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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举:班花

刊头题字:陈宝华

 那天,我在办公室正低头看文件,一个妇女悄悄推门进来,头上包一方早已过时的方格蓝围巾,穿一件宽大灰布褂子,但掩盖不住微微隆起的腹部。我抬头问:“您找谁?有什么事吗?”她愣怔了一下惊喜地说:“刘科长就是你啊!老同学,你不认识我了吗?”定睛一看,来者右嘴角下那颗美人痣映入我的眼帘……我惊呼:“你是……张素芹!”她好像松了一口气,说:“我有点事儿要咨询你们,办公室的领导答复:那边法规科的刘科长专管这事儿,你找他吧!没想到,刘科长就是你啊。”我赶紧给她沏茶,端到她手里——这是一双鸡爪似的手,青筋裸露,完全不是在风琴键盘上跳动的葱白般的玉笋。她接过茶杯,我们的目光倏地一碰撞,都又极快地游离开,一时就像电路断开,没有了话题。她的脸飞快地一红,低垂下头,把茶杯放茶几上,拘谨地坐沙发里,解下头巾,在手里很无聊赖地轻轻揉搓。我发现她的头发枯燥无光泽,眼角已有深深的鱼尾纹。

 时间最是无情。我和张素芹是小学同学,一块升中学,高中又分在一个班。上学时的张素芹,我怎么也形容不出她的美,说沉鱼落雁、说闭月羞花,俗气,也不能描绘出她那种让人窒息的韵致。但我可以说她右嘴角下方的那枚痣——人们说那叫美人痣,那真长得恰到好处,像一粒花椒籽儿黑亮,与她白玉般的温润肤色互为映衬,把她的美推向极致。

 张素芹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也傲人。而且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她秉承了什么样遗传,竟也能歌善舞。她理所当然地成为我们的班花。就凭这,在我们班里当选为文娱委员,以后又成为我们学校里的文娱部长,学校召开文娱晚会,她的节目最多,报幕员也非她莫属。上小学时我和她牵手做游戏,升上中学后,渐渐的,我在她面前就感觉卑微得像草芥,几乎不敢仰视;她则高傲得就像斗胜的小公鸡,在我们面前高挺着胸脯,油亮水滑的两条辫子一甩,目不斜视,匆匆而过——她总是很忙碌的样子。

 可现在,她像所有的孕妇一样,慵懒、不修边幅,而且还有其他孕妇所没有的焦虑和憔悴。

 我坐回原处,清清嗓子,要打破尴尬:“你,你真的和……结婚了?”话一出口,我立即感觉不妥,赶紧纠正:“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咋没给我们一个信儿去喝喜酒啊?”我结婚时,张素芹随过份子。当时乡俗结婚随份子,说白了,就跟小额“放贷”差不多,待到另一方结婚时,接受“份子”的人必须按账随份子,这叫“还人情”。张素芹涩涩地笑了,低低说:“谁都不知道,也没怎么张罗,因为老冯的孩子在里边阻三挠四的……”张素芹告诉我,前年冯一山患病多年的老婆去世,她母亲就让她续弦嫁给冯一山。她老人家说冯一山年龄是大了点,但人家是领导干部,有权,工资有保证还年年涨。他这人也厚道,这么多年,对我们孤儿寡母不薄,你一个供销社下岗职工,要钱没钱,要势没势,放下三十往四十上数了,还想三想四干嘛?想想也是,自己还有什么资本?再者说了,你……她极难为情地看我一眼,脸红红的低下头,嗫嚅着继续说:“你大概,知道,外边风言风语,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老冯和我……你说,人家谁还敢搭理我?我还有什么退路?人啊,就是这么回事儿,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你争破头也争不过命……”

 张素芹眼里有熠熠的泪光。

 张素芹的婚姻波折多难。在上学时,张素芹总能引起男孩子的关注,只要她在学校一出现,行注目礼者数不清。最为引人乐道的是,有学生色胆包天,竟置学校禁令于不顾,偷偷往她书本里夹纸条。我们还私下知道,有几个学生曾为她决斗过,就在泰山大众桥下边,打得头破血流。其中一个学生因此在家养伤一个多月。

 近乎公开追求张素芹的是我们班的程越,他细高个儿,脸蛋儿白白的,夏天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是白白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泡发得细长的豆芽。据说他爷爷是革命老干部,就住在泰山前坡绿树掩映的小红楼里。他父亲也是高干,在外地。他是爷爷的掌上明珠,跟爷爷一块生活。他身边总有一伙同学前呼后拥,嬉笑哗声,所形成的气场让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望而却步。而他也很少降贵纡尊,几乎不和我们交往。他的位次总是被排在张素芹的后边,上课他就从桌子底下伸过脚蹬张素芹的凳子,张素芹一回头,一张纸条就递到她手里。讲课老师看不下去,就敲敲讲桌:“注意了,上课不要搞小动作!”我们都回头看程越,他则若无其事,随便翻书。老师继续讲课。但只那么一会儿,程越就又探身拽张素芹的辫子,张素芹要摆脱,弄得桌子也响。老师只好再次停下讲课,拿眼睛狠盯程越,他立马装作没事人儿——碍于无法言说的原因,学校领导和老师们对他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放学了,我们农村孩子住校,程越就和他的小弟兄们硬缠着张素芹到校外看电影。时间一久,张素芹也就乐意随他们到校外下饭馆吃饭,有时还随程越到他爷爷的小红楼玩——这在当时很另类。

