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艺术（之六）

一个忙于站在圣家堂大教堂外面合影的游客，和一个在侧面的展览室里，安静地观看高迪的遗物和他那些惊心动魄的思想来源的旅行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之间的差别，在于内心永久和深刻的影响。很多时候，我和四处旅行的朋友聊天，他们谈到搬家的时候，清理杂物，会毫无感情地把老旧的照片扔掉，很多新的照片一笑了之，觉得毫无意义。这样看来，花很多时间和金钱四处旅行，变成了一种关于生命的不敬畏。我们坚持认为时间就是生命，那么，所有的印痕如果不和生命发生关系，我们的存在就会变得十分荒唐。一种生满苍苔的石碑，能够说明文化，甚至可以演绎出一段伟大的故事，就像《秘密》一样的开头，或者约瑟夫·坎贝尔给《星球大战》的影响。谋求和生命体验相关的旅行生活，是我们开启全部人生旅途的积极弥补和有效的回应。如果没有真正的旅行，我们可能连整个人生的旅途都会来不及思考，就会到达终点。没有比毫无体验的旅行而直达终点，更令人沮丧。正如我们将幸福，和平作为每一个时刻的要素一样，追求幸福，和平，从来不会在终点。于是，旅行成为了内在的冥想，深度的体验，成为了你和自己要发生深度沟通的机缘。

有人曾经问一个和尚：你为什么不去旅行啊？和尚说：我的旅行在我的内心。云游和托钵的生涯，绝非简单到证明出家人的艰辛，意志力，和广结善缘，而是透过一路的风尘，体验信仰带来的光芒，所以，他们在森林和野生动物一起睡觉，在闹市区静坐，在一个独处的时候遭遇磅礴的宇宙。在卡夫卡的故居，在梵高的纪念馆，在成都巴金的老家，在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的铜像前，或者，在枫丹白露的小径上，正好是秋天，在上海朱家角日落的时候，在日本长崎经过原子弹轰炸后的寂静的长街上，那些狭窄的小巷，沿着坡地缓慢地朝上生机勃勃的枫树，在这样的地方和时候，一个旅行者就会回到内心，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一趟旅程应该做些什么样的笔记。我的一个朋友，从来不会遗忘把旅行笔记放进背包里，这并非她的习惯。习惯可以养成，训练，经过专业的培训，可以在若干天可以达到，然而，关乎心灵旅行的笔记，却是一个人生命的品质，是一种生命的内容。习惯很多时候是茫然的，机械的动作 ，而心灵从来不会这样。要是一个人的内心茫然若失，那么，你要他描述旅行的感动就会变得艰辛，富于对抗性。

有人告诉我，他下个月要去哪里玩，或者说，好久没有出去旅游了，得出去走一走，正好把假期给消费了，公司又不累积。这样的计划和旅行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他忙于消费时间。时间不是拿来消费的，而是拿来享受的。你有了消费的观念，一趟旅行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失去了真正的意义了。

旅行本身不是商品，所以，你不可以来消费旅行的。哪怕告诉自己，旅行的时间只有三天，也不要来消费这三天的时间。我们今天的旅游者，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在十天时间走完欧洲八国，在一个假期，拥挤着走到同一个地方。与其这样，还不如在家里，安静地读书，陪家人做饭，以及在附近的公园溜达。这会带来亲情，温暖，珍惜，以及感恩所创造的内疚。你发现好久没有和家人在一起了，这比你忙于消费时间更加令人激动。铃木俊隆把煮饭和打扫厕所作为冥想和觉悟的重要时刻，也就提醒我们，无论在哪里，能够赋予内心进步和觉悟的事物，就会令人喜悦。

我有一些朋友，非常喜欢徒步。他们早就厌倦了家门口的步道，总想到更远的地方去徒步。这和我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喜欢在家门口的步道行走，在附近的山里了解四个季节同一样植物的奇妙变化，并且试图做些记号，看那座临海的大山是不是在生长。如果万物都在生长，山也不例外。或者，隐藏在路边，等待紧张兴奋的野猪一对一对的奔跑过去，看见它们隐入丛林，在峡谷溪流处涉水到另外一边，那会是最为生动的人生印象。

就徒步而言，我们其实真的走不到很远的地方去，那些很远的地方，一年去一次，然后留下记忆。和我们所生活的环境息息相关的步道，才最值得我们反复走。寻找新鲜的步道或者讨厌老的步道，除非说明我们浮躁以及失去耐心，还能够说明什么？我甚至由此想到我们现代人婚姻的不稳定，见异思迁是我们这个浮世普遍的疾病。

比如奥克兰的岸到岸步道，任何一段，你都可以感受到设计步道者的用心。如果是周六，你绝对不会错过伊甸山社区的手工艺品市场，如果是周末，你尽可以在莽歌鲁村子购买各样的茶壶以及品尝奥克兰乡村炸鱼店的伟大。而走过奥克兰大学教育学院的时候，那块木牌上已经褪色的黄色字迹，真的值得你驻足。没有比伐拉兹咖啡馆的奶酪蛋糕更迷人了，翻过伊甸山，你会忽略那栋100多年前的监狱吗？那种城墙后面足够你思考是什么力量可以深陷一个人的生命。不要以为走过一树山就那么简单，一个人守着这座山花了五年时间都没有搞懂。玫瑰鹦鹉和其他鸟类的照片都贴在墙上，你可以学一学蜜雀的歌唱，顺手捡起来枯干的贝壳杉树枝，带回家插在花瓶里。或者，在1840左右的乡村木屋那里，想一想你的记忆里有多少这样的老屋，足够你讲给你的朋友听，或者有好几本厚厚的徒步笔记，像尼采一样，呈现思考的美的诱惑。

所以，作为旅行者的我们，和做着旅游生意的人，是不一样的。后者是一份买卖，而你自己的旅行无论如何都不是商业行为。商业讲究成交，筹码，操作，运作，营销，人生的旅行，心灵的旅途，从来就不是买卖。因此，一趟旅行，你很有可能就在出卖自己，而且心甘情愿。

这让我想起来一个故事。一个小男孩在树林里发现一只鸟，并将它带回家。这只鸟会唱非常美妙的歌。小男孩要求爸爸给鸟喂食，但爸爸不愿意喂食一只无用的鸟，所以杀死了它。结果，男人不但杀死了小鸟，也毁掉了那首歌，因此也谋杀了自己。他杀死小鸟后，自己也倒地死了，再也没有站起来。

聆听那只小鸟的歌唱吧，在早晨，在旅行的路上，这就是全部人生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