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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茕子|恨不得把那玩意剪了

作者:风茕子   来源公号:风茕子

1,
1985年的一天,陆志像往常一样在养殖圈里收割海带。养殖圈在浅海区呈格子状,泡沫浮漂拉起来纵横交错的绳子,海带就生在那一根一根尼龙绳下面。

这天领导家来了客人,没见过收海带,领导叫陆志把他外甥带去玩一天。

海带越垛越高,船都快堆不下时,陆志划着小木船返航。

那半大小子忽然站起来,说要捡一根最长的回去。不料脚下一滑,掉水里去了。

陆志赶紧跳下去救,小伙子是被救上来了,陆志却没找着。

当时的打捞水平不是很先进。厂里先下了大本儿把养海带的几百亩网格拆掉,笼统地打,没打出来。然后又叫了个潜水队,还是没找着。

三个月后有人在海里发现一具浮尸,泡得像死猪一样,脸被海鸟啄得面目全非,衣服都烂完了,只剩一条裤衩。

那个时代的人都只穿手工缝制的平角裤衩。

厂里叫陆志的老婆来认尸。他老婆看了一眼就嚎啕大哭,她认得那裤衩,是她用一条红色秋裤剪出来的,屁股后面很多破洞,穿得布都要化了。

工会给陆志弄了一个隆重的悼别会。由于他救的是领导的亲戚,家人领了不少抚恤金。厂里还给他申请“见义勇为”奖,给他老婆安排工作,给他父母申请按月补助……七七八八下来,他死了反而比活着使家人过得更好。

2,
陆志并没死。

他是被一个寡妇救的。那寡妇生得貌美,思想又开放,当天晚上两人就睡了。

寡妇比陆志的老婆有情趣得多。正着,反着,直着,叠着,她无所不会,无所不能。海边的女人大多黑瘦,寡妇却丰腴雪白,睡了几天后,陆志多次下决心想走,每到门边一回头,却又被寡妇那耀眼的白胸脯给唤了回去。

一天寡妇幽幽地说,她妈从老家发电报来,说她爸身子不好,叫她回去。

“你跟我回趟四川吧?”寡妇问他。

陆志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这种答应是因为,他跟寡妇在一起,太梦幻,去探探她家的底,好像就能回到现实世界。

回到四川,寡妇的父亲已经病危。陆志像亲女婿一样在床前伺候了个把月,为图表现,劲头十足。

不过老人家身子真的不行,三个月后人走了,他接着留下办丧事。这一来一回耽误了些时间。

三个月后他想到集镇的邮局去给家里拍一份电报,跟寡妇商量,寡妇哭得梨花带雨:“你还是要走……”

陆志说,至少得让家里人知道我还活着吧,我有工作,还有个儿子,总这样当黑户也不是办法。寡妇说,你要是真对我有情有义,我让我家人帮你开个证明,咱俩过。

咋开证明?

寡妇说她有个叔,是村支书,就开证明讲他是谁家抱养的,先给他上个户,两人再去打结婚证。

陆志舍不得他的城市户口,舍不得他的铁饭碗,舍不得他儿子。可是一回头,他又舍不得小寡妇的美貌,舍不得她的丰乳,舍不得她的小腰,舍不得她的白皙,舍不得她哭。

寡妇说要不然这样,我去给你家里拍个电报,就说有关于你的很重要的事,叫你老婆过来商量。

陆志迟疑着。

寡妇说:“你怕什么啊!”

陆志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既然不知道,那就把事情摆到明面儿上说吧。于是他点头,叫寡妇打电报回去叫他老婆过来。

3,
陆志的老婆在他“死”后第四个月,气宇轩昂地来到四川。

“你没死!?”老婆尽管做了一路心理建设,见到他却仍又惊又骇:“你怎么现在才发电报?”

陆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寡妇。寡妇就在一旁说,虽然他被她无意中救了,但肺一直有毛病,半死不活,所以拖到现在才打电报。他老婆扫一眼,就知道了两人的关系,她马上保持了骄傲的立场,不屑地说:“既然大家都当你死了,你也别活了。”她心里有气,这句话有两层意思,陆志都听懂了。接着老婆说厂里对她有多好,不但给她安排了体面的工作,还给他的父母每月一百块钱抚恤金,一百块钱啊,当时的普通工人一个月才挣多少钱,最好的单位也就一百左右。老婆说:“你别回去了。”说得很赌气,却正合陆志的心意。只有她先无情,他才敢更无情。现在既然她已经无情了,陆志也敢说下面的话了。尽管他清楚,她的无情不过是一种被伪装的愤怒。

陆志说既然现在已经是这个局面,他也不好再回去。回去的话,对谁都不利是不是?

