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通过寂静领取时间的奖励

2018-11-01 阅读734

我们通过寂静领取时间的奖励

我们从童年时代就已经和静谧成为至交了。这有好几个原因可以解释。在母亲的子宫里，我们已经足足生活了将近十个月，除开我们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更比我们懂得漫长的寂寞对于生命的成长意味着什么。没有这样的寂寞，或者说临近光明的黑暗，生命将不会出现。我们应该和爬进狭窄洞口，在山顶洞深暗的腹部刻画动物和植物轮廓的原始祖先有着一样的勇气和耐心。我们使用寂寞的形式来领取时间的奖励，一个要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外来人，勇气比方向更加重要。森林是一个圆环，总会有一个边际，所以，你走任何一个方向都是对的，而支撑你走到边缘的只能是你自己。——我把这个和我们自己在一起的形象，称之为勇气。

这样漫长的黑暗寂寞，实际上给我们打了一生的预防针：小心啊！朋友，以后的路上得靠你自己啊！很可惜的是，我们常常忘记了这十个月的启发，而在每一次遇到挑战的时候，又要重新适应。

第二个原因是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够待在自己的生活里。四面被围的摇篮，两只小手抓住栏杆哭泣的声音，突然间飚射出来的尿液，以及一段又一段没有母亲照顾的紧张。这也就解释了我们总是伸出双手要求母亲抱在怀里的生命现象。母亲是土地，我们是土地上的种子。我曾经把野棉花连根拔出来，放在树荫下，到了傍晚去栽的时候，野棉花已经奄奄一息。它们要经过极好的照料才可以发出艰难的嫩芽。这总是让我悲哀，树挪死这一句话沉重得比起任何经验都更加击中要害。

如果我们在母亲的子宫里等不及光明的照耀，我们将从寂静走到寂静，我们会在宫壁上留下一些印痕，一些甚至难以言说的话语，这些印痕和话语一直无解，需要猜度。在古老的拓片上，轮廓模糊，深度的寂寞，使得一代一代考古学家保持沉默。沉默是放手的同义词，你得理会这一点，才可以进入极美的寂静。德日进说过人类从极大的静谧里走入世界，约瑟夫·坎贝尔认为人类生命的中心就是安静：“终极的精神都指向超越声音的沉默”。这让我想起来古代中国的一个人老子，他曾经领悟过生命至极的寂静之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并非谈论音乐，他触及的是宇宙的合唱，他并非谈论生命的本质，他要告诉我们的是一种如何和永恒发生关系的奇妙通途。

一条白色的鱼和一条黑色的鱼

就在我们老家，隔着半里路就有一个水塘。夏天水草沿着池塘边生长起来，常常会在水面上开出来好些漂亮安静的花朵。青蛙会漂浮在附近，只有几个月大的小鲫鱼，还有一种扁形的小红鱼也会浮在花朵的一侧，或者在某片叶子下。阳光只要伸手，就可以一下子探到池塘底部的泥土，它从来不会搅浑这样的时间和池水，而是让时间生根，沉淀下去，池水更加清澈，阳光的手指会穿过水草，再从鱼儿的肚子旁边滑过去。这个时候，你会觉得每一条鱼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又都在对方的位置上。这就是我们从小守在池塘边看鱼的唯一原因。

后来读到《神话的力量》，约瑟夫·坎贝尔对于中国阴阳图的解释就令我惊心动魄：

在中国的阴阳图中，那只黑色的鱼，或者随你怎么称呼它都行，里面有个白色小点。而在白色的鱼里，则有个黑点。这是为何他们可以相连的原因。你不可能和你完全无关的事物相结合。

