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这个地方的风景

时间是一个很美的概念

时间是一个极美的概念，是自然赋予人类存在的一首抒情长诗。很多年前，我的一个长者，来自台湾，给我翻开一本很厚的书，书籍上烫着金粉。那时正好是傍晚，我们是沿着一条蜿蜒小径走到山顶的，夕阳在西边的山峦处，有着一种令人不解的依赖。长者告诉我，这本书一开始就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个无所不能的伟大创造者，每一天只做好一件事，每一件事情完成之后，就像一个我们老家的木匠，把刨子放在一边，伸出来粗壮的手指，触摸他的板材。

“一个创造者，还需要肯定他的作品吗？”

“是的”，长者回过头来，深沉的光芒，沿着他的额头，跳跃着晚风的影子。“创造者每完成一件事情，就会再看一次，然后对着自己，也仿佛是对着作品，自言自语地说道：真好啊！”

后来，我们坐在山顶圆环的火山坑边缘，古老的时间保持缄默，暮色弥漫 ，星星出现。没有比这个时候我们彼此的关系更能够察觉到一些微妙而温暖的信息了。就时间而言，我们和火山坑里的一粒石子，从雏菊即将合拢的花瓣上飞离的蜜蜂，顺着坡地叶子一样落在坑底的风是一样的。这种变化无常之间的稳定性，令人喜悦。

优先的意义

显然，属于生命的时间和属于钟表的时间，是完全不同的。在钟表出现之前，人类漫长的历史丰富得令后世保持深刻的敬仰，直至今天，太多沧桑的符号依然无法破解，我们既要努力理解这种血缘上的联系，从而彻底解决人类生命的漂泊感，又要不断还原古老民族是如何记述每天的生活和感情的，——那些事情距离我们太远，而又太重要。一根绳子打结，一根木头划上记号，一个山洞的石壁上，除开原始舞蹈的身影重叠，还有无数关于整个世界急切的比喻。

时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先民的情感保持得如此接近。我们在为更好的生活努力的时候，需要真正具有品质的时间来照顾自己。优先的原则是：你给自己多少时间，你不受小事情的干扰的稳定性有多大。也就是，你是如何来关怀仅仅属于你自己的这个生命的，你是不是像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里的人物一样，一直住在距离身体有一段路程的地方，你花在自我成长，以及心灵开悟上的时间，占据你所有时间的多少比例?这些基本的问题，将会带来思考，将会重新调整我们和生活的关系，平衡不过是时间的秩序。接下来，过多的小事情不断在破坏和瓦解时间的连贯性，被时间分裂的本质是，我们忽略了时间的意义，而错误地以为我们身不由己，被时间牵扯。正是这一点，让我们意识到一天只做好一件事情的奇妙影响。没有比这样的喜悦更能实现当下的美感了。一个诗人的句子，一个艺术家的色彩颜料，和一个农夫的一锄，一个铁匠的一锤，一个幼儿园老师的一个字的教育，是完全一样的。我们接受小事情的影响的原因是，我们受制于自己的情绪。“情绪”字面上的意思是“干扰。”这个词缘于拉丁文“emovere”，它是骚扰的意思。于是，我们从这里看见了两个世界的真实性，一个世界是事情本身，一个世界是我们自己的情绪和反应。两个世界的真实，并非刻意造成分裂和痛苦，而是使得我们拥有察觉的力量，这一力量是时间的方向：开启我们关于世界的认识变得更加包容，具备宽恕的感染。因此，我们才会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有选择的生活

1968年在伦敦创刊的《time out》杂志，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就是“有选择的生活”。这将意味着我们每个人在和时间达成朋友关系的时候，保持和谐的终极意义。和时间做朋友，就是和自己做朋友。我一直记得德国一个哲学家在讨论孩子早晨起床上学这一事情时候所厘析出来的清醒智慧。催促孩子起床吃饭上学，无异于语言暴力，太多的父母亲都在实现自己的这一暴力角色。时间等于生命，一分钟不会只有三秒钟，一个小时也不会延长到一年，在30000天的全部人生之中，个人生命的幸福程度正在于我们支配给自己的时间有多少。不后悔的生命，并非我们成为影响世界的伟大人物，一个普通人的满足在于每一天的充实和从容。匆忙的脚步带来疲倦的内心，常常令我们深感困惑，必须给自己放假的念头，其实为我们回应生命的品质出示了惊醒的标志。

就在我所生活的小村庄里，有一家书店，名字也叫“time out”，已经经营了几十年，早上九点开门，要到晚上十点才关门，每周营业七天，除开新年放两天假。书店里轮换着有四个年轻的女职员，一条狭窄的小径直通书店的正门，门口很小，里面靠着左手，是触顶的书架，整整一墙，右手边除开一个柜台，就是架在长椅子上的大木板，书籍分开放着，往里走，有一道小门，一个椭圆形的室内，都是小朋友的书，地上有好几根板凳，上面画着兔子和乌鸦，鹅和恐龙，我曾经带朋友的女儿来这里买到了她最喜欢的《秘密花园》。在这里看书，没有人催你，而只要买了书，你就可以选择用牛皮纸包装还是彩色的礼品纸包装，店员会问你，她身后四十多种彩色带子里，你喜欢哪一种。这几乎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常常是买书的人和店员聊起来，最后要做决定的时候，依然带着喜悦的犹豫感。我喜欢店里一块小木板上的广告，固定的时间，会有一些很小的活动，作者和读者见面，或者一个读者因为知识和内心的丰富，愿意分享读书的体会。小村庄到了夜晚，书店就会亮着金黄的光芒，进去的人，要呆一会，出来的人，走不了几步，就消失在夜色里。

凝视这个地方的风景

阿兰·德波顿这个极具才华和故事能力的英国作家曾经说过：“如果我们在一地停下脚步，凝视这个地方的风景，时间约是完成一幅素描作品的长度，就可以了解我们平时是多么粗率；要画出一棵树，至少得专注个十分钟，但就过往行人而言，即使再美的树，也很少让它驻足一分钟。”这种多少有些凄凉的感叹，基本上接近我们的事实。如果拿生活的重担和疲于应付做不完的事情作为理由，我们将无法描摹诗意的栖居这一美好的人生画卷。

莫奈在自己的花园里整整生活了二十多年，在任何一片睡莲的叶子上，他不断涂抹，反复表达所有阳光和植物之间的丰腴关系。一个男人常常会痴迷于一个标致女人的肌肤，他试图穷尽所有的词语来赞美所爱女人的肌肤，这会彻底激发双方的荷尔蒙，会造成挚爱的深度和摇曳身心的激动。花在情感交流上的时间变得宝贵，珍惜和漫长 ，这种抒情诗一样的感动，才是爱恋的最高道德表现，不是肉欲的急速，而是灵魂柔和徐缓的吟唱。

我们这个时代在时间上的所有问题，都源于我们关于生活的认识以及我们对于生命存在的感情。只有一世的今生，足够我们努力，足够我们珍惜，足够我们像朱光潜先生所说的一样，慢慢地走。一切都在提速，宇宙彼此关联，变化突然而至，而平衡稳定的温暖，赋予生命此刻的幸福，却值得我们思考。思考需要时间，这会让我们暂缓执行所有的事情，会让我们知道哪些时间属于自己，这些时间的品质又如何，会让我们知道，那些总在干扰我们生命的因素其实和生命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