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木的咖啡桌早已经烙上了时间的味道，有些松结就此脱落，于是，一不小心，就可以看见一些光影从这种椭圆形的眼里漏下去，空气中的尘埃便突然间被放大起来。这种情形，对于一个从小在乡下长大的人，过于熟悉和亲切。南方的丘陵，到处是多结的松树，枯枝被山里的人砍去，新的枝条也会被修剪。这种松结有利于麻雀的短暂停留，有利于蜘蛛辛苦的结网。而最有利的是在六年左右，整棵树被砍倒，松枝锯成一段一段的，于是，松结的地方就会流出来很多松脂，要一两个月才会慢慢地变干，在最初橙黄色的地方就有些凝固的白色粉末出现。锯子在松树上反复拉动的时候，湿润的松枝发出来清幽的香味，锯齿带出来的木屑，洒在地上，不要好久，贪吃的蚂蚁就会过来。
被锯断的松枝，放在屋檐下，日晒雨淋风吹，松结就会松动，我们常常用手扳出来松结，把这种干枯的多脂的松结插在灶屋的土墙缝隙上。入了夜，便引火燃烧，各人拿着自己的松结，在村子里的地坪上奔跑叫喊。那种由明亮跳跃的火星所带来的快乐，会将乡下的暗夜连缀成热闹的有趣的天堂，大人也会纵容这样的游戏，直到满身大汗，被松条做成的窗扉里传出来“回家”的呼唤。
在这样的咖啡馆坐着，你的思绪和一条隐没在茂密松林的溪流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墙上的照片，早就泛黄，黑色的背景纸也卷起来寂寞的边角。它们两者之间的关系，仅仅以简单来描述就足够了。但是，你会发现，这种简单的关系里，其实充满着故事，这会惹你走过去，要看个究竟。很多年前，一定整齐漂亮的黑白照片，就这样被粘贴在墙上，很多年后，一切都怪不得时间无声无息的磨砺。一个旅行者回家的时候，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距离越近，脚步声越大。一个曾经坐在你现在位置上的陌生人，他此刻在哪里？你会是他的陌生人，他会是你的陌生人，有一天，你会走进泛黄的照片里，就坐在靠窗的地方，下午的阳光起伏着光晕，还有什么比这样温暖的灰色调令人喜欢面前的一杯咖啡啊！
其实，这样的照片适合保持两张咖啡桌的距离来看，太近了，未免令人急促，太远了，又模糊得令人心慌。两张桌子的距离，实在非常贴心。这种旅行途中的细节，会丰富你的日记，会滞留你的脚步。你会把一个地方的风情搁置在很远的地方，不被它们干扰，或者说，你有一个行囊，一切都会装进去，唯独这些墙上泛黄的照片，值得你单独拿出来。这和你回到家里，整理照片和日记的感觉是一样的。它们之间的差异在于，一大堆照片，随手写下的日记会带来某种程度上的烦躁和疲倦，而这种用大头钉别在墙上的老照片，则变得富有当下的意义。你觉得那个戴着老花眼镜，临街桌子边的访客，正和你一样远道而来。你坐在他的对面，时间本身就是故事，跨过门槛的阳光也慵懒得和午后的猫一样……
黏附在这样的照片之前，我的旅行就缓慢得可怕。甚至改变原来的旅行计划，放弃了太多固定的程序，以为这样的咖啡馆，这样的照片就足够完成我全部的旅行目的了。这一点和一个收藏有一些旧书的读书人的感觉，是一样的。不能够拥有旧书的读书人，是缺了页码的书籍，这实在毫无意思。一个读书人，他总在读书，却不一定去读他所收藏的旧书。那是一种博古架上的精品，是暗藏的玄机，是隐伏的声音，是子夜出没在云层里的月色，是一片五月南方稻田上游弋的萤火虫。也就是说，这些旧书，会激发他的某种情感，一旦他的眼光触及旧书的书脊，他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会站在那里，傻那么一时半会。这种纯粹属于私人的感情，至今不曾被人分享，其中一个原因是时间一经隐藏，就会发酵出来微醺的甘甜，谁都愿意生命绊倒在微醺之中。
我的一本旧书里，就有一帧照片。1983年拍摄于岳麓山下。那时候正好是十月，香樟树和枫叶都是季节的孩子，几个要好的男生女生就坐在爱晚亭前面的石头上。照片早就发黄，你找到照片里的自己的时候，都觉得是一种巨大的陌生，你会去随意和一个陌生人聊天吗？或者说，我陪你走一段吗？就自己都是自己的陌生人这一点来说，你连怪罪时间的勇气都没有了，你会在这种状态里，俨然成为一个抒情的诗人，你会刻意回眸，刻意伸出手触摸时间的光斑，刻意对这个陌生人说：真是久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