鱼，首先是水的灵魂，池塘的眼睛，是一个世界的中心。黑色的鱼和白色的鱼，应该还有红色的，蓝色的，紫色的，黄色的，其他颜色的鱼，一条鱼的身上也许有好几种颜色，它们比我们更加熟悉水的品质，这不仅仅是因为它们是水世界的主人，每日的访客，更因为它们和水世界之间有一种强烈的道德关系。一池死鱼的池塘，水质一定发生特殊的变化，你要是见过一瓶敌敌畏全部洒在池塘里，几分钟后整个池塘就漂浮着失去灵魂的鱼的身体，你就会深明大义，义愤填膺。而在夏天的夜晚，整个水塘里跳跃起来的鲤鱼，在银色的月光里甩出来性感的鱼籽，那种“啪啪”的声音，和男女之间的媾和之美完全可以媲美。

鱼在彼此互换位置，白色的鱼和黑色的鱼从来没有停留在原来的地方。诗人和哲学家难以理解的天空鸟的踪影，地上蛇爬行的痕迹，水里鱼儿游弋过去的路线，都在同一时间里提醒我们这些观察者，一切都在变化，回应变化的有利方式，一个是寂静，一个便是让我们成为变化本身。寂静方便我们观察，而成为变化本身就会促成生命本身的音律，于是，生命在这样的地方，转而成为一首诗，一种真正的艺术品。

在一勺又一勺柠檬果冰间昏厥

没有比和事物本身的联系更能够让我们深陷感恩了。寂静是保证这一感恩涌现的前提，而对于感恩的体验同样要求我们处于寂静。我们常常在分离和愤怒的时刻毁灭了感恩，现代人的困惑不在于匆忙的脚步，而在于十分艰难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容易宣泄情绪的倾向，变成了个人主义的重要特征，他会切断彼此的关系，从而切断自己和自己的关系。愤怒的起点和终点都是自我的惩罚。

于是，我们对于寂静一方面表达藐视——，这只有现代人才会干得出来，一方面对于寂静无所适从，要一个人在一间房子里安静地呆一个小时，那会等于要了他的命，他总想往外面跑变成了宿命般的符号。

而我们的祖先，那些始终让我们敬仰的英雄们，一直没有思考过关于生命是否是平凡的观念，这让他们彼此联系，没有比较，最重要的是保持和宇宙法则的关系。他们没有个人主义，情绪的宣泄改换成为了一种集体的仪式，他们会透过特定的传达方式，寄予生命更新的希望。他们长时间处于寂静的核心，长时间臣服在命运的面前，因此，他们用灵魂的寂静创造了石壁上的神话故事，他们用某些线条，山顶上的石头打造出来完美接受的道德品质。他们不懂得造反的意义，在他们的词典里只有深刻的仪式，来保证他们回复到生活的轨道上。

在希腊，在周口店，在元谋，在北美印第安人部落，在斐济土著人的村子里，我们看见的所有的雕塑，山洞里的画，无一不是他们对于生命秩序的伟大敬仰和臣服，他们就这样从来不会远离宇宙的规律，他们一直生活在一种有效的秩序里。秩序如果不是寂静和感恩的共同作品，那么它的核心又是什么？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桂冠诗人，也是黑人诗人丽她·达芙有一首诗歌这样写到：

回想当初地球是新的，

天堂只是悄声耳语，

回想那时万物的名字

都来不及贴上去。

回想当初最柔和的微风

把夏季融进秋季，

所有的杨树都一排排

甜蜜地颤抖。

世界叫喊着，我回应着，

每一瞥都点燃一个凝视。

我屏住呼吸，

把那叫做生命，

在一勺又一勺柠檬果冰间昏厥。

我脚尖着地地快速旋转，

花枝招展， 我华而不实，

光芒四散， 既然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

我怎能数清我那些祝福？

想当年样样东西都源源而来，

好运漏得遍地都是。

我给世界一个诺言，

世界跟我来到这里。

这首诗歌首先表达的是感恩，接下来是秩序，是寂静，或者说，这首诗歌在同一时间里表达出来了感恩，秩序和寂静。时间做不到这三点，时间有先后的顺序，永恒却没有顺序，永恒没有差异，没有序列之争。在寂静和感恩里，我们都会成为自己，成为对方，成为有黑点的白鱼和有白点的黑鱼，我们在太阳的光斑下，漂浮在水草的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