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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为什么要写“石”和“玉”

作者 卜喜逢

曹雪芹用女娲补天神话作为开篇,并对该神话进行了改写。在改写过程中,曹雪芹首先设置了一个补天遗石的角色,同时通过茫茫大士将补天遗石变成了玉,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随着形态的变化,也为我们提供了石与玉之思,石头代表着什么?玉又代表着什么?这两者之间又是何种关系?笔者试在本节中作一浅析。

(一)玉与君子

玉在《说文解字注》中的解释为:

石之美有五德者。润泽㠯温,仁之方也。䚡理自外,可㠯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㠯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絜之方也。[1]

由此注释,可知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

在《礼记·聘义》中记载了子贡与孔子的一段对话:

子贡问於孔子曰:“敢问君子贵玉而贱碈者,何也?为玉之寡而碈之多欤?”孔子曰:“非为碈之多故贱之也,玉之寡故贵之也。夫昔者,君子比德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似栗,知也;廉而不刿, 义也; 垂之如队, 礼也; 叩之其声清越以长, 其终诎然, 乐也; 瑕不掩瑜, 瑜不掩瑕, 忠也; 孚尹旁达, 信也;气如白虹, 天也; 精神见于山川, 地也; 圭璋特达, 德也; 天下莫不贵者, 道也。诗云: ‘言念君子, 温其如玉’ 故君子贵之也。”[2]

在孔子的阐释中,玉有着仁、知、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等寓意。虽然“君子比德与玉”,是在用玉来比喻人的德行,但这些玉所体现的特质也是世人通过对玉的观察、联想,进而产生的共鸣,从而更进一步用于表现君子对自身的要求。玉对于君子,就具有了这种指代的关系,成了君子的象征物。“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与玉之间是紧密联系的,甚至成为礼仪的一部分。

那么,什么是儒家意义的君子呢?在《论语》中,常有孔子谈到君子的话,他认为君子应当“和而不同”,又认为“君子坦荡荡”、“泰而不骄”、“君子喻于义、“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要想成为一个君子,需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义”,而最具体的要求,则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他还讲过“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等等。综而言之,君子是孔子理想化的人格追求,以行仁行义为为己任,是实现仁的基础。

而君子的修养过程,却可以用“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句诗来形容。这也就说明,想要成为一个君子,也必须有这样的琢与磨的过程。在孔子的论述中,可以总结为“克己复礼”。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也就是说,“克己复礼”是达到“仁”的必由之路,也是君子养成的必由之路。而“仁”则是儒家思想中的最高的道德原则、标准与境界。 “仁”是放在一个入世的积极的态度之上的,是在规范人的行为,使人行为合乎于理。

从儒学的传世来看,“克己复礼”这一词一直被沿用,但对于欲望的态度,却从初期的宽容,转而成为严厉的禁止。而“君子”却一直是儒者的追求。实际上这就造成了 “君子”涵义的变化。在曹雪芹生活的时代,虽处于各种思想的交汇期,但宋明理学仍居于主导地位,对于“克己复礼”,朱熹的解释是:

仁者,本心之全德。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复,反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3]

那么理学中的“克己复礼”,实际上就是指克制自己的私欲,不为外物所诱惑,而回复到合理化的境界。在这个规范的过程中,处于人的本心与理的取舍时,理是首要的,正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在理学家的眼里,人的行为不是随顺着天理,就是遂了人欲,放纵人欲,就会湮没天理,二者是对立的关系。那么君子之养成,必须要克制人欲,要一切以理为言行的标准,时刻不能逾理。

回归到玉器的生成上,无论是琢还是磨,其实都是将玉改变自然形态的过程,将自然之玉以人的喜好、审美,需求来作为标准,使之成为符合人要求的人工之物。两者之间,其实都存在有消除个性,以理或者人的审美喜好来改变的过程。与君子相匹配的玉,就具有了人工的属性。

总结来看,在儒家的眼中,玉代表了君子,而随着儒学的发展,君子是要去除私欲的。

(二)石与君子

严格说来,玉是石的一种,是石中的美者,但普通的石与玉虽同为石属,然而已有了不同的意象。石在《说文解字注》中的解释为:山石也。[4]在《康熙字典》中的释义为:

