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 小存在(组诗)●♡●
文/李抱日 编辑/晓蕾
看牛坡:一个微小的点
01
这一点不在地图上 它隶属烟火
如果在天上 应该是一滴酸雨
在地下 是一只蚂蚁
但它灰溜溜地散落于此
所以只能把它叫做一粒微尘
又或者 锅里的一粒盐
夜晚一豆黄晕的灯光
稚童黑瞪瞪的一颗眼珠
以及那一颗拼命砸向泥土的汗水
这些微小的点 以不同的姓氏标注泪水
以相同的命运 沙砾一样游离
一些点流落异乡 像一枚枚币四下乱窜
一些点停顿下来 与冰雹 雨滴 骄阳撞得头破血流
一些点消失 一些点跟上
中间又多了一些点:墓碑和奶瓶
还有一点我不忍触碰
饱胀的 干瘪的 男人的 孩子的
这唯一硕大的点:乳房
一半流淌甘甜 一半储藏悲苦
我的村庄 看牛坡——
我响亮地喊着她的名字
她依然混沌 唯有疼痛清晰
她咬紧牙关 方音吐着粗糙的温暖
她悲琐 势利 愚
但勤快的手还在磨着一丝人性的光
这么多年我试图找一个词来形容故乡
这个微小的点像钮扣紧贴我的心窝
我承认坚硬的石子是我的内心
但也是痛而微小的点
和所有的点一样滚动 消磨 破碎
直至幻灭
2011.5.16于看牛坡
02
王祖贵挑着青草粪从我门前走过
上邪 请相信这场景非我虚构——
王祖贵正挑着青草粪从我门前走过
我在静静地翻阅一本诗歌杂志
落日老老实实地往西下坠
残阳并不如血
八十多岁的女邻居在对面木然地坐着
无知的小孙子在地上抓灰
一声牛哞并未打破这沉闷的时光
他们拖着泥土的沉重乏味地归来
老的叫做爹妈 年轻的喊作兄嫂
散学的孩童像一个个错别字
七歪八扭地摆在各自家门前
一只猫慵懒地翻着滚
天空摇晃了一下 光阴在此刻薄如蝉翼
王祖贵挑着青草粪从我门前走过
我觉得书卷气和这牲畜粪便的气味差不多
只不过我还来不及消化 它们已经腐烂
但我羞于启齿 也不敢正视
我诗页中的青草会不会先腐烂 再获得永生
或有晚鸟飞过 光秃秃的小山岗上
几根电线杆挺着骄傲的现代气息
这表情由来已久 说不清是执着还是倔强
此时我说不清的太多 天将垂暮
小小的村庄被罩住了 集体失语
我伪善的思考面目多么可憎呀
远山如镜 注视着这一切
2011.5.16于看牛坡
我的兄弟叫洋芋
03
它有一个学名 叫马铃薯
在政府的三农文件里轻悄悄地翻身
它还有一个通用名 叫土豆
土里土气的土 土生土长的土
而现在我只想叫它的乳名:洋芋
就像叫儿时的玩伴:酉生 秋贵 湖海
他们像洋芋一样滚进了人潮
经历了这么多霜期是否还皮肉坚硬
三月 我的兄弟像一个个小睾丸
四月 光着屁股滚进生活的油锅
五月 青春的脸被阳光晒得绿映映
六月 我的兄弟十万大军奔赴在城乡
我的兄弟曾以不同的姿势服侍过你们
切成条 他是不折不扣的汉子
削成丝 他是能屈能伸的丈夫
剁成条 他是稳当可靠的朋友
就算花成片 他也一脸平静
让你不忍心榨他 嚼他 吞他
可我有些兄弟还是被骗进城里
被提炼 抽空 包装 洗涮
穿着冒牌西装回到我面前
那么膨胀 脆弱 华而不实
于是我想起我还有一个妹妹:辣椒
总在爱情成熟时扎你一针
还有一个姐姐:青菜
这些小少妇让生活酸而有味
