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航儿一遍又一遍地问：妈妈，村子里真有一条河？你小时候每天都可以去河里玩儿？你抓了很多鱼和虾？沙滩又软又细吗？你在沙滩上挖洞了没有？你可以随便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不怕被坏人抓走骗走？
我一遍又一遍肯定地回答这些问题，还告诉他，村子里的小河就像他的眼睛一样，非常清澈明亮，映着蓝天白云，美丽极了。航儿认真地听着，眼里发出兴奋的光，说他也要去小河里抓鱼捉虾，也要在沙滩上玩儿，在村子里使劲乱跑。他在车厢里举着双手做出胜利的姿势，满脸是笑，“耶——耶”地喊着，跳来跳去，好生激动。
到了老家，是中午。才吃过饭，航儿就要我带他去小河里玩儿。拗不过，只好放弃午休带他去。同去的，还有航儿新认识的伙伴，我二堂嫂的孙子，二哲。
航儿和二哲大呼小叫跑在前面，像两只撒欢儿的小牛犊，又像是出了笼的小鸟。穿过村巷、树林、庄稼地，只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村南的小河边。一眼看过去，小河是多么美丽呀，山苍茫，树青翠，草葳蕤，水缠绵。航儿扭过头，满怀期待地问，妈妈，我可以脱了鞋去踩河水吗？我看看又瘦又浅的河水，皱皱眉头想说不行，可又不忍心打击他的欢快心情，只好说行。航儿高兴得大喊大叫，嗓子都要喊破了，和二哲一起，以极快的速度脱了鞋，像我小时候一样，一下子跑进河里，随意奔跑嬉戏，尽情追逐打闹，把水花踩得四处飞溅。
我也脱了鞋，跟在他们身后小心保护，阻止他们相互泼水，又不断声的提醒，慢点，慢点呀，别跌倒了！航儿还是跌倒了，他坐在河水里兴奋地哈哈大笑。我冲过去把他拉起来，可是已经晚了，他的裤子都湿了，上衣也湿了大半截。我很生气，冲他嚷，不是让你慢点吗？看把衣服都弄成什么样了，不能玩儿了，赶紧回去洗澡换衣服去。航儿很委曲，带着哭腔问，妈妈，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可以穿着衣服在河里打滚儿吗？为什么我只是跌倒了，你就生气呢？我要像你一样在河里打滚儿，还要捉鱼捉虾，还要在沙滩上挖洞，你答应过的，说我可以这么做。
我看着航儿清澈明亮泪汪汪的眼睛，心里发堵，张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时，二哲跑过来，嘻嘻哈哈笑着，让我看他的双手和双脚。他的双手和双脚上沾了一层黏稠的淤泥，在太阳下闪着乌黑的光。这样的泥，我脚上也有，航儿因为跌倒，不光手脚上有，衣服上都有了。整个小河里，都是这样的泥。水里的稀，水边的稠，原先清爽细软的沙滩不见了。
村里的连成爷爷，正在河边放牛，他看见我们身上的泥，叹息着说，唉，这时候的河不是过去的河了，采石挖矿吸铁砂弄的脏水，把她污染得不成样儿了，别说鱼虾，连蚊子都长不出来了。防洪林毁了，防洪堤倒了，河道上都是没用的石头边角料，要是下一场大雨，发一场大洪水，咱村儿南边的这些好地都得给冲坏哩。唉，没法儿呀，没人管啦！
眼下的小河，真是病入膏肓，气若游丝。让人心疼得打颤。
我叹着气，拉着臭哄哄的航儿，要他赶紧回家洗澡换衣服，他不肯，哭哭啼啼，哼哼叽叽，非要像我小时候那样在河里玩儿。我说等换好衣服，带他去别的地方找干净小河，他才同意，但要拿一些沙子回去。哪里有沙子可拿？他抓在手里的，只有滴着污水的乌黑黏腻的泥。回去的路上，我又讲过去那条清澈美丽的可以随时捧水喝的小河，讲完了问八岁的二哲，你见过那样的小河吗？二哲摇摇头，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半是怀疑，半是羡慕。
航儿换好衣服，跟我去找干净小河。去哪里找？村南是没有了，村东的水渠也成了黑水渠，再去村北的山那边找。可是山那边的小河里连污水都没了。我们沿着坑坑洼洼的河床往上游走，一直走到深山沟里，才在一处平摊的碎矿石中找到挨在一起的几洼水，大如澡盆，小如脸盆，大抵算得上清澈明亮，可以数出水底的石头。我告诉航儿，我小时候的河水，差不多就是这样清，你就把这当成干净小河尽情玩儿吧。航儿蹦跳着欢呼，说这真像是村子的一双亮眼睛啊！然后高兴地蹲下来，又是泼水，又是捡石头，把两洼水当成他的乐园。可他玩儿的并不随意，因为他得时刻小心不让自己跌倒，如果跌倒，会被有棱角的矿石碰伤。
我看航儿在那两小洼水边又快乐又拘谨的玩儿，心扯得生疼，鼻子一酸，流下眼泪。但是不管怎么样，好歹让他看见了我童年小河的一丁点儿影子啊！
直到太阳偏西，航儿才肯跟我回家，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那两洼水，在夏日的夕阳下闪着亮晶晶的光。
那天半夜，熟睡中的航儿突然大哭起来，我吓坏了，以为白天玩儿水太疯生了病。赶紧抱住他，边摸脑门儿边问，怎么了怎么了？航儿搂紧我的脖子，抽抽噎噎地说，妈妈，我梦见那两洼水变脏了，那两洼水像眼睛，它们脏了，是不是村子的眼睛就瞎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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