【增韵】山骨也。【释名】山体曰石。【易·说卦传】艮为山,为小石。【杨泉物理论】土精为石,石气之核也。气之生石,犹人筋络之生爪牙也……【注】钟太厚则如石,叩之无声。又坚也。……【师古注】言坚固如石。亦作硕。又星亦称石。[5]

从这些解释中,我们大致可以知道,石有坚固之意,随之衍生的义项又有坚定不动摇,如“石心木肠”、“石赤不夺”、“海枯石烂”、“石烂江枯”等成语,均是此义项的代表。在许多古诗中,也有许多关于石的句子,如唐·刘商的《画石》:

苍藓千年粉绘传,坚贞一片色犹全。

那知忽遇非常用,不把分铢补上天。[6]

刘商既是诗人,又是画家,喜画松石树木,此诗也是他的题画诗。诗中前两句又赋予了石“沧桑”与“坚贞”的意味,此诗也有以石自比的意味,寄托了诗人的情怀。

在宋·范端臣的《怪石》中有这样两句诗:“唯应山中石,不爱客尘障。”[7]又为石增添了“自然”的属性,表达了诗人对自然的向往与对世俗的反思。

尤需着重一提的是苏轼的《咏怪石》一诗:

……居海岱者充禹贡,雅与铅松相差肩。处魏榆者白昼语,意欲警惧骄君悛。或在骊山拒强秦,万牛汗喘力莫牵。或从扬州感卢老,代我问答多雄篇。子今我得岂无益,震霆凛霜我不迁。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以是赠子岂不伟,何必责我区区焉。……[8]

在这首诗中,苏轼重点描写了怪石的气节,他笔下的怪石有着正直的人格,矢志不移的精神。这可以说即是苏轼在颂扬石,石的坚持与操守被苏轼描写的淋漓尽致,同时这也可以说是苏轼在以石自况,或以石自励。石品与人品在这首诗中交汇在了一起。如此看来,石在文人的心目中是坚贞与自然的象征。常被文人用来自比。

曹雪芹的喜石前文已有述及,不再重复,这同样来源于曹雪芹与石之间的共鸣。

在曹雪芹周边朋友的记载中,大略可了解曹雪芹的性情:

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毛冒)(毛匋)白眼斜。[9]

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藩篱……接篱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10]

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11]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12]

曹雪芹周边朋友经常将他与魏晋时期的人物相类比,如阮步兵、刘伶等,其中所用的典如“倒著白接篱”与“扪虱而谈”,均是魏晋时期的典故。张宜泉的《题芹溪居士》中有记:“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其人工诗善画。”关于“梦阮”,前辈学人对此题记多有考论,而“梦”的指向大都为阮籍。笔者同样持此论。

在《红楼梦》中,阮籍共出现三次:其一为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其二为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其三为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詹健先生在《由“梦阮”说开去》一文中曾对此进行分类,认为其一是将阮籍定位为哲人,其二为诗人。[13]但詹先生未曾留意阮籍的第三次出现,应为漏记,此次亦是将阮籍作为诗人出现的。詹健先生在文中写道:

其实“阮籍”只是曹雪芹精神导向的一个符码,一种借代,它背后所要连带的是对整个“魏晋风度”的精神向往。相关的学者专家关注到了阮籍对曹雪芹其人、《红楼梦》其书的影响,已如上列。

笔者赞同詹健先生的论述,同样认为魏晋风度是曹雪芹的精神向往。曹雪芹虽未经战乱,但却经历过家族的败落,在他个人世界的乱世之中,与同样产生于乱世的魏晋玄学产生共鸣,就会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魏晋时期,随着大一统政权的解体,天灾人祸,战乱连绵,人们对于人生的价值产生了新的追问,“独尊儒术”的传统被打破,转而走向一种儒道互补的道路,有以道释儒的倾向,崇尚自由的人格,崇尚情性的回归,又致力于追求自然之道。在这种风气之下,阮籍对君子也有了一个重新的解读:“夫山静而谷深者, 自然之道也;得之道而正者, 君子之实也。”[14]嵇康更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15]的主张,同时提出:“君子识智以无恒伤生,欲以逐物害性,故智用则收之以恬,性动则纠之以和,使智止于恬,性足于和。”[16]主张正确的对待欲望,顺应人性之自然,从而使他们摆脱了儒家严格的礼教规范,转而去关怀生命的价值与存在的意义,重视个体,以人性的自然满足为乐趣。这与儒教重视事功、轻视个体,有了截然不同的追求。

