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影萍踪(雪岸 著)】(长篇小说连载018)

浪影萍踪(上卷)

第十八章

重新上好倒下的大门板，韩江看了看手表，已到了凌晨一点。屋外的雨还在下着。从屋檐上流下的雨水滴滴答答的响声小了许多，由接连不断到时断时续。

“小妹，把房间整理一下，洗一洗，休息吧。”

“哥，你去休息。”

韩江回到自己的房间，点亮煤油灯，倒水洗了脸，擦了身，换了衣服，端起一盆脏水到门外泼了。转来时他看到夏明珠的房门没关，灯也亮着。他不放心，到夏明珠的房门前朝里看，只见夏明珠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头靠在桌子上，发出轻轻地抽泣声。

韩江心里一阵怜悯，走上前去，拿了个凳子坐在夏明珠身边，拍着她的肩膀说：“事情出了，也由不得自己。好在你白璧无瑕。别哭，当心身子。”

夏明珠听到韩江的话，转身抱住他，把头埋在他怀中哭得更厉害了。她哽咽着说：“我的好哥哥啊，你说说，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韩江被夏明珠抱住的一刹那，一阵惊慌，仿佛耳旁有个声音在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在异地他乡，在一个只有两个男女青年的房间，怎能让一个年青女子搂抱自己呢？这样下去，又怎能对得起江晓荷呢？韩江要推开她时忽然又想到，一个飘泊在外的姑娘，刚刚经受过巨大的打击和侮辱，还差点被暴徒夺走珍贵的童贞。在这种时候，她伸手抱住救过她的人，诉说自己的不幸，不是像一个刚刚受过人欺负的小孩，一头钻进母亲的怀抱，寻求母亲的保护那样自然吗？何况早在七年之前他俩就以兄妹相称，重逢后她一直把自己当哥哥对待。妹妹向哥哥诉说痛苦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

韩江看着躺在怀中的夏明珠，拍着她的肩膀，抚摸着她披撒在眼前的尚未理顺的长发。灯光照亮了她脸上的泪珠。韩江掏出手帕，捧起她的脸，擦了她脸上的眼泪，像父母哄小孩哥哥哄妹妹一样，继续拍着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长发。她抬起头看着韩江，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小妹，慢慢说，有什么怨气吐了就好。”

夏明珠又把头埋到韩江的怀中，双手紧紧地搂着韩江，哽咽着，要说说不成句。她太伤心了。韩江只好继续拍着、劝着。等她的哭泣声停止，韩江让她坐好，起身倒了热水，拿了毛巾，在热水中浸了浸，扭净水后给她擦眼泪，然后给她倒了杯开水。

“哥，能听小妹说说吗，包括所有的不幸？”夏明珠抬起头，瞪大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韩江。

“好吧，都告诉我吧。把心中的话说出来，肯定会好受一些。”

韩江拿了一张凳子在夏明珠对面坐下。

“好哥哥，你说说，做个女人怎么这样难，怎么那么多的倒霉事偏偏落到我的头上？”

“刚才的事算是过去了，不要记在心里。更不必为小人怄气，伤了身体更不划算。”

“你哪儿知道啊，又何止这些？”

夏明珠说时泪水汩汩地流出来。

“家庭问题不要老记在心中。就算别人说的那样，也是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今后的道路要靠自己走。”韩江用了时下的一句流行语。

“我的家庭问题你知道。今天我要把我个人的倒霉事告诉你，愿听吗？”

夏明珠个人还会有什么倒霉事呢？除了因为家庭问题受到的那些打击外，会是什么呢？是因为回不了城吗？不是。安然秀以及其他一些人也没回城。是因为她一直在等待韩江而韩江已经有了对象吗？按道理也不会是，就是是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对韩江说。那会是什么呢？还是听她说吧。韩江说：“阿珠，说吧，全说出来吧，哥都听。”