老婆冷笑了一声。

至于儿子那边,陆志希望老婆还是在适当的时候给说说,他亲爹还活着,有钱的话就会寄钱回去。

老婆又冷笑一声:“寄多少?”

陆志说:“有多的都寄回去。”

老婆打量了一番他住的地方,哈哈大笑道:“你能有多的?”

陆志还是重复着:“只要有多的就寄。”

寡妇起身,去院子里忙活了。陆志把老婆送到门口,他一直记得,老婆背影单薄,两手空空,头也没回。

4,
陆志在寡妇家里住下来。他的户口高于农民,他属于菜业队,是介于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中间的一种。为了上这个户口,寡妇花了不少钱,他都领她的情。寡妇姓曹,名夕,是个洋气的名字。陆志和她在一起时,觉得自己是很爱的,因为曹夕无论是生气还是高兴,他都觉得她漂亮,当她在一群人中间劳作,他一眼能看出她是最耀眼的一个。她就像韭菜丛里的一朵牡丹花,任何男人都能把她一眼择出来。可她只属于他。想到这里他就高兴。

曹夕和他在一起不缺性生活,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怀不上崽。曹夕说要不然你去找别的女人再生一个吧,我保证抱回来当亲生的养。陆志立刻挺直脊背义正辞严地说:“我凭什么找人再生?就这样过不好吗?”

陆志对曹夕总有种不自觉的讨好,他经常能感觉到自己本来想说的是B意思,说出来却成了A意思。他能感觉到自己渴望得到她的赞颂和褒奖,渴望成为她的自豪。哪怕每天再累,回到家看到她数钱的高兴劲儿他就觉得自己价值无量。

十年转瞬就过去,陆志没有给家里寄过钱。他知道“家里”比他过得好,不缺钱。这都是他以“见义勇为”换来的,理所应当。

慢慢地他觉得“无后”也是理所应当。他在曹夕身上得到的实在太丰富了,他的每一次耕耘都是那么得劲儿。他啧着那种舒坦,仿佛世界上一切事情都不重要了,他愿意溺死在她白皙的海浪里。

5,
新世纪初,电话开始普及,陆志给“前妻”厂里打了个电话。

前妻接电话,他听到旁边有人问“谁呀”,“前妻”说:“我娘家表哥。”她对着电话说,我再婚了。陆志问,生孩子没有?“前妻”说又生了个儿子。陆志说:“哦”,有点失落。简单问两句,便挂了电话。彼此都不知道说什么,已经隔了万年的距离。

就这样过着过着,陆志发现自己那方面的劲头不如往年。以前他乐此不疲,一见到曹夕就有反应。这会儿得曹夕帮他他才有反应,有时候帮他他都不一定有反应。需求慢慢颠倒,她想要时,她才卖力,她的卖力里带着一丝不满。

陆志对她的不满有些害怕,这害怕渐渐衍生成一种自责和厌恶。

这种情绪上来之后,他越来越不行。他完全是一个局外人,像站在一边看人类马戏的温敦的牦牛,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发。

这时菜业队被归成城市户口,不过城市户口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值钱。为了养家,他去学驾照,开出租。他开始累得像狗,而且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以前和老婆在一起,他也拼命干活,那时候是为了孩子,觉得有拼头。现在没孩子,他的拼命里带着不得以的颓气。

一天“前妻”打来电话,说,儿子到北京去上大学了,叫他给点钱。

陆志打了五千块钱过去。“前妻”又打电话来说:“不要去看儿子,儿子不知道你还活着。”

“你为什么不跟他说?”

“说这干什么?孩子还小,他要是问你为什么不回来,我们怎么说?”

陆志哑然。

6,
陆志还是没忍住去北京的那所大学看一眼儿子。儿子有一米八的个头,刚打完篮球回来,和几个同学在一起。他们一边走路一边说话,说着说着儿子跳起来去打一串垂下来的叶子。他跳起来的时候背部有如豹的肌理。陆志看得着了迷,那是他的孩子,带着旺盛的生命力,有文化、有知识、有朝气、有意志力。“前妻”把他培养得很好,可是他没法去认。他忽然开始觉得年轻时的冲动都成了空洞,到最后什么都没落着。

上天给了人繁殖的欲望就是为了让人繁殖的啊。他想,既然不繁殖,要它有什么用啊。

陆志打电话回去,说想跟儿子相认。

“前妻”说:“你疯了?孩子和你爸妈都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陆志想起来他们都是靠他的死亡抚恤金得以生存的。他的分量变得很轻,他哀求她:“就回去看看,我不打扰你们的生活。”

“看看也不行!”