因此儒家意义下的君子,与嵇康与阮籍思想下的君子,有了不同的涵义。而嵇康与阮籍等人眼中的君子,是符合“自然之道”的,反映在《红楼梦》中,就由同样具有自然之气的补天遗石所代表。

(三)“君子”之意冲突的产生

神瑛侍者下凡历劫的过程与补天遗石到红尘中的过程有着相似之处。在程本体系中,石头与神瑛侍者是一体的。在脂本体系中,两者都是独立存在的。笔者认为程本对此段内容改写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钞本中的缺页;另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神瑛侍者与石头的共通造成了改写者的误读。石头幻化成了通灵宝玉,通灵宝玉随着神瑛侍者下凡历劫,二者之间是紧密连属的,在很大程度上是二而一的。

补天遗石在进入红尘的过程中,是因为产生了欲望。石头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本来只是因无材不得入选补天大事,自怨自怜而已,究其根本,不过是无处实现自己的价值。但石头所处的环境,并不会让它生起凡心,没有经历过、听说过,自然生不起向往之心,正如初生的婴儿,如同白纸,等待着世俗的点染。说说笑笑而来的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谈起了红尘中的荣华富贵,使得没见过世面的石头自然而然的兴起了凡心。这里我们能看到石头飞速的“成长”。初始之时,只是自怨自艾,是对自己无材而进行的怨怜之情,并不针对任何其他人或者事物。听了一僧一道的颇具诱惑的言辞之后,这种自怨自艾快速的转化成对凡间的向往。被欲望所蒙蔽的石头急于入世,从而幻化为玉。在这个幻化的过程中,小说里是这样写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仙界之石,进入凡间之后,尚需要进行加工改造,尚需要让人知道是个奇物。这当然是一种讽刺:经过锻炼的补天遗石,需要幻化成玉,还需要镌上数字,才能获得人的承认。在由石幻化为玉的一瞬间,它就需要遵照世俗的规则了。

在石头与神瑛侍者下凡历劫的原因上,两者有着极为微妙的共同之处。书中写到石头下凡的原因时候,是这样表述的:

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

石头对荣华富贵的生活产生了向往,此种对世俗生活的向往自然是欲望之一种,并且应当归属为私欲。但也可视作石头人性的产生。

在甄士隐的梦境当中,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谈话中,也透漏了神瑛侍者下凡历劫的原因:

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神瑛侍者的凡心在小说文本中并无明示,而“乘此昌明太平朝世”一语,也预示着神瑛侍者并非为救世而来,更多的或者也是出于自身对荣华富贵的向往,对凡间之乐的追求,出于对私欲的不满足。

王国维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中写道:“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17]可谓发人深省。无论是石头,还是神瑛侍者,都是产生了对红尘的向往,从而开启了造历幻缘的征途。

论述至此就产生了矛盾:

既然是玉,玉又有君子的寓意,为何补天遗石产生了私欲,反而变成了玉?

至此,由石与玉之间的幻化,衍生而出的君子之义的冲突就已经明晰化了。

(四)从石与玉看贾宝玉

石作为自然的代表,具有不经人工雕琢的自然之气。这种气质是真实的,不饰伪饰的,朴拙而又真诚。前文中我们曾叙及曹雪芹对于石头的喜爱。曹雪芹在塑造贾宝玉这一人物的时候,这种喜爱之情体现于小说之中,就会成为小说主人公的性情。拿到《红楼梦》中来说,就是贾宝玉所体现出的自然之态。

在《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一回中,针对稻香村的建设,贾宝玉发表了一段议论: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可见,在贾宝玉的心中,所谓自然需要背山有脉,临水有源,讲究的是无穿凿之气,非人力强为而成,归结起来就是顺其自然。以自然为主要,得自然之理、自然之气。

我们在将小说中贾宝玉的言行举止与这段话相互对比来看时,就会发现,贾宝玉是一个言行一致的人。

在贾宝玉的言论中,最著名的当属“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贾宝玉的行为也贯彻着这个原则,亲女儿而远男人。亲女儿自是无需谈的,而远男人则会被人所疑惑,但他虽然也与秦钟、蒋玉菡、柳湘莲等交往,但究其原因,还是这些人身上有吸引贾宝玉的美好的一面,如第七回秦钟出场时对秦钟的描写:

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向凤姐作揖问好。

由这段描述,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秦钟对贾宝玉的吸引主要是因为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且又有女儿之态。竟能让宝玉生出自己是泥猪癞狗之感,又岂能不让宝玉生出亲近之意?至于蒋玉菡本是一个旦角,其举止形态可想而知。就算是性情颇具男儿气象的柳湘莲也是喜串生旦风月戏文,生的极美,也容易被人误认作优伶一类人。此三人,自是非常容易让贾宝玉忽略性别上的因素,而直接对其身上的美好产生兴趣,从而成为知交,却又与“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无涉了。

而这些,纯粹是从贾宝玉的本心出发的。在贾宝玉的天性里,对一切美好事物都是有着向往的,这种向往不为世俗所理解。在世人的眼中,贾宝玉是“愚顽”、“呆”的,是“不肖”与“无能”的代表。但在通篇阅读《红楼梦》后,我们却发现,贾宝玉是一直坚守本心的。他坚守着自己的“情不情”,坚守着自己对美好的向往与爱护,概而言之,是贾宝玉保护着自己的初心:绝假而存真。而在这保护与坚守的背后,却体现出了石的特性:愚顽、固执。这又恰好与石头的自称“蠢物”结合了起来,体现了贾宝玉的与众不同,也将贾宝玉的不合时宜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贾宝玉具自然之气,秉承着自我的人性,当我们将贾宝玉放在这个石与玉的辨析当中,就可以将其理解为嵇康、阮籍理论体系下的君子,名之为玉并无不可,此也与仙界中的贾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之名相符,而之所以为“贾”(假),或有非理学之下的君子之意。在本质上,贾宝玉仍然是一块具有自然属性的石。

(五)从石与玉看甄宝玉

在这里,我们就有了探讨一下甄宝玉的必要。由于《红楼梦》的未完成,或者是未完全流传于世,我们无从得知曹雪芹笔下的甄宝玉是何结局,仅能依靠推测来加以论述。但探佚非笔者所长,尤其是笔者认为探佚虽可大致猜测作者的构思,但无法明晰作者的描写,宜粗不宜细,仅作参考。

前八十回中,甄宝玉出现次数不多,且全为他人口中侧影。笔者在前八十回的文本中予以检索,甄宝玉仅出现三次。甄宝玉的首次出现是在第二回中,借贾雨村的口来形容甄宝玉的性格,看其口吻,与贾宝玉极其类似。在第五十六回中,又借甄家婆子的口,将甄宝玉与贾宝玉并提,形容他们长相相同,又进一步强化了两人之间性情的吻合。同回中,又通过两位宝玉的梦中相见,将两者放置于一个既相互对立,又相互映衬的地位,两者互为影射,如镜中观己,已无法区分彼此,同具有石性。

曹雪芹将二者的品性、长相、家族设置的极为雷同,自然有其用意。如果二人的人生轨迹完全相同,则不如二者合一,甄宝玉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的过程中,常作对比,以示反差,从而形成一种多层次的思辨。如林黛玉与薛宝钗,甄士隐与贾雨村等等。我们可以从这些人物的比对当中,去大致了解可能存在的联系。

在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庚辰本有一条眉批:

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

从精神契合的角度来看,林黛玉自然与贾宝玉更相匹配,二者皆秉自然生成之性。与此二人相对应的是甄宝玉与薛宝钗。薛宝钗这一形象,是一个以礼自持的人物,深受理学的影响,这又与甄宝玉在前八十回中的形象非常不相符。那么这条畸笏叟的批语又是因何而来呢?