夏明珠擦了擦眼泪，靠在韩江怀里，边流泪边说：“这几年，我爸妈总在为我的婚事操心。我多次对老人说，女儿的事不要老人操心。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老人更急了。到去年他们通过介绍人硬是给我介绍了一个。为了安慰老人，我想那就谈谈再说吧。谈了一个，找不到感觉。谈了第二个，依然故我。谈到第三个还是如此，无疾而终。我不能说那三个男子有什么不好，但在我的眼中他们都不是我要找的人。”

“哦，是这样……”韩江一句话没说完就停下。他想不到夏明珠的不幸还是涉及到自己。事到此时他只能听她说下去了。

夏明珠接着说：“直到去年妈妈说话了。她说二十大几的姑娘了，再不找个对象人家要笑话我家。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只要过得去就行。这次你舅妈给你介绍了一个，再谈不好，今后我可不管了。我说我听妈的话就是了。舅妈介绍的那个也没谈成。以后又有几位亲戚的介绍，全都是见了一面就中止。妈妈无可奈何，发脾气说她再也不管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前年的九月，区里组织巡回医疗，要花红大队派一名赤脚医生参加，说是给她一次学习的机会。花红大队抽到了我。这次巡回医疗共分三个组，一个组负责五个大队。我们那个组一共三人，区医院的李院长（副院长）、延河公社卫生所的张医生和我。到最后一个大队时张医生家里有事请了假，只剩下李院长和我两个人留在那里。那个大队在大山上，离区最远。白天翻山越岭到各队巡回，晚上在大队合作医疗室继续接待病人，常常工作到晚上十一时。大队安排我和李院长住医疗室。医疗室是个单门独户的院落，一共五间房，一间作诊室，一间作病房，一间放药品，剩下两间是赤脚医生晚上值班和休息用房，这次成了我和李院长的临时招待室。当晚忙完工作后大队的赤脚医生各自回家。我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又劳累了四、五个小时，闩好门上床就睡着了。半夜，我被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弄醒后大叫救命。没等我喊出第二声，那个男子用手捂住我的嘴恶狠狠地说再喊就掐死你。听声音就知道他是李院长，是他趁我熟睡之时，撬开了房门的门闩，来到我的房间。我拼命地挣扎，但是他是个中年男人，块头又大，我奈何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夺走了我的童贞。事后，他任我打骂，只是不停地说他错了，犯罪了。我骂他，他跪下求我说是看到我太漂亮，他忍不了。我说要去告他，他知道强暴女知青会得到怎样的下场，不断的向我叩头，求我千万不要上告，说我要是上告，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什么都完了。说我也会完，成为没人要的烂货。我无计可施，只得把他推出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夏明珠还没说完，眼泪像泉水一样涌流不停。停了一会，再次接着说：“我的好哥哥，你说说，童贞对一个姑娘来说是多么重要啊。而我的童贞就这样被一个流氓夺走了。你说说，这事我怎能向我的母亲交待啊。外人知道了又会说些什么。再谈的对象要是知道了此事，不知又会闹出什么样的结果？这叫我怎么做人啊？”

听到这里，韩江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恶人的憎恨，又有对夏明珠的同情，还有对自己的责备。他怎么会责备自己呢？他一时也说不清楚。他拿过夏明珠的手紧紧地握了，继续听她说下去。

夏明珠朝韩江面前移动了一下坐椅，将头靠到韩江的肩上，继续说：“爸爸被打倒，家人遭白眼；一人在外，又遇色狼；人家进城，我困农村。我恨那句成语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好哥哥，你说说，我何时能走出家庭的阴影？我能到哪里找回失去的童贞？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眼前的厄运？

“我也想过去告那个李院长，但纵然使恶人遭到惩罚，使他身败名裂，甚至投进监狱，但最终无辜受害的还是我本人。我不能不敢对任何人诉说，更不敢对我的爸妈诉说。这样的事要是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我就只有等着挨骂了。你我交往的几个月里，从你的言行举止，我发现你仍然是我当初认识时那样的一个好人，是我碰到的少有的好人。至今想来，七年前我对你没有看错。只有你对我们知青同情、关心，对我和阿云同情、关心。我没有别的，只有你的同情和关心就心满意足。”

