈的不是个东西。

那一回是为大家好，丁黑子说，我是头，得顾顾大家。

不去。

骚货。丁黑子骂道，往回游。

冯娜气愤地瞪住那个工人，瞪着他摆脱出去的胳膊，上面有一条红印。她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丁黑子正挥臂击水。

你妈的不能帮帮我的忙?冯娜骂道，孬种。她看见那个工人转过身看水，孬种。丁黑子正在岸上穿衣服，然后挥手给她打个响指，消失在路上。杨柳依依。

冯娜走到水边，把那块高而且大的石头往水面推，工人在一边看，最后走过来帮她把石头推水里。石头前面是一个深水坑。冯娜站上去，作跳水动作，栽进水里，贴在一起的双腿临入水一交叉，人消失后水面上卷出一朵漩涡来，如蓬花蓬。工人望着她的身影在水里左冲右突，连翻两个跟头．便扑下去追随，气喘而赶不上，只好重新站回到沙滩，和走过来的老头一块看。冯娜头发一甩钻出来，站在沙滩上的两个人连声叫好。冯娜游泳是一种过瘾，看冯娜游泳是难得的享受。

你该写本游泳技术，工人说，真带劲儿。

没那工夫，你写去吧。

我游泳只不过是洗洗油腻，工人说，厂子里浴池脏，还闷得慌，黄河水一沾身，通体畅快。

谁也别写，老头站石头上说，我像她这么大，一口气钻十来里，不喘气，还能逆水而上，过漩涡，闯急流。我南方长大的。五七年武汉游泳比赛，十公里，我第二名。

咱们上北岸去。冯娜说。还有你，工人。

不了，我是脏得难受才来的，工人说。今天是休息日，可晚上还得加一班，拿个块儿八毛的。得睡会儿。他转过身去，用手在两腿间掐掐。再说．午后有大雨。

 —个半小时就回来了，河最多三百五十米。

有雨，姑娘，老头说。

我时常漫步在小雨里，冯娜说，看看，你的技术，老头。

别穷开心，工人说。

你不信我，小伙子。

我该回去了。得睡会儿，盆子里还泡着衣服。

你妈的躲我是不是？

躲又怎么样?工人说，胆大劲大可不是什么事都插手。

咱俩去。冯娜说，顶雨比逆水好得多。

今儿有大雨，姑娘，老头说，要不我就去了。年纪大也能一口气来回。可水大了危险，说不定上游今儿上午就下着呢。

你没胆量，冯娜说，刚才是吹牛。谁知道五七年武汉举办过比赛没有？

你先走，小伙子，老头说。我再游一阵，反正孙子有老太婆领着。

老爷子，工人说，你可小心着点儿，别逞威出了事儿。美人，你也别憋着气胡闹，我可走了。

冯娜又气又急，最后怅然若失，仔细地看工人往回游。沙滩上的学生和两个姑娘也先后回岸，只剩下冯娜和老头。老头在水里搓得全身发红。冯娜看那个工人在弱下来的太阳威力中，从挂网兜的树下走向远方。

回吧，姑娘。老头说，山那边准下起来了，你没有觉出凉吗？回吧，也没有人笑你说大话了，也别憋气，谁年轻时候不闹点别扭来着。

没有。

男朋友不跟自己逛马路啦，没有人陪自已游泳啦。我也碰见过。

冯娜瞪瞪他。老头。她说，你住了吧。

老头不高兴地哼一声，俯下身子游泳，一只手缓缓地伸出去，另一只小心谨慎地往回划，脚一扑腾，姿式很笨拙，每前进一点脖子上的脂肪便颤一颤。冯娜格格地笑。游好一点儿呀老头。老头看看她，眼睛很红，许是水浸久了的缘故，象冯娜小时候弹过的红猫眼玻璃球。她放肆地大笑起来，甚至希望让走远了的工人也听到，还有不知住在哪里的苏晋。丁黑子的话不可信。

你妈的真有意思。冯娜喊，亚军就那么个熊样？演小丑？

姑娘。

河水荡荡。老头忽然变得恐惧起来，脸色大变，我抽筋了，他说，然后沉下去，又浮上来，且拚命挥舞双手。冯娜跳进水里，又坐回沙滩上。稳着点儿！她喊。亚军知道怎么治抽筋。老头！老头顾不上说话，仍然拚命挣扎。云往南移，罩住半个河面，天空下河水浑浊，老头仰过身来，困难重重地向沙滩作回游，冯娜用手指梳理头发。