《红楼梦》又有大荣枯与小荣枯的说法,小荣枯针对着甄士隐家,大荣枯则对应着贾府,两者之间的贯穿者是贾雨村。在形式上,这像极了话本小说中的入话与正话。从小荣枯中,我们大致可了解作者的整体架构与思路。

两者结合考虑,甄士隐与贾宝玉有共通之处,如“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里只是“观花修竹,酌酒吟诗”等等。而甄宝玉与贾雨村在性情上却也无相似之处。

在第二回贾雨村在论述“正邪两赋”中人的时候曾提到,这些人是“易地则同”之人。这或者为解开这个矛盾指示了一条道路。

我们来看贾雨村的人生轨迹。

小说中贾雨村的定位是“诗书仕宦之族”的“末世”之人,根基丧尽,意图重整基业。在得到甄士隐的资助之后,急急赴京赶考,从而进入仕途,几经波折,还是得了“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的结局。在贾雨村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循环。从诗书仕宦之族到败落,然后再振,再到败落。终归逃不过的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的循环,丢失了本来面目,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

在小说中,四大家族都处于末世时期,祖宗基业即将耗尽,甄家也不能例外。作为贾府的影像,甄家的轨迹是贾府的预演。在“抄检大观园”之后,第七十五回中就出现了甄家被抄家的消息。在这里,甄宝玉已经落到贾雨村葫芦庙生活时的状态。而生命的轨迹或许就又落入这个循环。

在无名氏所续的后四十回中,给予了甄宝玉一个全新的形象,至少在表面上是笃信于理学的,从而完成了一次形象的大反转。无名氏的这种设计,笔者认为是符合曹雪芹在人物形象上的构思的,虽然情节未必可靠。如此思考,甄宝玉也就与薛宝钗有了相似的地方。

依靠探佚性推理,甄宝玉终是回归理学之人,放置在石与玉之辩中,甄宝玉的这个“玉”字,在理学来说是名副其实的。但是甄宝玉毕竟是失去了自然之气息,可以称之为假石真玉。

(六)曹雪芹的君子观

“君子”之意是有变化的,而玉又是君子的象征物。在《红楼梦》中,玉是最重要的意象之一。考察曹雪芹的君子观,有助于加深对《红楼梦》的理解。从“欲望”角度入手可以更直观地的观察出曹雪芹的君子观。

在《红楼梦》中关于欲望的内容描写有很多,比如情欲,有贾琏与尤二姐,贾琏与多姑娘,贾瑞对王熙凤,贾珍、贾蓉对二尤等等,甚至有性取向错乱的薛蟠与香怜、玉爱,邢大舅与娈童,等等,对于纯粹的皮肤滥淫之辈,曹雪芹是持批判态度的,“风月宝鉴”四字可知端倪。由“父子聚麀”“二马同槽”等情节的描写,也可看出曹雪芹的态度。

对于畸形的人生欲望,曹雪芹也给予了现实的描写,如赵姨娘的利益之争、贾雨村对势利的期盼、贾赦对石呆子扇子的掠夺、贾敬对神仙之道的向往,等等。虽然从叙述来看,曹雪芹并无明显的褒贬之词,但此种揭露,也可看出曹雪芹的倾向。

对人生的正常欲望,曹雪芹是持肯定态度的,如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欲,尤三姐对柳湘莲的痴恋,而这些欲望,无不透露出一个“真”字来。正是由于这个“真”字,显露出曹雪芹的态度,也表现出曹雪芹对真情的向往。以情救世,或者也是曹雪芹对自我人生的期盼和对世间真情的呼吁。

统观《红楼梦》中的各种欲望,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对欲望的总体态度:不放纵欲望,有选择地舒张建立在人的“真情”的基础之上的欲望。此种理念,与嵇康与阮籍的思想有着共鸣之处。皮元珍先生在《论“魏晋风度”与士文化的审美开拓》一文中曾总结嵇康对欲望的看法:

他不主张以礼节欲, 但也不赞成任情纵欲。他认为“人之生也, 必有情欲”, 但情欲对人是有害的,必须节制情欲以养生……[18]

由此可见,嵇康与曹雪芹在对待欲望的态度上有一致之处。曹雪芹是以“真情”为欲望的基础,追求人的真情的抒发;嵇康主张“顺天和以自然”,使欲望符合于自然之道。二者其实都是保留人的本真的一面,而反对不受节制的物欲情色的一面。