夏明珠的这些对她妈都不愿讲的话，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韩江。无疑是把韩江当作知心、挚友和哥哥。别说是曾经结拜过兄妹，就是一个富有正义之感仅有一面之交的人也该对夏明珠的遭遇表示同情和怜悯。况且韩江认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有自己不可回避也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那次偶遇，如果不是韩江当时向她表达出脉脉深情以至结拜兄妹，也就不会有前年事情的发生。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涌上心头。韩江搂紧夏明珠，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小妹，既然已成事实，就要想开一些。就要挺起胸膛，抛弃过去，面对现实，正视现实，直面人生。

“是的，对一个姑娘来说，童贞是宝贵的。但爱情是不能仅仅靠童贞才维系得住的。有多少男女婚前如胶似漆，海誓山盟；婚后一言不合，便中道分手，成为仇雠。又有多少男女重组家庭，却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人世万象，幸福和灾难往往相伴而生，一言难尽。谁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得到幸福，什么时候会碰到灾难呢？人生没有后悔药。有句成语不是说吃一堑长一智嘛。你的这些波折是坏事，也是好事，有了这些经验和教训，今后就不会走弯路，至少是少走弯路吧。这也可以说是你人生的一大财富，是金钱都买不到的。

“说实在的，我对你们姑娘们的难处，特别是对你们女知青的难处了解得太少。我真不配当你的哥哥。我也说不出多少有针对性的话来。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好人总是多的，坏人、恶人总是少的。是好是坏，相信社会自有公论。你还年青，要多往好处想，向好处争取。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我想你将来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我还要劝你一句，千万不要看破红尘。小妹，你说是吗？”

夏明珠擦了擦眼泪，不再哭了，抬起头点了点说：“好哥哥，我听你的。”

面对一个感情丰富的女子，韩江认为自己的这些话干巴巴的，没多大的说服力，对夏明珠肯定起不了多大作用。但除此之外，他又能说什么呢？

两个人默默地在房里坐在一起，互相拥抱着，沉浸在夏明珠的悲伤的往事之中。

屋里静悄悄的。老鼠在房间半空中铺设的芦席上戏闹的声音压倒了窗外的风雨声，特别清晰。

坐了一会儿，韩江扶夏明珠坐好，起身把她房里的椅子、凳子顺了顺，把脸盆端到门外泼了水。

做完这一切后韩江说：“小妹，你还洗不洗？要洗，我倒水来。”

夏明珠点点头。

韩江倒了些开水，到厨房兑了冷水，直到温度合适时端过来，从铁丝上取下夏明珠的毛巾，放到水中浸了浸，扭净水后递给夏明珠。夏明珠擦了脸，把毛巾放到椅子靠背上说：“哥，不知怎的，我胸口有些疼。”

一句话提醒了韩江，刚才进屋时看到过夏明珠胸前几条一寸多长的血痕。韩江责怪自己怎么就把它给忘了，说：“是不是被那个流氓抓伤了？”

“我看看再说，你拿点碘酒来。”

韩江从夏明珠的药箱中拿了一支棉签、一瓶紫药水过来。夏明珠已解开胸前的衣扣，对着伤痕说：“伤口有点儿疼，想看看不清，请把灯拿过来。”

韩江把药物递给夏明珠，拿来灯，蹲在她面前，闭上眼睛。韩江知道那伤口在敏感部位，不敢看。

“哥，我自己不好擦，帮帮我吧。”

夏明珠从韩江手中拿过煤油灯，将紫药水棉签放到韩江手中。韩江不能不为夏明珠擦药了。夏明珠把衬衣向两侧拉了拉，解开了乳罩。几条一寸多长的伤痕分布在两个乳房的周围，伤痕上的血已经凝固。韩江又是心跳，又是担心，很小心地擦了紫药水，然后把乳罩和衬衣拉上盖住。

夏明珠把煤油灯放到桌上，扣了衣服。

韩江到夏明珠的床边，把床上被弄乱了被子重新铺好说：“小妹，时间太晚，休息吧。”

夏明珠用那双红肿的眼睛看着韩江，点头后又摇头。韩江不明白她点头摇头是什么意思。

韩江要扶夏明珠上床。夏明珠摇摇头：“好哥哥，此时要睡也睡不着，想再坐一会儿。”

