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经常出外旅行，加上行前种种筹划、准备的工夫，大概总有一半时间花在上面，与我既往的生活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中原由，大概还可以用得上《庄子·外物》所言“吾失我常与”，但这里我不想多说了。
我以为世间有些事只能自家消受，一再讲与外人听非但无效，而且无益，所以有出版界的朋友约我写《惜别之后》，我很感谢他的厚意，却迟迟不能交稿。现在勉强说这些日记也许就是他想要的那本书，虽然相关成分涉及不多，但并不说明我没有在想，甚至已经忘记，只是我对自己也无意多说了。有些什么沉潜在心底，仿佛是对继续我的人生的一种隐约却有力的支持，这就够了。
至于出外旅行为何偏重日本，我尝说那里的好处在于便捷，安全，舒适，而便捷居于第一位。我素不喜欢参加旅行团，又不愿给当地的亲友添麻烦，只有在日本，随便哪儿都可以自己乘公共交通工具前往，这包括新干线、JR、私铁、巴士和渡轮，一概都很准时，转乘毫无麻烦；欧洲就没这么容易，美国则更困难。
当然这话对于到了某大城市待下不走的朋友就说不上了，可我是乐意到处逛逛的，最好还是其他游客步履罕至之处。而那里若论安全与舒适，并不亚于大城市，或者说别有一种舒适，为大城市所欠缺。
在这方面给我启蒙的是李长声先生。2010年11月末我在深圳见到他，谈起想去日本散散心，他告诉我东京之外，尚有不少好去处，往返又非常方便，记得当时列举了成田、佐原、镰仓、川越、日光、鬼怒川温泉和草津温泉。两月后成行，我们一一去了，诚如其言。
以后我说，若问日本旅游的攻略，概言之，去偏僻之地，住（带温泉的）日式旅馆。又说，通新干线的地方往往不如只通JR的，通JR的地方往往不如只通私铁的，通私铁的地方往往不如只通巴士的。这都是经过他点拨之后的一点心得。
我在日本旅行的经过都记在日记里，如今重新翻看一遍，自忖毛病是过于自我，若有好处或许也在于此，反正亦无从增删改窜，只有一点需要补充，即如刘岳兄所讲的大概意思：来到日本，要么做个彻底的观光客，要么就在语言上、文化上与日本人一模一样，这样都会受到很好的对待；假如介乎其间，既逾越前者的界限，而又达不到后者，那就很容易招人讨厌，落入尴尬境地。身为一个“彻底的观光客”，我觉得他说的甚得要领，虽然这话专就在相貌上与日本人几乎没有差异的中国人或韩国人而言。
关于旅行，这里不妨总括地讲几句。在我看来，一个人去旅行，是因为他觉得只待在家里不够，需要见识更大的世界。在这方面，我所希望的是“有期而遇”，并非盲目地转悠。譬如某位作家或导演曾在某个地方待过，或者他的小说描写过这里，他的电影拍摄过这里，我又特别喜欢这位作家或导演，事先知道这一点，到了那地方我的感受就不一样。
我去曾在川端康成《雪国》中读到的越后汤泽，曾在小津安二郎《晚春》、《麦秋》中见到的北镰仓站，曾在《东京物语》中见到的尾道，都是如此。当我参观了位于金木的太宰治故居“斜阳馆”，感受更为深切，我曾写道，作为太宰治的忠实读者，我确实不虚此行：如果不来这里看看，恐怕无法真切体会其家境的显赫，对于他成为家庭和社会的叛逆者——特别是叛逆到那么不可收拾的程度，也就难以深刻理解。
类似情况当然不限于日本。好比我去布拉格，看到布拉格城堡果然“高高在上”，正如卡夫卡在《城堡》中所描写的那样，当下可谓“会然于心”，明白关于其写作受此启发的说法并非虚妄。虽然布拉格与卡夫卡的关系，并非只有这一点。当然，假如从未读过卡夫卡的作品，甚至根本不知道世间曾经有过这个人，这座城市同样会向你呈现它的美；但我想其间毕竟有感受深浅多寡的区别。以上说法，自然难免“一厢情愿”或“刻舟求剑”之讥，我却并不打算轻易放弃。
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只读万卷书是不够的，还需要行万里路；反过来说，只行万里路也是不够的，还需要读万卷书。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说：“重要的并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这句话我曾一再引用，可谓一己的人生指南；而读书与旅行，应该算得上使人“活得最多”的两种途径了。——这里须得强调一下，加缪所说有个“如果我承认我的自由只有对被限制的命运而言才有意义的话”的前提，我希望自己没有过分断章取义地理解他的意思。无论如何，通过读书与旅行，我们可以更多地接触自己生活之外的世界。
不过话又说回来，像我们这种“彻底的观光客”的旅行，若以文化交流或文化碰撞求之，乃是其中最肤浅的一种方式。所以我尝说，虽然去过日本多次，我对日本并不了解，我只是了解那里的一些地方而已。
英国人艾伦·布思曾以一百二十八天时间，步行三千三百公里，从北海道最北端的宗谷岬一直走到九州最南端的佐多岬，对于日本之了解，自非我辈所能比拟。然而其所著《千里走日本》一书，仍以下面一段与一位日本人的对话煞尾，在我看来乃是关于日本最恰切的议论，值得抄录在此：
“老爹问我住在哪儿。我回说东京。
“‘东京不能代表日本，’他说，‘住在东京，无法了解日本。’
“‘没错，’我同意，‘所以，我想花点时间，好好看看其他地方。’
“‘光看还是无法了解日本。’老爹说。
“‘不，不光是看，不是像观光客从巴士窗口看那样。我要走过全日本。’
“‘就算你走过全日本，还是无法了解日本。’老爹又说。
“‘不光是走过全日本，还要和各式各样的人交谈。’
“‘就算你和各种人谈过话，还是无法了解日本。’老爹坚持。
“‘那请问你，我该怎么做才能了解日本？’我问他。
“这问题似乎出乎他的意料，他有点受伤，有点生气的样子。
“‘你无法了解日本。’他说。”
（原标题：我在我并不了解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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