而欲望与君子之间,又是有着必然联系的。理学家眼中的君子需要无私欲,以理来规范行为。而嵇康与阮籍眼中的君子,却是需要得自然之道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正是他们的思想主旨。这两种君子在《红楼梦》中都有体现:一为符合理学思想的,代表人物是甄宝玉;其二为符合嵇康与阮籍思想的,代表人物为贾宝玉。综合思考,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曹雪芹在思想上更倾向于贾宝玉这类君子。前文我们已经论述了曹雪芹对于魏晋玄学的思想认同,此处不再赘述。作为《红楼梦》中的第一主角,与其他人物相比,贾宝玉身上寄托了曹雪芹最多的关于人,关于世界的认知与思考,这自然也能说明曹雪芹的倾向性。

(七)石与玉思考的延伸

《红楼梦》的魅力在于它的写实,正因写实,反成传奇。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将世态人情典型化到小说之中,给人以无限的遐思。《红楼梦》中的人物各有各的性情,也各有各的追求。放之于思想最相契合的贾宝玉与林黛玉身上,两人的思想也不是完全的等同。曹雪芹就给予了他们不同的定位:“情情”与“情不情”。事实上,无论是在情节上还是在人物的设置上,曹雪芹总会突出一些不同的地方,在犯与不犯之间形成比较,从而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

我们或者可以这样想:曹雪芹将各种人生之路,赋予《红楼梦》中的不同人物,这些人物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行走着,按照各自的性情、家世等因素,结合着曹雪芹理解的人生与社会的规律等元素,自然而然地走向了终点。正是这种自然而然,才会让读者分不清楚什么是小说中的社会,什么是真实的社会,因为《红楼梦》本身就是一个小社会的典型化。

石与玉的思考,有着曹雪芹对于名教与自然的反思。无论是贾宝玉的假玉真石,还是甄宝玉的假石真玉,在石与玉之间,都寄托了太多的内涵。石具有自然之气,玉具有人工属性,两者代表了生而为人的不同的追求。体现在《红楼梦》中,成就了小说人物的不同道路。

甄宝玉之路,通过贾雨村的预演,我们已经可以确定是没有出路的。这无疑是曹雪芹对理学之路的反思。虽然理学在最根本的价值取向上,是以义理为首要的,但当理学的桎梏与人性的贪婪放在一起的时候,是很无力的。而泛滥的欲望总是会冲破这些口中常常标榜的美德,从而陷入沉沦。小说第二回中,贾雨村游智通寺时看到一副对联:“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可以视作曹雪芹对这种人世间常态的反思。曹雪芹在小说中也表达了对理学的看法: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由此我们可以说曹雪芹并不否认理学的理想,但却并不看好在理学影响下的社会。而此种说法,我们又可以在阮籍的论述中找到共同之处:

君立而虐兴, 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 束缚下民,欺愚诳拙, 藏智自神。强者睽眡而凌暴, 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以成贪, 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驰此以奏除,故徇滞而不振。[19]

两者之间,其实都是由于儒家的异化而生起的反思。而在异化了的儒家之路上,甄宝玉是摆脱不了贾雨村的结局的。

贾宝玉坚持自我个性,顺应人性之自然,经过了情悟与世悟,最终走向了空门。但是我们在反观贾宝玉的时候,也会发现贾宝玉的出家是一种无可奈何。保持着自己本性的贾宝玉,无力保护大观园这个乌托邦的败落,无力保护众多有着美丽性情的女子,更无力去维持家族的延续。曹雪芹的补天之愿在社会、历史的必然面前,显得那么的无力。这是否是对自我与世间的反思?生之为人是否只能完成自我的升华,而无力于去实现自我对世间的价值?这些反思,正是曹雪芹超脱于阮籍与嵇康的地方,曹雪芹关注的不仅仅是个体,更是个体在历史与社会中的价值,虽然这在小说中并没有结果。

(八)石与玉在小说中的第二重作用

当我们抛开这些石与玉之间的辨析,转而在小说中去寻求端倪,我们会发现石与玉幻化间的第二重作用。

在仙界之中,贾宝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居于赤瑕宫中。瑛有玉光之意,另有似玉美石的义项。[20]瑕字在《说文》中的释义为:玉小赤也。《前汉·司马相如传》中有赤瑕驳榮一语,注:赤瑕,赤玉也。《左传·宣十五年》:瑾瑜匿瑕。《礼·聘义》中有瑕不掩瑜,注:瑕,玉之病也。[21]以神瑛侍者名之,自是似玉美石,但并非是玉,本质上仍然是石。而瑕之意,大多指向的是玉之病,有缺点和过失之意。在第一回中有脂批: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于此可知,有很大的可能是曹雪芹采用了此种义项。此又与生起凡心的补天遗石有相类之处,小说中也写到了神瑛侍者的凡心偶炽,这又与瑕字有关联。也就是说,仙界之中的神瑛侍者和补天遗石,都有石的意蕴。