“小妹，事情过去了，好好休息一下，我走了。再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就喊我，可以吗？”

“哥，你再坐坐，陪陪我好吗？”

韩江知道在这个时候夏明珠太需要亲情和关照了。韩江把椅子拿到夏明珠面前坐下，看着她。她也看着韩江，谁也没有讲话。

看着，看着，夏明珠眼里又冒出了泪花。忽然，那个中学生说的明珠滴泪在韩江的脑海闪过。红颜薄命，明珠滴泪！她的童年，她的少年，直至她的青年，就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波折和不幸中渡过的，这些波折和不幸浸透了她的泪水，也深深地打上了这个时代不幸的烙印。今天偏偏又碰上了这样的事情，别说她是一个女子，就是一个男子，谁又承受得了呢？是的，她太伤心了。

韩江再次掏出手帕，给夏明珠擦了眼泪。

“哥，我从来没把自己心中的这些痛苦和烦恼说给人听。今天说了，哥不会笑话我吗？”

“说的什么话？当哥的怎么会笑话小妹？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以后我将会把我的经历，我心中的苦闷，也全部说给你听，你就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了。”

“我知道哥哥不会的，也许是我太敏感了。”

“小妹的心情我理解。你把你的一切都告诉了我，说明你对我是相信的。对一个如此相信自己的人，如果还笑话她，那算人吗？”

夏明珠擦干眼泪说：“也怪我今天下午没听你的话。要是在你那儿吃了晚饭一起回来，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就不会叫你受累了。”

“我心里清楚，你是看到阿秀、阿兰在那里，才不好意思答应我。是不是？”

夏明珠点点头说：“唉，就是和你一起回来，今天不发生，谁能保证今后不发生呢？”

“说的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看，今天发生的事是坏事，也是好事。”

“让哥哥为我操了一个晚上的心。”

韩江以为夏明珠的意思是要休息了，说：“我回去，你也好好地休息吧。”

韩江站起身要走，只见夏明珠伸出一只手，拉着韩江说：“好哥哥，别走，再陪陪我。”

“好，我不走，就在这儿陪你。”韩江重新坐下以后，夏明珠拉过韩江的手握了一下。

“小妹，我不走，你也别想刚才的事，好吗？”

“能不想吗？能不后怕吗？”夏明珠握住韩江的手，眼望着韩江说：“来，靠近点吧！”

夏明珠说时移动椅子朝韩江身边挪了挪。

“有我在这儿，别人是不敢再欺负你的。”

“有哥这句话我也放心了。”夏明珠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韩江说：“有一天你走了我咋办啊？你总是要走的。”

是啊，一个国家干部是不可能在一个队长期住下去的，说走就要走，不过就是领导的一句话。韩江看到夏明珠又流泪了，言不由衷地说：“相信我，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不会把你一人留在这儿。要相信我，相信我……”

韩江说时想也未想把夏明珠拉到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她头靠在韩江肩上，紧紧地搂了韩江的腰再也不说话了。韩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外只有呼呼的风声。到这时韩江才发觉外面的雨停了。

夜更深了。也许是夏明珠太疲倦，她娇小的身躯在韩江怀中慢慢地睡着了。韩江听着她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思绪万千。要不是七年前鸿雁书断，他俩早已是双宿双飞的夫妻了，哪儿会像此时这样，仅仅是衣冠整齐地拥抱在一起呢。

屋外的雨声又响起来了。忽然一阵凉风吹开窗户，向韩江的身上袭来，韩江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夏明珠被惊醒了。

“哎呀，哥受凉了？”

“哥好着呢。”

韩江说罢起身关了窗户，回到原来的坐椅上。

夏明珠再次将头靠到韩江的胸前，紧紧地拥抱着韩江。韩江一只手抱着她的细腰，一只手抚摸着她的秀发。两个人谁也没有讲话，直到煤油灯内的煤油烧尽，让黑夜拥抱了他俩，让风雨声代替了他俩的诉说。他俩就在黑夜的风雨声中迎来新一天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