 我们毕业那年恰好赶上文化大革命。搞串联,程越带张素芹玩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那时,相机还是稀罕物,程越就有一架进口相机带在身边,所到之处,都有两人的合影留念。

 在校搞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后,农村的学生回农村,城市的上山下乡,程越却通过关系参军了——这是我们农村孩子梦寐以求却又极难企及的好事儿。送程越回来,张素芹就毫不掩饰她和程越的关系了,两眼哭得像一对胡桃,红红的,怪吓人的。

 张素芹与程越的关系在我们村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张素芹的母亲高兴得天天合不拢嘴,逢人便说:“你说俺素芹吧,这么早找下这么个主儿,人家他爷爷是大将军,他爹是高级干部,这孩子当兵,凭他爷爷和他爹的关系,待不了几年,就提拔,你说,咱这不是高攀吗?”话是埋怨,实则炫耀,谁听不出来呢!张素芹的母亲自年轻就守寡,张素芹是她的唯一、是她的一切。人们都报以由衷的夸赞,说你老人家多年修的福,苦尽甘来,往后您就䞍着享福吧!老人家更是喜不自胜。

 张素芹回家不多久,农活不想干,就找她舅舅托关系当民办教师。她舅舅就领她去见自己的老同学管区书记冯一山。冯一山一见张素芹,立时眼睛就直了,嘴巴张开好长时间合不拢。她舅舅向冯一山一提让自己的外甥女当民办教师,冯一山就说:“行啊,我早就听说你外甥女是高材生,当小学民办教师绰绰有余!你的外甥女就是我的外甥女,这事儿我包了。”那时当民办教师虽不要上级批,只要大队革委会点头就行,但没有关系也是难上加难。

 张素芹担任的课很多,除了一至四年级的文娱课,她还担任两个五年级的数学课,但此时正处于文化大革命期间,教学工作正处于无足轻重的状态,教师不用备课,上课学生打闹,下课没有作业,张素芹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几乎每天一封情书寄给千里之外的程越;程越的来信也一天一封,邮电局的小崔就说:这写信的也没有一个节假日吗?

 寄出的信是厚厚的,收到的信也是沉甸甸的,读着信的张素芹,天天兴奋得走道儿都像在水上漂。

 学校有一架老掉牙的风琴,除了隔段时间需用浆糊黏补风箱外,音质还算说得过去。别人不会弹奏,张素芹会。她最喜欢《远飞的大雁》,边弹边唱,欢快奔放,热情洋溢。

 我回家一年后,农村小学突然刮起了“戴帽”风——小学在原有的基础上升级办初中,高小毕业的孩子可以直接上初中。这一来教师不够,我大姑奶奶家的表叔是大队贫协主席,在他老人家的极力推荐下,我就从水库工地到学校当了民办教师。

 自从张素芹当了民办教师,管区书记冯一山就经常来学校,不管大会小会,都安排到学校来开,一开会,学校就停课,老师乐得清闲自在——男教师捉对儿下棋、“压指儿”,女教师打毛线、交头接耳嘀咕家长里短。冯一山非常关心张素芹,每次来,必问张素芹:这段时间怎么样啊?工作还行吗?“又让舅舅费心了,都挺好的。”张素芹因为有她舅舅的那层关系,对冯一山不称书记,称他为舅舅。“嗯,应该的,应该的。”冯一山显得非常亲切和蔼。

 有时,冯一山无事也来,就坐一边静静听张素芹弹风琴,不管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练习新歌曲,还是随便按几下琴键,冯一山都会极具夸张地赞叹:“嗯,不孬,不孬!”对张素芹与程越的关系,冯一山也特别关心,时不时问:“程越来信了吗?他在部队还好吗?”

 张素芹对程越的思念似乎与日俱增,越来越浓烈,而程越的来信却日渐减少,由原来的每天一封,到一周一封、半月一封、一月一封……信封也越来越轻。有时拆开信封,一张信纸上就几行字,内容无非“军务忙,不及赘述”之类的应付话。

 三年后的一天,张素芹终于盼来了程越的一封信。她兴奋地拆开信封,匆匆读起来。然而,读着读着,张素芹的脸色慢慢变黄,由黄变灰,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就一张信纸,她看了正面看反面,似乎不相信什么。她匆忙收拾一下桌子,就回家了。

 之后很长时间,张素芹没在校露面,不久即传出她在家喝药自杀,幸亏冯一山恰巧赶到,抢救及时,才没出什么大事。

 冯一山对张素芹表现了极大的关心,对张素芹殷殷劝说:“芹,没什么大不了的,古语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散了,说不定是好事儿。你想啊,像他们那样的高官,咱门不当,户不对,真嫁过去,你能伺候得了?”“芹,别太难过,想开点……太难过伤身……”

 原来程越要提干,下来调查的说张素芹家庭政审不合格,具体哪里不合格,程越信中没说。总之,为了实现保家卫国的宏愿,他只能慨然“断腕”,与张素芹分手。信写得大义凛然,颇有大丈夫既许身为国,岂能为儿女私情所羁绊之冲天豪气。张素芹不识趣,再去信追问,程越回信很决绝:“请你自爱,以后不要打扰我!”