老头大肚子露出水面，作半个乒乓球状，一脚拍水靠上沙滩，然后两只手翻压沙地，往后挪动，最后坐起来，用手扳住右脚掌，使劲往后扳。冯娜走过去，用脚拨开他的手，让他的腿挺直，自己用力踢老头脚掌，—下两下三下。老头痛苦又舒适地大叫一声，冯娜走开去，横穿二十来米宽的沙滩，向北扑入河水里。游出几十米就听不见了老头的呼喊，而只见水花和水中云的朦胧倒影，刚才身上的不舒服消失了，皮肤凉而里面燥热。

二百多米差不多是一口气过去的，只换过一次姿势，由蛙泳成自由泳，是离岸四十米左右换的。那底下有条高坎，水浅流急，不用自由泳肯定费劲儿得多。上岸后，冯娜唱了早在心里旋转不一的《偶遇的女孩》。现在背后有一条路，窄而长，没铺沥青。路后是山，呈湿漉漉赭色。雨丝在掉。她唱完歌子，浑身洋溢出极大的自信，留下惆怅的是男人，那支歌子是男人对女孩的赞美诗，但女孩毫无知觉，—个人从那个男人身边走过去，轻盈开朗的走向某个归宿。冯娜想起来苏晋和丁黑子和那个工人，想起她交往过的那些男人们。她不是毫无知觉地走向远方，而是有意诱惑。让他们神魂颠倒。她笑笑。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空虚。现在自己老是把歌诃里的“她”唱成“他”，不愿意不愿意了可还是那样，虽然自己有披肩发，轻盈开朗，一如那个女孩子。

身后路上没有一个人。冯娜看看桥，桥上人寥落。她对自己说该回去了，现在肯定三点多快四点了，回去迟了吃不上饭，再说没有一个人注意河里的女孩子也没有意思。没一个注意，自己唱“女孩呵女孩你不要离开”也只是骗人。一滴雨打在肩胛上，有点疼；冯娜抬头看天，眼里又挨了一点。雨扯成一层布，泼似地往河里倒。河水涨了不少，也浊了不少，泛出微红色来。她犹豫一下，是不是要从桥上过河。绕一圈得一个小时，说不定还会有人拿走对岸柳树上的网兜，没衣服遮体倒不怕，只是雨天肯定冷，从河里去有四五十分钟就足够了，足够。

冯娜搓热身子跳进河里，河水温暖如一段柔情抚摸着她。她游出去一截，发现自已犯了一个错误，在岸上该往上游走几十米的，那样可以省点力气到沙滩，以便能靠上沙滩歇歇脚儿，现在只好修正方向，逆水往上游了。沙滩是一匹黑牛卧在水里，也是一头象沉入黄河，粗糙的皮露到外面。冯娜仍然用拿手的蛙泳，两手小划水，不急也不慢地前游，耳边吼声如雷，犹如原始森林里一群老虎啸，深沉且雄厚，雨打水面上一个窝一个窝，河面是一张麻脸(该添一句：我回头望一望，一群麻子脸上长)。冯娜笑笑，然后用手拉拉游泳裤，换条红色的就好了，鲜艳得多，棕色几乎和河水融为一体了，没有人看见。她想，手一划，两腿有力地蹬动，头昂起，眼中射出常见的既挑逗又嘲弄的光来，脖颈冲水，一挺一挺地前进。

游离北岸八十米左右，冯娜手和腿觉得疲乏，太用劲儿了。现在右脚心冷如铁。冯娜仰过身去，让右脚抬离水面，脚趾作收缩动作，左腿拍水，手放胸上交叉，让自己休息休息。仰泳困难得很，水泼击身上连眼也不好睁，身上也有些难受，她顾不上唱那支歌子，略显紧张地把注意力全放在游泳上，结果更是劳累不堪。有点饿了。她想，努力睁开眼望天空，天空是狰狞人的脸，铁青，如冯娜奶奶死去三天后的皮肤，有绿斑点霉锈。