经过茫茫大士的幻术变化,补天遗石变成了通灵宝玉。下凡历幻的神瑛侍者也脱胎成了贾宝玉,一干风流孽鬼陪伴着这两位来到了世间。此时的补天遗石,有了玉的形象,又平添了几分异处。贾宝玉口含通灵宝玉出生,自然让众多世人称奇道怪,愈发为贾宝玉增添了一分玉的幻象。此时的贾宝玉,是被世人当做宝贝来看待的。在冷子兴的演说中说到:“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从形象上来说,贾宝玉也确实有几分玉质,生得好皮囊,然而本质中却仍具石性,在世人眼中有冥顽不灵之态。然而,我们也可将此看作贾宝玉生来的慧根。也正是由于这份“冥顽不灵”,才使得贾宝玉在经历了世间的种种劫难,悟透世情,转入空门。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的是返璞归真的过程。由石,转玉,又拂去身上的尘间欲望,终归于石。这个变化过程在第一回中就被补天遗石所预演。

在第一回茫茫大士与石头的对话中,茫茫大士曾说“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这就预示着在这块补天遗石的历世过程中,会经过“石-玉-石”的形态变化,空空道人寻道访仙时所见到的石头,可作为此变化过程的佐证。细究此变化的本质,是“本-幻-本”的变化过程。同时,石头的生活环境也经历了三方面的变化:仙界-凡间-仙界。将这三者加以综合,我们会发现石与本与仙界相对应,而玉与幻与凡间相匹配。如果再加以区分,则石与本与出世是相关联的,而玉与幻与入世相关联。细读《红楼梦》第一回,我们可以发现,在这个石与玉的幻化过程中可能隐含着整个小说的脉络。前文已述补天遗石与神瑛侍者二者二而一的关系,曹雪芹将二者融为一体,使人与物之间,达成了一种共鸣,形成了一个共同的审美意象。

(九)余论

《红楼梦》中石与玉之间的变幻,既有着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同时也寄托了曹雪芹对世情的感悟。从“君子”,到“欲望”,从“名教”,再到“自然”,无不体现出曹雪芹独有的个性与对传统文化的认知与思辨。在甄士隐的《好了歌注》中,曹雪芹写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而在这个石与玉之间的变幻当中,又寄托了曹雪芹对人生价值,对人生归处的思考。然而在曹雪芹将诸多人生之路赋予小说中的各个人物之后,曹雪芹仍然选择了“此心安处是吾乡”,无疑也是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红楼梦》虽着力忠实的描述现实,而现实终归于是一个悲剧。

[1]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0月第一版,1986年6月第4次印刷,第10页。

[2]杨天宇撰,《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4月第1版,第1099页。,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10月第1版,131页。

[4]汉许慎撰,《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12月第1版,1978年3月第4次印刷,第194页。

[5]《康熙字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786页。

[6]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出版,第1082页。

[7]范浚著,范国梁点校,《范浚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第303页。

[8]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九册》,语文出版社2001年11月出版,第473-474页。

[9]敦敏,《赠芹圃》,转引自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第一版,2005年第六次印刷。第7页。

[10]敦诚,《寄怀曹雪芹》,同上,第1页。

[11]敦诚,《赠曹雪芹》,同上,第1页。

[12]敦诚,《挽曹雪芹》,同上,第2页。

[13]詹健,《由“梦阮”说开去》,《红楼梦学刊》2013年第3辑,第123页。

[14]韩格平注译,《竹林七贤诗文全集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1月第1版,第116页。

[15]同上,第466页。

[16]同上,第405页。

[17]王国维、蔡元培、鲁迅,《王国维、鲁迅、蔡元培点评红楼梦》,团结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第11页。

[18]皮元珍,《论“魏晋风度”与士文化的审美开拓》,《中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期,第29页。

[19]韩格平注译,《竹林七贤诗文全集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1月第1版,第139页。

[20]汉语大词典编纂处,《康熙字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第689页。

[21]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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