 张素芹出事后,冯一山对我们校长说:“你们对自己的教师要多关心,出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得想办法让她走出这段人生低谷!”其实我们校长在出事的当天就去看望劝解过张素芹。冯一山说:         “不行,你们必须想法让她走出家门,否则她就会变疯的!”我们学校领导们就几乎天天靠在张素芹家,给她做思想工作。

 当张素芹再次出现在学校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张素芹,急遽消瘦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右嘴角下的那颗美人痣也失去了光泽,头发蓬乱得像一筐乱草。来到学校的张素芹,就失神地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办公桌前,不说不笑,像是一具抽掉灵魂的躯壳。女老师下课就围到她跟前,无话找话儿和她搭讪、劝说。我们男教师则不轻易靠近她——我们认为劝解一个失恋的老姑娘(在农村,二十七八的姑娘还没结婚,就归为“老姑娘”),是一件非常棘手的细致活儿,既要小心翼翼不能刺激她,还要哄她高兴,我们男同胞不适宜。

 后来同学们告诉我,程越早就移情别恋,在和张素芹书信频繁往来时,就已谈了好几个女朋友,但长相都不及张素芹,所以谈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终于找了个无论长相还是家庭条件和工作条件都比张素芹好的,才向她提出分手。

 还有一种说法,是张素芹和冯一山结婚以后纷纷传说的,说程越部队来人政审时,确有人出示证明,说张素芹的父亲参加过国民党军队,在解放战争时被解放军打死了。其实,张素芹的父亲根本没当过什么兵,是在家病死的。那么是谁出示了伪证?不用说就知道这传说影射的是谁了。但历史的真相最难还原,是程越找借口捏造这么一个说词,还是有人真的出示了这么一个伪证?天知道!

 不管怎么说,程越与张素芹彻底分手了。于无人时,她像对我又像自言自语:“老同学,我怎那么傻,程越的来信越来越少,态度越来越冷淡,我就感觉他要抛弃我,可我不愿意承认,还死心塌地给他寄东西、写信讨好……我怎这么傻呀!”作为老同学,我拿什么话来安慰她呢?我天生拙口笨舌,只能默默祈祷她挺过去,让时间慢慢治愈她的创伤。

 她的母亲像疯了一样,发誓要大闹小红楼。“俺闺女让你们耽误了这么多年,你们说蹬就蹬了?将军、高干也不能没有天理!”张素芹跪地上扯住母亲:“娘啊,越闹越丑,你要让我活下去,就别闹腾了。”她母亲就一屁股坐地上,拍巴掌嚎哭她的命。

 张素芹没情绪上课,闲极无聊,也弹弹风琴,不过无论弹什么歌曲,节拍拖长,都带了悲戚音调儿,《远飞的大雁》缓缓从音箱里流淌出来,已没了半点欢快,就像留声机已经没有弦了,唱针在唱片上艰涩地划过那样,发出变声变调低哑的声音,压抑得要让人大放悲声。

 张素芹回校还没正儿八经上课,冯一山就将她调供销社当了售货员——此时冯一山到公社担任了革委会主任。我们都羡慕得眼红了又眼绿了。供销社售货员不但能拿工资,社会地位也高,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买点东西,求到售货员门下,能买得出来,这是天大的面子。看到售货员走在大街上,不管大人孩子,只要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关系,都会立马站定,脸上挤出笑容,躬身搭讪——我们评价一个人能耐大小,往往就看他能不能为人办事儿或他有没有广泛的人脉。民办教师就不行,不管你才高八斗,还是学富五车,统统“臭老九”的干活,没什么用处。你想想啊,谁会没事儿求到老师跟前,讨支粉笔在地上画画儿消遣?民办教师与公办教师比,更穷,地位更低,挣工分,参加生产队分配,好的生产队一天工值三毛五分钱,像我所在的生产队工值才两角八分钱。教师补助每月三元,还不定什么时间发,走在街上溜墙根——显穷气。所以有故事说,一教师到供销社,对售货员撇腔拿调说:买两斤红糖(注意,说“两斤”,而不说我们的习惯用语“二斤”)。语气中的趾高气扬,让售货员误以为是什么大干部,回身到缸内挖红糖准备过秤。恰一小学生来,恭敬地说了三个字:老师好!正弯腰挖糖的售货员闻听,立即直腰,把挖糖的勺子在缸沿上狠狠磕磕,说:我靠,原来是个破老师……没啦,红糖没啦!那老师愕然:“刚才不是还有吗?”“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现在没啦!”

 我们背后甚至说张素芹因祸得福。

 到供销社干售货员的张素芹,却婚姻不动,最初别人操心介绍一个,她否定一个,不是人物貌相配不上她,就是工作不称她的心;好容易找上一个能凑付的,冯一山又说打听到此人社会关系有严重问题,建议张素芹慎重考虑——这是原则问题,于是无疾而终。后来就是人家“不敢高攀”,早早退出。这期间有张老师给我说,张素芹合该当老闺女,将来孤坟一堆!我说张素芹怎么得罪你了?干嘛这么诅咒人家?他说:“我想给你们两人撮合撮合……”我赶紧摆手:“打住,打住,你千万别操这份心……”“你等我说完嘛!”张老师愤愤说,“你猜她娘俩说什么?——她娘说:‘俺闺女找不到主儿了吗?再怎么说俺闺女也要找个吃国库粮的!’张素芹则说:‘俺两个从小的同学,你这一弄,我们就不好意思见面了。’”我笑着说:“怎么样?你多余了吧!咱现在就是一个破民办教师,我可绝对没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非分之想!”同事就睁大了眼睛争辩:“咱民办教师怎么啦?你小伙长哪里配不过她?她一个销售员又怎么啦?她现在是被人蹬的残花败柳……”我赶紧截住:“做人要厚道,不能因为人家拒绝了咱,咱就没好没歹贬损人家!”

