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权型性教育，以“增能”代替“规训”
方刚
国际社会围绕着性教育，在过去30年间存在着不同的理论与流派之争。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欧洲性教育标准》中，将当今国际社会的性教育模式归纳为三种，分别是：禁欲型性教育（abstinence sexuality education）、综合型性教育或全面型性教育（comprehensive sexuality education，CSE）、整合型性教育 （holistic sexuality education，HSE），并且对上述三种性教育模式进行了评述，其中指出：禁欲型性教育是“首先关注，或排除婚前性行为的项目，被称为'如何说不’或'守贞’项目”；综合型性教育是“将守贞作为一个选择，但也关注避孕”的项目；而整合型性教育则包括综合型性教育的内容，但“把它们纳入个人的性发育和成长这一更宽的视野下”。
禁欲型性教育模式认为青少年的性行为应该被绝对禁止，性教育中只讲“健康”，“性”只是其中尽可能被回避的一部分，强调只有一种道德规范；综合型性教育则认为，最好能够避免青少年的性交，但是，仅靠禁止是不够的，还应该将避孕等安全性行为的教育作为辅助手段，从心理、社会等各个角度讲性，但主要仍然是讲生物学意义上的性，主张有不同的性价值观。
《欧洲性教育标准》中提到，这两种性教育模式“首要的是解决问题，或以预防为本”，而整合型性教育则是“以个人成长为导向”。整合型性教育始于一种哲学观，这区别于禁欲性教育和综合性教育。整合型性教育趋向于更加“以结果为导向”，特别关注行为的结果。
笔者个人的归纳是：禁欲型性教育的目标是让青少年“守贞”，综合型性教育的目的是让青少年“安全”，整合型性教育的目的是帮助青少年“成长”。
整合型性教育强调，性教育的目标是培养受教育者对自己和他人负责任的能力。
那么，如何才能让青少年拥有负责任的能力呢？笔者在2013年提出了“赋权型性教育”的理念，这是中国目前唯一本土的性教育理论。
“赋权型性教育”（Empowerment sexuality education），理论基础及原则与整合型性教育有相通之处，但是，赋权概念的提出，更清楚地说明了这一性教育的目的与主张，“赋权”一词也凝结了我们的全部追求与思考，有助于展开性教育的整体性论述。
赋权(英文：Empowerment)也有人翻译成“增能”，它意味着被赋权的人有很大程度的自主权和独立性。赋权是一种参与的过程，是将决策的责任和资源控制权授予或转移到那些即将受益的人的手中。从广义上来说，赋权是选择和行动自由的扩展，它意味着增加对影响生活的资源和决策的权力和支配能力。
我们使用赋权型性教育这一概念，就是强调性教育的目的是让受教育者具有掌控自身与性有关的事务的权力，是提供给他们相关的资源，帮助他们获得选择的能力。
我们以前的性教育，在我看来，都是“规训”。家长和教师想把自己的价值观，自己认为“好的”，强加给学生。比如，告诉他们不能“早恋”，不能有性关系，等等。
赋权型性教育的目的是将与自身的性有关的权利归还给受教育者，这种权利长期以来被家长、教师，甚至整个社会所剥夺。通过教育，使受教育者具有做出对自己和他人负责任的行为所需要的技能，并且行使这一技能。
基于这一目的，笔者提出赋权型性教育的整体框架。比如关于性教育的主体，笔者认为，赋权型性教育强调的是将受教育的主体回归于受教育者本身。相对于成年人，学生了解、获取性知识的能力出于相对弱势，因此，通过教育，消除这种知识和资源的分配不公，乃是赋权型教育的出发点。进而，学生则是主体。
关于性教育内容，赋权型性教育的理念是，我们应该提供尽可能全面的信息给受教育者，他们有获得与自身有关的信息的权利，只有在拥有充分资讯的情况下，受教育者才能够得到充分的赋权。
关于性教育方法，赋权型性教育主张采取多样的性教育方法，这些方法应该是让受教育者积极参与的，促进他们勤于思考的，有助于赋权给他们的。特别是对于存在价值观冲突的问题，赋权型性教育主张将不同观点均呈现给受教育者，鼓励他们彼此之间进行辩论，在辩论中做出自己的选择。
总有一些人在担心，这种将青少年的人权放在第一位的性教育，将因为青少年没有能力行使他们的权利，而给他们造成不良后果。这是不相信年轻人。这种对年轻人持悲观态度的思维，不适合从事针对年轻人的教育工作。在我看来，如果青少年行使其性权时出现了对自己和他人的伤害，那恰是因为我们的性教育没有做到成功的赋权。
