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码头，座落在山塘街首、白居易祠临山塘河的一面。三两个游人，倚在湖岸的栏杆边，或坐在临水的台阶上，两只暗红的画舫，装点着这一片白茫茫开阔的水域。虽和山塘街近在咫尺，却像身处两个世界，一个热闹，一个安静。现实的心烦意乱，在这里，总会被湖水的波纹抚慰的平展一些，愁绪，释怀一些。
一 女坟湖
干宝《搜神记》中有一册悲婉凄凉的爱情故事<吴王小女>：
吴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韩重，年十九，有道术， 女悦之，私交信问，许之为妻。重学于齐、鲁之间，临去，属其父母，使求 婚。
王怒，不与女。女结气死，葬阊门之外。三年，重归，玉魂从墓出，歌曰：'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既高飞，罗当奈何？志欲从君，谗言孔多。悲怨成疾，殁身黄坡'.......
阊门外紫玉的坟冢后来塌陷成湖，后人起名称作女坟湖。
而最早记录女坟湖的是汉代赵晔《吳越春秋》<阖闾内传>:
吴王有女滕玉，因谋伐楚，与夫人及女会蒸鱼，王前尝半而与女，女怒曰："王食鱼辱我，不忘久生。"乃自杀。阖闾痛之，葬于国西阊门。外凿池积土，文石为椁，题凑为中，金鼎玉杯、银樽珠襦之宝，皆以送女。乃舞白鹤于吴市中，令万民随而观之，还使男女与鹤俱入羡门，因发机以掩之。杀生以送死，国人非之。
滕玉为什么会为半条鱼吃剩下的鱼就自杀？这让后人费思量，做了多种揣测。就如时下的中学生，为了一部手机、一句批评、一顿争论都会跳楼一样，盲目又冲动，那个时候的滕玉也该是现在中学生的年纪。
后来各种版本的记叙歌咏都以这两个故事为蓝本，寄托了对两个年轻早夭女子的哀伤。为了纪念鹤舞的滕玉，至今还有一座桥名为“舞鹤桥”。
李商隐《锦瑟》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暖玉生烟说得便是紫玉化身为烟的情景。
白居易码头处
坐在湖边的我，静静得看逝去的时光回归，想着紫玉滕玉的故事。这里既是白居易码头，也是曾经的女坟湖。
自吴越以降，历史也许是觉得苏州太静悄，这片水域太冷清，派来了诗人白居易。“七里山塘”就此应运而生，一头连着繁华商业的阊门，一头连着吴中名胜的虎丘。除了疏通河道，有利灌溉，山塘也成了热闹繁华的市井，商品集散的中心。山塘河的起首——女坟湖，似舒活了千年的生命，血脉通透。湖边绿树成荫、村舍连绵；湖面船只来来往往、画舫游船凌波云集。
二沙盆潭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福相依，警醒的是人，也说万事万物的规律。
元末明初，朱元璋的大军就是从这里攻进了张士诚盘踞12年的苏州。女坟湖不知何时已陷落为潭，是谓沙盆潭 。那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入注的热血，都化作历史的卷轶，一片片翻过哗哗作响。那一战，吴兵大败，人马多溺死在沙盆潭。湖水呜咽有声，为悲愤懊丧深潜入底的冤魂。都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张士诚却以英雄的形象活在苏州人的心中，城中处处留有他的印记。在他的身上，什么是胜什么是败呢？
朱元璋平定天下之后，便着手了他的“南人北居”工程，史称“洪武赶散”。他下令将苏州、松江、嘉兴、湖州、杭州五府的数十万户居民迁居江淮。迁居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无地的农民，政府发给他们耕牛、种子等，帮助他们迁徙;另一种是江南豪民，强令他们迁徙。对于朝廷的举动，有一大部分的人觉得朝廷是出于报复，目的是惩罚那些过去或明或暗支持过敌对势力张士诚的人。或许朱元璋是有私心，但更多的是从国家的角度来考量，充实江淮因连年战事，人烟稀少的人口和经济。这种南人北迁的工程，在明初之后一直延续到清代仍时有发生。
如今，在沙盆潭的方基上，新建了一座朝宗阁，竖立了一块纪念碑。意思是600年前被驱散的人们可以回来认祖归宗了。数量庞大的移民不可能都是苏州人，为何都选择在沙盆潭这里认祖归宗呢？