 其实,面对漂亮姑娘,一个正常的未婚小伙子,没有那种想入非非也是一种不正常,只不过有些人往往在心里称秤萝卜掂掂姜,早早就将这非分之想掐灭在萌芽状态了。是啊,人有自知之明,就可少许多烦恼。

 我们同学都已为人之父、人之母,我的孩子也已经自己抱着小板凳儿去“育红班”了,张素芹还在婚姻道路上寻寻觅觅。冯一山宽慰张素芹:“别急,年龄又不是很大,沉住气,婚姻大事不能凑和!”她母亲也在外说:“素芹还小着呢,慌不着。俺闺女天仙般人儿,能找不到好人家?”

 冯一山往张素芹家去得更勤了,且次次都不空手儿,什么时令干鲜果品啊,年节糕点营养品啊,乃至家用电器等等,说是孝敬大姐的,直哄得张素芹的母亲天天合不拢嘴儿。有时拿的礼物太重,老太太有点过意不去,会说:“这得花多少钱啊?往后可不能这样了。”冯一山轻描淡写地说:“没花钱,都是下边送的。”老太太就笑眯眯,满心欢喜地收下。长此以往,冯一山隔天不来,老太太就念叨:“一山有日子没来了吧,忙啥呢?”

 恢复高考,我们都参加了,但张素芹这几年波折不断,功课忘得多,复习又不专心,结果落榜。我有幸被录取,毕业后分配到机关,与张素芹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有关她的情况还是零零星星听到的。其中一条绯闻简直让我一时缓不过气来,说张素芹和冯一山有了一腿!我不信。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个漂亮老姑娘被传绯闻不奇怪,奇怪的是说张素芹和冯一山……张素芹三十五六,冯一山五十六七,且张素芹口口声声称冯一山“舅舅”……这制造绯闻者脑洞大开得忒没谱了吧!当然,冯一山与张素芹走得比较近,对她关心也多一些,这是因为冯一山与张素芹的舅舅这层关系啊!再说冯一山也是有妇之夫,可能吗?——打死我也不信!

 因为我所从事的工作是计划生育,出发下乡镇多,一忙起来,关于张素芹的传闻就抛之脑后了。然而后续的事实是,我真的该被打死——张素芹和冯一山结婚了!

 张素芹坐沙发里,一直慢慢啜手中杯子里的茶,似在稳定情绪,然后扯出正题:“老同学,我这次来,就是,就是问一问,像我这种情况,能不能生育?”这真难为死我了。我知道冯一山有两男一女,最小的女儿还是我教过的学生。张素芹是初婚初育,应当生;但冯一山是再婚,对他来说,再生育就属于第四胎了。像这种情况《计划生育条例》没有明确规定,我遇到过几次,请示上级,答复是不允许,原因是婚姻关系一确立,一方的孩子也是另一方的孩子。断然告知她不能生育,对她太残忍;照顾她的情绪,模棱应付,我又怕让她存有侥幸心理,贻误流产时机,给她造成身心更大伤害。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我这位老同学。张素芹紧紧盯着我,眼里充满了期盼:“老同学,我能不能把这孩子生下来?”我斟酌再三,不正面回答:“你家老冯什么意思?”张素芹恨恨地回答:“他怕丢官,让我流产!”是啊,出现计划外生育,是要追究领导责任的,超生第四胎出现在领导本人身上,撤职处分是必然的。我不敢说她必须要流产,但还是委婉地提示:“老冯的孩子对你好吗?”张素芹何等聪明,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潜台词。她警觉地问:“什么意思?我刚才说了,我和老冯结合,他的孩子极力反对,他们甚至将他们母亲的死也归罪于我,说什么是我勾搭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父亲才不管不顾他们的母亲,致使他们母亲气恼而加重病情的,是我害死了他们的母亲。其实根本原因就是怕我将来争夺老冯的家产!你想想,我还指望以后他们照顾我吗?”我没法儿了,只好端起水杯喝水,沉默。张素芹不放弃,紧紧追问我:“我和冯一山离婚,能生下这孩子吗?”我摇头。“为什么?为什么?我肚子里的孩子就和他没关系了呀!”我极力斟词酌句,给她解释:“老同学,是这样,你想啊,你即便和冯一山离婚了,但这孩子还是和冯一山有血缘关系的啊?婚姻关系可以根据法律判决解除,但血缘关系是不能用法律判决割裂开的,怎么能说……”张素芹紧紧盯着我,身子前倾,问:“真的没办法了?真的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我无语,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无奈表情。张素芹跌坐沙发里,眼里满是绝望,继而泪水充溢,一句话也不说。我搜肠刮肚想找话语安慰她,但找不到。

 张素芹呆坐沙发,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任泪水流过脸颊,滴落胸前。突然,她像破釜沉舟,呐呐自语:“不,不,谁也不能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力,不能,谁也不能……”我过去给她茶杯里续水,好像我在她面前根本不存在,目光散漫,不看我,继续自言自语。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从沙发站起来,但站立不稳,步履蹒跚,我礼节性的挽留,她听不见;我送她出门,她没有反应……

 我担心张素芹会出事,毕竟她是从我这儿走的。隔天,我打电话给供销社的一个朋友,问张素芹回去没有。朋友回答,已有好几天没见到她了。我心下一紧,赶紧问是不是出事儿了?朋友安慰我:“估计是躲出去生孩子,没事儿。现在镇计生办正组织专门计划生育小分队找她,她对象冯一山的镇长职务已被停职,正全力配合小分队寻找张素芹,镇里说绝对不能让她生育第四胎!”