我们当然想保护青少年不受伤害，但我们不是通过禁欲教育那种剥夺式的保护达到这一目的，而是通过增能给青少年，让他们具备自我选择、自我保护的意识与能力。当我们主张性教育应该促进青少年的自我决策能力，便是强调性教育的目的是赋权的；当我们主张性教育内容不应该以教育者的观念来取舍的时候，便是强调内容的赋权；当我们主张提供不同观点的碰撞让学生自己思考的时候，便是强调方法的赋权。我们因此不会对青少年说“不”或者“是”，而是要让他们自己决定说“不”还是“是”，最重要的是，我们要通过教育使他们具备选择、并对选择结果负责任的能力。
赋权型性教育将是最有效的性教育，因为它关注的是青少年个体的成长，它的目标在于使他们有能力，而不是使他们“听话”。赋权型性教育培养的是人格全面成长的人。只要我们倾注于增能、努力完成赋权，就完全不必担心他们的自我选择会对自己和他人有伤害的结果。反之，他们被剥夺选择权，未必就会听从家长、教师、社会替他们做出的选择。
青少年没有获得自我负责的能力，是以往性教育模式下的必然结果。因为这种模式强调的是成年人剥夺了青少年的自我决定权，而不是帮助他们具有和行使这一权利。强调基于保护青少年的目的，剥夺他们的权利，性教育关注的不是他们能力的成长，而是他们不要做，是“影响”、“教育”、“决定”他们做与不做什么。
赋权型性教育，关注的是他们通过性教育获得自我决定、自我负责的能力。任何年龄的人，经过适合其年龄的、认真努力的性教育，就一定能够使其具备行使权利的能力。如果有人没有获得这种能力，那一定是我们的性教育没有做好，我们要进一步改善我们的性教育，成功赋权。守贞教育当然不相信青少年能够自我负责，他们从没有做这样的努力，他们对“负责”的理解也是片面的，认为青少年只有“守贞”才是对自己和他人负责。
在教学中，赋权型性教育鼓励学生自由讨论，特别是鼓励不同观点的充分呈现，强调教师的任务不是判定哪种观点正确或者错误，而是引导、鼓励大家把不同的观点充分呈现，并且在不同的观点之间形成交锋，进行尽可能深入的讨论。教师不要“选边站”，不要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以免他的观点可能对学生构成压力。
在主持《中学性教育教案库》的编写时，我特意将可能存在观点差异的地方，设计出辩论的议题。重要的不是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本身，许多涉及价值观的问题，不存在对或错。不同观点碰撞的价值在于，呈现多元的价值观，促进学生聆听、思考、辩论、成长。重要的是思辩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抛弃陈规的过程，是挑战传统规范的过程，是激发创造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学生们可以自主地形成自己的认识，而不是被教师强加给一种价值观。
如果我们希望学生形成某种观念，但是，我们未能够通过讨论的形式让他们获得，也不要指望可以通过灌输的形式让他们形成。同伴间的影响力，远远超出教师的说教。
有一些例外，那就是涉及到人权这一普适价值的时候，包括社会性别平等的时候，我们应该清楚地表达我们的看法。我们相信，在学生的讨论中，普适价值观是可以自然地被接受的，但如果讨论“偏”了，教师有义务做引导。但是，教师一定要清楚：你要引导的观念，真的是符合人权的吗？所以，这需要教师自己的人权观念非常鲜明和清楚。
在《中学性教育教案库》的设计中，我们禀持着这一原则。强调学生主导，学生参与，最重要的，是强调教学过程促进学生思考能力、自主能力、人生观的成长。
归根到底，性教育不是替学生决定，而是提升学生自我决定的能力，提升他们对自己和他人负责任的能力，这些都是要在参与式教学中才能够渗入到他们的心中，从而实现真正的赋权。
我自己在教学实践中，也鼓励学生质疑。不仅是质疑主流的知识与价值，也可以质疑我所讲的一切。我告诉学生们，我的教学目的不在于让你相信我所讲的，而在于向你呈现不同的声音，你从别处听不到的声音，因为我相信，只有接触到不同声音的学生，才会是能够独立思考与判断的学生，才是有希望的国家未来的接班人。
赋权型性教育，可以被看作是整合型性教育进入中国之后的本土化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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