“我真的只是看看……”

“你怎么像个无赖?”

他就真的像个无赖,他渴望看到儿子,渴望听他叫一声“爸”然后找他要钱。他开始把头皮放硬,不再对那些难听的罪名感到羞惭。

第二天他又去看儿子。他背叛了一切去看儿子,那“一切”包括情欲、责任和尊严。儿子从外面回来,在宿舍楼下看到他,他叫一声他的乳名,两人都定在那儿,过一会儿,儿子年轻的脸上涌出胜气:“你谁啊你?”

陆志说:“我是你爸爸。”

儿子说:“神经病!”

陆志说:“我真是你爸爸。”

儿子逃了。说着脏话。完全不像一个年轻的孩子。

陆志在街边上找了个电话打给“前妻”,对方在电话里哇哇叫,骂他没有资格去认。陆志问:“你是不是跟孩子说过我的真实情况?”

“说过,怎么啦?”

“你说的是不全面的。”他斟字酌句。

“怎么样才叫全面?”

“二十年来我一直惦记着他。”

“前妻”说:“不知道你有什么病,可能是你跟那婊子没生小孩,要是生了小孩你也不会这样。”

陆志说:“你们这些年依仗我的死亡抚恤,好歹也得领我一点情吧?”

“每年不是给你烧纸了吗?你没接到?!”

陆志想起他当时也是迷恋过前妻的,尤其她那张樱桃小嘴,又薄又嚣,胆大妄为。只是不知她骂起自己来是如此地不留余地。

“我只是想见见他。”他无力地重复着。对方叭地挂断电话。

他拿她没办法,他知道如果此时回去会造成什么后果。没有一个人是欢迎的,如果影响了“前妻”的退休金,怕是连本来就恨他的儿子都会恶心他。

7,
陆志在稀薄的尊严中活得越来越差,他不再拿自己当回事,他和那些嘻皮笑脸的鳏夫混成一团,别人开玩笑时他也笑声很大,仿佛自己在那方面还有很多力气似的。

没有人再说起曹夕的美貌,那是非常久远的事情。如今的曹夕跟所有绝经的妇女一样,一个茧桶腰,两个瓠子奶,屁股也又方又大,上面能开一桌饭。

他们只说年轻的女人,那些女人冒出来得真快,眼睛又不避人,红的嘴唇,白的牙齿,结伴而行,各有风情。

陆志只能在夜里掐指算着,儿子该毕业了,儿子该工作了,儿子该娶婆娘了……时光一晃就过去,陆志也彻底老了,那玩意儿纹丝不动,萎缩进杂草丛中。他开始像别的老头儿一样,在城中村的墙头发呆晒太阳。有时候他想等瘫痪在床时该怎么办,谁会照顾他?想想他就害怕起来,他希望自己死得快一点,最好该死的时候睡一觉就死过去,干干净净,不落任何人的埋怨。

陆志最后一次接到“前妻”的电话是通知他90岁的母亲去世。老人家卧床三年才走,这许多年都是“前妻”在照顾。她说:“她知道你还活着。”

陆志心里“腾”地燃起点什么。

“前妻”又说:“她叫我跟你说,别回来。回来的话,她下葬都受影响。”陆志得知厂里有一块墓地,卖得特别便宜,只能是以前厂里的职工才有资格买。他若是贸然回去,这报告那申请得写到他手瘫,而且还不一定厂里领导能批。老人受了一辈子苦,知道他还健在就行了,并不想见他。陆志对于这一点十分地不理解,哪有老人不想见儿的?“前妻”说:“这些年都是我和我男人在照顾她。”陆志便懂了,他的娘,何苦要在最后时刻得罪他们?再说“见义勇为”的牌匾在家里挂久了,摘下来就是一个坑,老人也摘不动了。

陆志余下的日子再没有什么指望,他偶尔会梦到年轻的时候,他在那俏寡妇的床上醒来,他挣扎着想回家,但她白晃晃的肉又把他的魂勾了去。他常挣出一身汗来,他想假如没被那两坨肉勾走呢?会不会是不一样的人生?

他明白过来,人这一辈子,无论向哪个方向追,都是顾此失彼南辕北辙,与想要的擦肩而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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