 又隔几天,朋友给我打电话,说找到张素芹了,让我放心。

 原来,张素芹没有多复杂的亲戚关系,由冯一山提供信息,小分队立马分头堵截,结果就在张素芹的姨家查到了张素芹的踪迹。小分队的人只是和张素芹的姨夫、姨妈说了藏匿包庇计划外怀孕者的处罚规定,老两口就战战兢兢带领着小分队的人,将藏在村外苹果园小屋子里的张素芹找出来。姨妈哭泣着对张素芹说:“孩子,别怨恨我和你姨夫,我们一家也得过日子不是……”张素芹似乎很平静,说:“姨夫,姨妈,是外甥女不该给您添麻烦,让您担惊受怕……我走了。”

 大概看冯一山的面子,小分队没有太难为张素芹,只是把张素芹“保护性”送回家。

  回到家后,小分队立即进驻冯一山家,黑白两班倒,与冯一山家同吃同住。计生办主任亲自盯上做张素芹的工作,苦口婆心,历陈利害,大道理不讲了,只说要坚持生下来 ,冯一山双开,她也从供销社开除……张素芹全当耳旁风,不理不睬,该吃吃,该喝喝,说到流产,回答两个字:甭想!

 总得照顾冯一山的面子,一些非常手段不能在张素芹身上用,所以张素芹这座堡垒久攻不下。

 党委书记梁斌找冯一山谈话。“老冯啊,这一滩子泥,可是你亲自和的;是你亲自和的,还就得你亲自解决!”冯一山唯唯:“是,是,我想法,我想法……”党委书记说:“哎,对了,我听说当初你带头男扎,还在县计划生育表彰大会上作了个人典型发言……那么这孩子……”冯一山的脸立即充血成公鸡冠子,连连摆手:“书记,咱就别提那档子事儿了,别提了……”当初计划生育难度很大,领导干部要带头落实节育措施,冯一山大会上拍胸脯,他带头男扎。什么事儿都怕干部带头,很多人跟上,就落实了男扎。可冯一山把人带到医院,自己却在手术室打了一逛,就溜出来了——医生们谁好意思,或者说谁有胆量逮住领导就按手术床上结扎?梁斌说:“咱不提,就怕上边提,到时候新账旧账一块算,你老冯恐怕撸巴干净回家种地也不利索!”梁斌语气说得轻松,冯一山脸上却流汗了。“知道,知道,我亲自做工作,亲自……”“以前你没亲自做工作吗?少做工作了吗?问题是……”书记不再说下去,转换了话题。“老冯啊,咱俩搭伙计班子这么多年,我对你老冯怎么样?”冯一山一惊,感觉这话太重。冯一山明白,计划生育工作有“一票否决权”,真出现多胎生育,将“一票否决”,你这镇的其他工作干得再好,也不得评优树先,镇主要领导三年内不提拔、不重用。梁斌已连续两届干镇党委书记,现在正逢领导班子换届,县组织部已对他进行了考核和谈话,有望调县某部门任一把手,晋升为副县级。在这关键时刻可不能出任何事儿。冯一山立即表示:“书记你放心,我做不通她的工作,我,我……”他想说“提头来见”。书记扳着他的肩膀拍着他的背,把他送出办公室。

 冯一山从书记办公室出来,直奔岳母家,见到张素芹的母亲,“噗通”跪下就哭,真的泪水滂沱,哽咽不能言。慌得张素芹母亲赶紧去拉他:“一山,你这是干嘛吗?快起来,快起来。”冯一山跪地下不起。“娘,您老人家不答应,我就不起!”冯一山对张素芹的母亲从不叫她娘,哼哼哈哈应付,一是她比冯一山大不了几岁;二是原先“大姐”“大姐”叫惯了,改口叫娘忒别扭;现在情况不同了,还就得规规矩矩叫娘了。张素芹母亲说:“你先起来,什么事儿,说,我答应!”冯一山仍然不起,跪地上将张素芹必须流产的事说了。张素芹的母亲立时脸上挂霜,坐那儿不说话。冯一山跪行到张素芹母亲面前,说:“不行啊,娘——!”为了说明不流产的严重后果,冯一山夸大其词,说张素芹不仅被撵回家种地,还要戴帽被管制,每天要扫大街,挖茅厕;他冯一山双开,还要判刑入狱,就是他的孩子也受牵连,都从工作单位撵回家种地……张素芹母亲凄苦地流泪,还是不说话。冯一山跪地叩头,说:“娘啊,您就别糊涂了!即便孩子生下来,将来户口落不上,永远是‘黑孩子’,上幼儿园、上学人家都不收……这不是让孩子活受罪、大人遭折腾吗?”张素芹母亲放开喉咙大哭:“我闺女是什么命啊,老了依靠谁呀!”冯一山立即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表示:“娘,您放心,我一定让我的孩子像孝敬他们亲妈一样孝敬素芹……对了,我现在就把我的工资全部交给素芹掌管,我一分钱不动……我告诉会计,每月工资由素芹去领,另外,我回去就把所有银行存折交给素芹保管……只要素芹答应流产,要我脑袋都行……娘啊,咱不能因为这个没出世的孩子,断了咱所有人的活路啊,我的亲娘!”张素芹的母亲不看冯一山,闭眼哭诉:“老天爷,俺孩子哪辈子作孽,这辈子受这罪啊!?”