冯娜采用自由式的时候，方向已偏了不少，顺身体中心线延伸出去，直到沙滩东端。她只好改变，几乎成逆水，只好—个劲打水，双脚噼噼啪啪，眼紧闭，以至于撞在一只漂来的死鸡身上。死鸡受阻上了脊背，又顺脖颈滑出，僵硬的鸡爪在冯娜肩上一划，留下一条血痕。雨点麻辣辣砸上去，很快冻结了伤口。冯娜四肢无力，刚才的死鸡又让她恶心不止，嘴一张吐出一口酸水，嘴里发涩，赶忙喝点河水漱口。

离沙滩只有一百五十来米了，冯娜松口气，刚才一阵自由泳，上溯了几十米，也前进了不少，现在人处于沙滩西端的平行位置上，可以看见牛屁股圆且大，很柔和的曲线。水也平稳些，沙痕折叠，给冯娜一种安全感，偏偏身子往东南，可以直达沙滩东部。她想，水再大也不怕了。不怕。刚才一阵好玄乎。说不怕的时候，身体猛一下舒服起来，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抬头南望，黄蒙蒙一片，对岸那个老头和网兜也成为真风景里的一部分。她知道是看久了河水的缘故，便冲河水骂一声你妈的。时而温暖、时而冰冷、流淌千年万年的河水听惯了骂声和赞颂，不在意。一股潜流不露声色地涌上来，优美如缎绸的水流浑厚雄壮地拍击冯娜腹部，让她翻过身去，且闭上眼睛，忘记了胖子爸爸和妈妈，也忘了男人和河水。冯娜半惊半疼半舒适地漂流，耳旁掠过一声浑浊的马叫。

当漩涡卷进冯娜的时候，她正在想《单程车票》里的热烈(灯红酒绿，灯红酒绿，灯红酒绿里溜出去我和你，你我在哪里？)。丁黑子拥抱她，那一次的拥抱使她上了一次医院，弄出来一块鲜血淋漓的东西，随后是一阵痛苦和欢乐。还有苏晋。那双温和忧郁的眼睛在看她，透出一种神秘的魅力。她闭上眼睛，不敢正视，工人在她看不清的地方品评她的性格，从皮肤的颜色上剖析一个女孩子的心理。冯娜准备刻毒地骂几句，猛感觉长发缠住了脖子，睁开眼吃了一惊。大河水全成了红色，带了上游许多的粘土，头发里尽是泥点。几粒沙进了乳罩，硌得皮肤生疼。她扑打着希望尽快出去，然而就迟了一个转身的时间，水咆哮着纠缠住她的秀美身段苗条腿，把她拽入一个大的轮回，并旋进一个越来越幽深的恶渊。出不去了，即使再有四五个人帮忙也只能是更可怜地挣扎喊叫。冯娜只能眼睁睁  地体验自己沉入了深渊。她呛一口水，哇一声吐出来。颈后的筋别别跳。她感到头晕，头越晕越迷糊，迷糊着进了中心。中心里涛声轰隆。涛声如天上雷，而天上雷是永恒的笑容，笑着看困境中人的挣扎：她不辨东南西北，东南西北即使有人喊她，她也听不见。听不见的冯娜腹内贫乏，贫乏使她成为一束稻草人，因而她连黄蒙蒙的一片黄蒙蒙也看不见了。

岸上的老头在树下蹲成一只熊。雨淋湿了他的衣服，又顺他臃肿的身体滚下去。他冷得够呛，站起来活动活动，揉揉眼睛，接着看河。回去呆了阵儿，那个女孩子便不见了。他想，蛋青色的河不紧不慢，用单调的步子和声音往前走，不要什么装饰。想到这一点来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成了哲学家，笑一笑。但立刻想到那个女孩子，永远一副嘲讽的神色，干什么也心不在焉。但现在哪儿去了？