沙盆潭是由各处水系汇聚的区域：一条是上塘河，一条是山塘河，一条是入城的中市河，南北两条是运河与护城河，故有“五龙汇阊”的称谓。五条水系古称“五泾”，明初期，曾在阊门内尚义桥，建有五泾神庙。
水陆交汇的沙盆潭是出苏州向北的唯一水路所在地。向北而去的移民，不单是苏州，其他前往江北的移民都集中于此。明代初年，阊门附近的驿站还设置有专门的机构，办理移民相关的事务，周边的寺庙则是他们暂时的安置地。年深日久，很多离去的江南移民后辈们已无法了解自己的来历，唯有苏州阊门沙盆潭是离开江南前的最后记忆。
人总有一种思乡情结，故乡仿佛永远在那头。忘记谁说的，所有的故乡原本都是异乡。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流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战。在我们的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我们的异乡便是他们的故乡。
中国的历史太长。历史一长，战乱就多。阊门山塘这一带，于清康熙、乾隆年间臻于历史鼎盛期，人口密集，市声喧闹。唐寅曾写诗赞云”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可惜这样的时光还是太短。
清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忠王李秀成攻打苏州，江苏巡抚徐有壬全然不顾苏城百姓的死活，连颁三道命令，放火清除阊门外民居，以免太平军利用民房接近城墙，最为繁华的阊门毁为灰烬。此后，灾难不断。
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后， 沙市、重庆、杭州、苏州四城市被列为通商口岸，为了先发制人，两江总督张之洞，会同苏州籍官绅陆润庠等密商，决定提前在阊门、胥门、盘门三地各设商铺。阊门因水陆交汇四通八达，得以首先发展。可惜，时代和眼光的局限性，举目四顾也不能穷尽海阔天空，他们想打造的商业局面，不能向周围拓展，社会文明走不到时代的前面。
随着沪宁铁路的开通，以京杭大运河漕运为主的阊门商贸逐年萎缩，商业地位也渐渐消失。1937年苏城沦陷，此处连遭日机轰炸，又一次毁于战火。
依附于山塘河的沙盆潭，随着山塘的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曾经一度消失于历史的视野。转身，她却赤手赤脚地仰面独卧在这里，怀抱一堆秘密。
三白居易码头
解放后，山塘才真正走上了复兴之路。1980年始，山塘便开展了有规模的修建，2002年，保护性修复工程正式启动，2010年被列为“中国历史文化名街”。这里的每一道河流，每一条巷道，每一座建筑，都从昔日走来，组建了山塘今日的模样。
我曾有一次乘船夜游山塘的经验，是从白居易码头登上的游轮。淡蓝的月挂在淡蓝的天空上，水面的开阔，显得灯火稀疏，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朦胧。上船以后，先是一段解说山塘词，然后就有一位青春的女子，挽着髻，着一件淡蓝的旗袍，端坐在前舱，面对着大家，唱了两段评弹。唱完了评弹，船灯灭了，一时间，除了游船款款而过的吃水声，四周安静，似乎都还沉浸在月色和歌声里。河岸两边密密的房子，高低错落，随着灯光，形成一条不规则的曲线在流动。暗暗的水波，泛起缕缕的明涟，清风荏苒，游船像是穿行在梦里一样。明明灭灭的灯光，拂过前舱的女子，留下一张时暗时亮美丽而模糊的影子，慕然觉得游船似是逆流而上，游走在时间的长河中，看着不断变化的风景。想起了白居易的《长洲曲新词》：
茂苑绮罗佳丽地，女湖桃李艳阳时。
心奴已死胡容老，后辈风流是阿谁？
此时江南的三月，恰是河水正清，桃花正艳。
本文发表于《苏州杂志》，因人在外地，从草稿箱发出，可能会有错处和不同，忘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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