 张素芹的母亲颤巍巍来到冯一山家,扑到懒洋洋躺床上的张素芹身上,就哭了。很久,老人家才收住哭声,哽咽着说:“孩子,咱,咱胳臂拧不过大腿,咱……咱就……”张素芹爬起来,抱住老人家,只喊了一声:“娘啊——”就嚎啕大哭,任谁劝也不听,直到哭得浑身抽搐,昏了过去,像软面条般瘫在床上。

 在场的计划生育小分队的人也悄悄背过脸去,不敢直面她们娘俩。

 张素芹同意流产了。镇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党委书记梁斌口头表扬:“攻下这个山头不易,这是全体工作人员共同努力的结果!”但又指示:“这还不是庆祝胜利的时候,下一步流产了,才是完全的胜利!”要求工作人员千万不能麻痹大意,这是有事实教训的,计划外怀孕者去服务站流引产,在众多看护人员的眼皮底下逃跑而出现计划外生育的,全县已通报了好几起。

 张素芹到县计划生育服务站流产,镇计生办非常重视,派一辆专车,除了冯一山家里跟上照顾的几个妇女,镇里也派了四个女计生人员专门照顾张素芹,又有两名男计生人员保驾护航。可到了服务站,原以为非常顺利的事儿,却又出了差儿——由于张素芹一拖再拖,原本是流产,现在成了大月份引产。而一番检查下来,又发现张素芹心动过速,心率也不齐,引产有风险。

 怎么办?

 冯一山急急赶回镇委请示梁斌,梁斌就在办公室内转圈儿挠头皮:“嗨,这事儿邪性啊,关门挤鸟,咋掩(延)得这么巧呢?”他发现冯一山还在瞪一双眼看着自己,便说:“看我干嘛?咱不能为政绩、为了我们个人的升迁就不顾人的性命啊!”冯一山赶紧陪着小心点头说“哎,哎,……”梁斌摸着下巴,紧锁眉头,边在办公室转圈边对冯一山说:“老冯呀,咱们这做下级的啊,工作可以做得不好,甚至可以出差错,但绝对不能给领导惹事儿……哎呀,你看他娘的这事儿,摊咱自个头上,算他妈咱自个倒霉,可影响上级考核、影响领导升迁……”梁斌看着惊恐的冯一山,又缀上一句:“老冯啊,你的事儿我可没法给你兜了。”冯一山冷汗淋漓,眼睛跟着梁斌转,重复着:“梁书记,你看这事儿,你看这事儿……”梁斌没好气儿:“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事儿是你惹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梁斌不看冯一山,狠狠拍一下桌子骂道:“他娘的,风险,风险,处处都会遇到他娘的风险,喝水不巧还他娘的呛死人呢!什么时候没了他奶奶的‘风险’二字就好了!”梁斌一急,就没了平时的温文尔雅,骂起来脏字一个跟一个,咬牙切齿的。冯一山怔了好久,才似有所悟地说:“对啊,这流产有风险,生孩子就没风险?生孩子是不是比这风险更大?”梁斌停下转圈,眼睛一亮:“对,到生孩子时风险肯定比现在大,因为孩子月份大呀!”冯一山继续说:“再说了,甭管大手术小手术,都有风险,要不怎么凡做手术,必须家属签字呢?”梁斌盯着冯一山,表现出极大钦佩和喜悦,说:“对,对,是做手术就有风险!”冯一山像突然放下千斤重担似的,说“我这就回去和服务站的医生们说,让他们根据实际情况办!该冒风险就得冒风险。”梁斌笑笑,说“不可勉强,不可勉强啊,还是那话,咱不能因为政绩……啊,千万别出事儿!”冯一山朝梁斌一摆手:“书记,你放心,你放心,一切有我……”颠颠跑出办公室。

 回到服务站的冯一山对服务站领导说了,现在引产有风险,那么将来生孩子是不是风险更大?所以我们镇研究的结果是尽最大努力,引下来,不能生下来!当然,这首先是对孕妇的负责。我作为张素芹的对象,一定配合你们工作,让你们放弃后顾之忧……当然,你们也一定尽力保证孕妇的安全……

 这一切,张素芹一概不知。

 经过服务站外聘医生和本站医生的慎重会诊,在实施引产过程中,考虑到张素芹是大龄孕妇、大月份引产,又有心脏病,全站医护人员无不战战兢兢,做好了一切应急抢救措施。

 术前,冯一山作为家属,在手术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张素芹推进手术室,冯一山望着关闭的门,脸色苍白,冷汗淋漓,两腿发颤,他真想面朝北,“噗通”跪下,求泰山老奶奶保佑。

 张素芹引产大流血。不过早有准备,大量血浆输入。从手术室推出,张素芹脸色像白纸,气若游丝,纵她母亲在她耳边千呼万唤,都没有任何反应。

 张素芹命大,仅仅和死神打了个照面儿,半个月后出院。之后在家休养两个月,出门仍弱不禁风。在这两个月里,冯一山真的鞍前马后,小心照应——反正冯一山到“点儿”了,就差到人社局办退休手续,工作的事儿有要无紧。