放荡姑娘，老头说，光穿游泳裤回去了？

河里泡沫翻卷，而且还有木板，破篮子一类东西，死生物更多。老头望花了眼，重新蹲下去，心里不安得很。

一根木头猛一下栽进漩涡里，几乎没有什么旋转，一端沉重地撞击冯娜肩膀，然后向她的脖子戳过去。木头上的大钉子挂住冯娜的乳罩，并把她挑起来，钉尖扎入她的胸脯。冯娜呻吟并抱住木头．身体浮出漩涡中心。平平地漂浮，与木头成十字架形状。她右手不能动弹，刚才的打击导致了麻木。可她醒过来，迷乱地想着脱身的办法。同时小心地让身体稍稍远离木头，把扎人身内的钉子拔出来。然后随木头旋来旋去；一根救命稻草。冯娜仍然恐惧，她望着浊水，嘴唇在抖，长时间的挣扎使她开始呕吐，呕吐出所有的食物来．甚至唾液和胃酸。吐久了就完了，她想，然而她不想死。她发现北面的水势较弱．哼哼唧唧唱一支小夜曲。她振奋起来，用余力扳动木头，使它正对北面，两腿绷紧，等待时机到来。

冯娜从漩涡里脱身出来，只能随水漂流，加以大口大口地喘息．大口大口地咳嗽。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的声音在水面上颤，她抬抬头。冯娜后悔了对老头的捉弄，沙滩也成为一个遗憾。

雨点稀疏起来，但云还在，河水与天空之间有那么大的距离，中间是一片空旷。冯娜能看清点什么了，于是艰难地摆动手臂，水围着开裂的乳罩与游泳裤奔涌，涮到背和腿上，脚心发凉右腿痉挛，腿肚子残酷地拧到腿骨上面。冯娜尖锐地嚎叫一声，折过身去，右腿绷成满弓的弦。她狠命地打着滚，又狠命地强迫自己恢复正常姿势。腿疯狂地砸水，让水花轰隆隆矗立，又轰隆隆撞回黄河，在身上各处留下麻辣辣的感觉，—个永久磨不灭的苦难戏弄的标志。岸上老头抱着衣服可笑地奔波，趔趔趄趄作出各种造型。一辆汽车开过去，车上人们望着河水慨叹，河中的女孩子将成为新闻传播。

惊涛裂岸。冯娜恐慌地大叫一声，放弃了任何努力，任流水把自己塑为一座顶峰，天光在一个有马鞍色皮肤的女孩子身上烁出阴冷的斑点，然后注视着一个顶峰忽然崩溃，女孩子猛烈地擂于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石头的棱角锋利地戳进冯娜的长腿，游泳裤上留下一条写意的鲜血淋漓的水彩画。最后冯娜的身体与顽石紧密地结成一个整体，皮肉如蛇一样扭曲，双手勒着岩石，深刻地勒着，便一动不动了。她把自己交给了那块石头，全部，包括生命。歌曲轻轻但迅捷地溜走，化为虚无。

冯娜在堤坝上睁开眼。雨点仍然稀稀疏疏地落着，不疼不痒地敲击着她的身体。她平平地瘫在河堤上。一种疲乏的超脱感懒洋洋地从七窍中溢出去，和老头的繁忙形成鲜明的对比。又一辆汽车缓缓挪动在公路上．鲜艳的红色在冯娜眼里点起一支火，然后绚烂开去，开始迷蒙。

老头看见她睁开了眼，放下心来，肚子里咕噜一响，让他记得现在该是吃饭的时间，心里便又有些焦虑，于是重新伏下身去，有条不紊地按压冯娜的腹部。肥胖的肚子在衣服里滚来滚去，如波浪状，冯娜害怕地合上眼．觉得头晕目眩。黄水流淌在身上引起的不舒服也忘却了，只有浪涛与死鸡在脑内浮沉。她坐了起来．老头把上衣给她，然后哼起一支老调子，以便平定冯娜的心绪。

有烟吗？冯娜说。老头给她点上火。感激地点点头，抽一口，把目光撒向公路。有人出来倒水了，脏水和雨水馄在一起，在青色的路面上流着，落叶粘在路面上，时起时伏地动弹。冯娜问老头要支木棍拄上，慢慢走向公路，走走停停，后来干脆靠住一棵柳树抽烟。风吹着，并把她的披肩发揉成乱糟稽的一团缠住她的脖子，蓝色烟雾压抑着弥散在她的头部，造出一种凄伤的氛围来。老头喊她吃点饭，冯娜不想吃，只用上臂夹夹受伤的胸侧，又站了十来分钟，然后向离这儿不远的卫晓晓家走去，以便能好好地休息一下。一杯热茶下肚，也许就能唤起全新的少女活力。老头在后面跟了几步，见喊她她不理，便摇摇头，按按饿急了的肚子，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雨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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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西北师范大学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