 后来,我听说供销社越来越不景气,张素芹一次性“买断工龄”下岗了。再以后,她母亲去世,张素芹哭晕在灵前。从此,就很少听到她的信息了。

 我退休在家无事,就喜欢瘫坐沙发看电视。那天夜里,我看电视正入迷,有轻轻敲门声。老伴去开门,有一个女人挤进门,后边紧跟一个小女孩。女人动作极快地反身把门关上,手指在嘴上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老伴紧张地低声问:“您是……”女人压低声音说:“我是你家老刘的同学!”我扭头一看,女人围巾将头包得严严实实,几乎只露出两只眼睛,穿著也是一色的青布长褂长裤。身边的小女孩大约四五岁,紧紧贴在女人的身边,搂抱住女人的腿,好像要躲进女人的衣襟里,怯怯地看着屋里每一个人。我盯着女人,脑海里急速搜寻——这是我的哪位同学?女人解下围巾,灯光下,女人形销骨立,脊背佝偻,头发花白,瘦瘦的脸颊皱纹细密而深,颧骨高耸,显得特别冷亮,牙床好像薄薄的皮肉包裹不住,缺哪颗牙齿都看得分明,整个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塌眼压扁的咸鱼。“怎么,还没看出来?”我继续蹙眉打量。“我眼拙,真的想不起您是……”女人不为难我了:“什么眼神儿?张素芹。是故意装不认识的吧?”电灯下我再次仔细辨认,还真是张素芹——我搜寻到她右嘴角下那颗美人痣,只不过皱纹的掩盖,已不那么显眼。我说:“老同学,人家现在都为减肥弄得鸡飞狗跳,你是怎么保持苗条的?”她回头对我老伴说:“你瞧我老同学说话多刻薄,你是怎么管教的?”老伴正忙着洗涮茶具,笑着说:“屡教不改,由他啦!”“那是家教不严,没有责任心!跪搓板得拿出蛇蝎心,别舍不得!”我说:“老同学是来挑家不和的吗?”大家一阵笑。她告诉我,那次引产,死里走了一圈,小命没搭上,却落下了妇科病,时好时犯,凭什么长膘儿?

 突然张素芹惊惧地回望门口:“别人听到了吧?你看我见老同学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了。”我说:“双层防盗门,隔音。”“这就好,这就好。”“干嘛心惊胆战的?”还不是因为她?”张素芹指指紧偎她怀里的小女孩。我注意到小女孩,大大的黑眼睛,正怯怯看着我。张素芹把嘴巴凑我耳朵上,声音极低地对我说:“我抱养的。”她似乎怕小女孩听到。我“喔”了一声。“我这次来呢,就是来请教你一个事儿——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为方便谈话,我关掉电视,说:“老同学你就别挖苦我了,有什么事直说,不过退休即老朽,帮不上什么忙……”“放心,不要你帮忙,仅是咨询个事儿……这不,这孩子没有户口,人家幼儿园不收,将来上学也成问题。我就想问你这户口怎么落?”我说:“收养合法,落户不成问题。”“合法嘛!?我这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起来了,她遇到了与上次同样的麻烦——收养法规定,收养人必须身边无子女,冯一山有孩子呀,这又回到当初的悖论。

 不过我想到收养法还有规定,收养弃婴的,只要向当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发公告,两个月之内其父母不来认领,收养是不受身边无子女的限制的。于是我说:“收养应该民政部门管,你没去咨询?”我的意思是避开计划生育部门。“哪敢呐!老冯说了,计生办坚决杜绝抱养弃婴,因为抱养弃婴,就是变相帮助、纵容计划外生育。没有抱养,也就没有弃婴。若真捡到弃婴,必须哪儿捡来再放归哪里,否则,按计划外多胎生育处罚,上不封顶,下不保底,直到你倾家荡产。”老伴插话:“收养不是民政部门的事儿吗?怎么计生办又插什么手?”我说你不懂,明文规定是民政部门的事儿,计生部门只出示抱养者身边无子女的证明,可上级考核有无非法抱养却考核计划生育部门,查出一例非法抱养,扣分就大发了。所以控制抱养,计划生育部门也是不遗余力。以后干脆计生局接管,一切抱养审批手续都由计生局严格把关,民政局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得好不如推得净,到时候只是盖盖章而已。

 话题一时卡壳,我突然想起该问问冯一山的情况。张素芹切齿骂道:“甭提这老东西!前几年在位时狂吃滥喝,现在什么这“三高”那“三高”占全了,这不,八十多岁的人了,躺床上爬不起来,擦屎刮尿都是我的,还有这小的,累死累活,吃不上,喝不上,我凭什么胖?想想,是他把我坑苦了!”张素芹哭了。我说:“事儿都过去了,别提了……”“提嘛?怎么提?当年他为把我弄到手,他动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心思……我让他坑苦了!可我上辈子欠他的,我现在还他娘的没白没黑伺候他……”张素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很伤心。老伴也陪她抹眼泪儿,问:“他的孩子不靠前?”“靠什么前?他们一个个像躲避瘟神似的,说什么我是他老婆,按法律规定,夫妇不离不弃,我有义务照顾他……”我插言:“子女赡养父母也是法律规定的义务啊!”“他们不给你讲这些,只强调他们工作忙,抽不出身……钱也不出,说他父亲有工资……”她好像有吐不尽的苦水。一会儿她又呐呐自语:“其实什么事都不能怪别人,怪就怪自己,怪自己……当初,当初……”她目光复杂地转向我又赶紧游离开,低头搓手。

 我必须转换话题。“你收养孩子老冯同意吗?”张素芹说:“那老不死的说,不允许,因为身边有子女,别惹那麻烦了。可那子女是我的吗?一个个见了我就跟仇敌似的,能指望他们将来在病床前给倒碗水喝?没门!”我无话可说,张素芹继续说:“那老东西不同意,我就偷偷抱养了,当时捡来,才只有这么大……”张素芹比划了一只鞋子大小,“不敢在自家养,我就寄养在我姨家,不敢呆多长时间,再转移到我大伯家……就这样,孩子大点了,我才接回家。老东西和我好一阵吵!不过,我豁出去了,我现在怕啥,工作没有,工资没有,他们怎么处罚我?总不能开除我球籍吧!”我问:“你怎么突然豁上心要抱养?”这问话里我删掉了前边“你这么大年纪了”。张素芹收住哭泣,说:“是我老娘临死前一再嘱咐的,她老人家说,孩子,我躺床上你来照顾我,将来你躺在床上谁给你端碗水、喂口食儿?我老娘说:“孩子,你无论如何身边要有个孩子……”想想,老东西的亲生子女临了都不靠前,我还能指望他们吗?所以,我就托人找了这么个弃婴……”张素芹又哭了。老伴不懂,说:“收养弃婴是功徳无量的好事儿,为什么老冯不同意就不能收养?”我早就分析张素芹收养孩子的阻力就来自冯一山,就对老伴说,你不知道,收养必须是夫妇双方都同意才行。老伴口无遮拦,接口说:“那和他离!”我嗤笑老伴哪有出这馊主意的?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张素芹幽幽地说:“早就有人给我出过假离婚的主意,这样我收养就不牵扯老冯。可老东西不同意,他说怕他死后,孩子们会让我净身出户,我又没工作、没有收入,以后怎么过活?”我说:“这一点老冯倒想得周到。”张素芹立即说:“什么呀,他是怕自己受牵连,受处分,怕我假戏真做,到时候真的不管他了。我都怀疑是这老东西给镇计生办通风报信呢!要不,计生办怎么知道了?找我,说我非法抱养,说什么限定时间送出去,否则,后果自负……”

 这时,有人“笃笃”敲门,张素芹惊憟四顾,而小姑娘的一个突然麻利的动作惊得我们两口子目瞪口呆——她一下躲进我们沙发背后,用沙发巾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悄无声息。老伴开门,是对门老徐给我捎口信,说明天到单位开党员生活会。老徐没进屋,张素芹松口气,对沙发背后说:“没事儿了,出来吧。”小姑娘探头探脑,极像小老鼠在洞口探视洞外有无危险一般。我问你女儿这是怎么啦?张素芹叹口气:“孩子从小就藏着掖着,教她见生人就躲,这不……”我心头一紧:“这不成条件反射了?”张素芹把孩子拉怀里:“就是。这苦命的孩子也跟我遭罪了!”我说这对孩子的身心健康成长有太大的不利影响啊!张素芹就抱紧小姑娘,哽咽说道:“谁说不是呢?可我有什么办法?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老同学,你说,我们娘俩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欷歔无语。

 老伴像刚想起来,把糖果往小姑娘的怀里、手里塞。小姑娘大大的眼睛转向张素芹,张素芹点头说:“吃吧!”小姑娘就毫不客气地大把大把往自己口袋里塞。

 老同学又一次给我出了个难题——我怎么答复她?沉吟半天,才含含糊糊地说,按收养法规定,收养弃婴……可现在权限有点乱……不过,我听说计划生育法可能要重新颁布,收养法也将修改,计划生育也不那么紧了,我想那时候……权限理顺了,就……可能……天无绝人之路,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都说了些什么呀?!我心里有一种无法释然的愧疚,胸口有火球撞击的感觉。

 我真的无法解答她们娘俩,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老同学张素芹离开我家时,老伴将我们孩子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包了两大包,说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拿回去给孩子穿正好,你可别嫌弃。张素芹说,你这是留给将来孙子孙女的吧,我怎么好意思……老伴说,将来孩子们要赶时髦,会相不中呢,这些东西,扔掉可惜,留着吧,没有用,还占地儿。拿着吧,算你帮我解决难题,腾出地儿放其他东西。张素芹就不再说什么,收下了。但到门口,她说什么也不让我们送,就像来时,蹑手蹑脚,悄悄下楼,样子像做贼。

 我不忍,还是远远跟下,发现她们娘俩躲阴影里,急急而去,那小姑娘步幅小,被张素芹牵拉得跌跌撞撞的,使人想起黄鼬拉鸡。

 抬望眼,高邈的夜空正繁星密布……

 (插图:梦然)



 王文举,笔名鲁直,号岱下搂柴老人,泰山之阳省庄人,大专文化。曾种过地、修过水库,教书21年余调岱岳区计生局工作。现退休在家,时时在电脑上敲几个字。作品散见于《杂文报》、《齐鲁晚报》、《当代小说》、《时代文学》、《泰安日报》、《泰山文化》、《泰山文艺》、《鹰山文学》、《大汶河》等报刊。出版散文集《搂柴集》、中篇小说集《马墩儿的罗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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