还有一个父亲:玉米
在八月勉强露出会心的一笑
还有一个母亲:小麦
乳汁比五月的雨水还饱满
我这一家子多么渺小啊
但都如此真实地接近大地
所以我原谅了变节的洋芋兄弟们
2011.5.17于看牛坡
04
我在看牛坡找到一个惊心动魄的词
白雪覆盖初春的麦苗
春风覆盖晚冬的白菜
火焰覆盖农具上的汗水
恶霜覆盖仓廪中的种子
清晨覆盖睡眠
夜晚覆盖出发
行走覆盖关节之痛
咳嗽覆盖呻吟
烟熏火燎覆盖了口红和雪花膏
一日三餐覆盖了豪言壮语
火车覆盖了孩童眸光
皱纹覆盖了票子之上的人世温情
物价覆盖了做梦的时间
生存法则覆盖了坚贞的爱情
相同的命运覆盖了不同的人性之丑
深入骨髓的恐惧覆盖了最后一滴怜爱
困倦之躯提前覆盖性爱之美
密集的焦灼之口提前覆盖丰腴的身段
揪心的茧皮提前覆盖应有的活力
闷酒三碗提前覆盖难熬的一生
一日慵懒覆盖了我一生理想
村民浑浊的表情覆盖了我生存的信心
惊雷闪电覆盖了我修炼已久的平静
源自母体的爱覆盖了我惩罚生活的勇气
但我的诗歌覆盖不了爹妈的疼痛
默默无语覆盖不了幽深的光阴
宿命的悲苦覆盖不了我的热爱
三千微尘覆盖不了我干净的心灵
——我覆盖祖宗及一切过往
岁月即将把我覆盖
一写到这惊心动魄的词
仿若自己的诗篇正一一变成灰烬
2011.5.19夜于看牛坡
我为什么一直觉得外婆还没有离去
05
我确信外婆就是一座村庄
她的白发就是简陋之居上的茅草
双眼是村旁的枯井
苦涩百味已无力流淌
我确信外婆一生最美的餐饭是油炒米饭
最清闲的日子是六个子女的出生之日
去得最远的地方是十里外的乡场
但那已是二十几年前的事
我确信二舅用一口劣质黑棺打发他母亲的一生
深深地感动了四十岁还光棍一条的小舅
他在贵阳大营坡被人们喊作背箩
尚存一息良知 只是无力表现
我确信外婆离去时并无丝毫牵挂
低级的死亡面前所有的爱都很轻浮
一切简陋的丧葬仪式像是在嘲弄
人间四月的雨水锈铁钉一样锥心
我为什么一直觉得外婆没有离去
因为我目睹了一场渺小的消失
在原本严肃的死亡面前
我突然想把自己永久地保存下来
所以——我进一步确信
外婆一定在阴间相遇了零六年离去的外公
外公说:水缸里的苦难你全部带来了吗
外婆说:我留一半在人世
2011.6.7于看牛坡
06
一 日
你敢肯定昨夜之梦是安稳的吗
行走快意 你敢驻足吗
妄谈人间是非 你有洒脱之语吗
你能在七情六欲的边缘回头是岸吗
我一直驱使自己内心平静
尽量在世嚣中保持肃穆
世人变着脸孔一趟趟赶过
我把自己唤醒 愈加从容
我也觉得一日甚微
所以必须用一些简单的细节把它扩充
有时一顿简单的餐饭
我会吃得很细致 甚而热泪盈眶
我深知这存在实属不易
身心俱疲反而是天之所馈
我一直寻找恐惧的原因
针尖在喊叫:时间 时间
孩童的骨骼在喊叫
少女逐渐隆起的身体在喊叫
猜拳饮酒的男人在喊叫
分娩的女人在喊叫
老父松动的牙齿在喊叫
暴日下泥水工的砖刀在喊叫
大街上卖菜的农妇在喊叫
暮色下的车辆在喊叫
我一次次被惊醒
立即又沉睡于这万箭穿心的喊声中
一日复一日 一日何其多
一生如一日 大梦谁先觉
2011.6.7于看牛坡
残阳并不如血
07
说一说晴空底下的麦地
像一片片手掌在抚弄 翻转
人们已习惯用金黄去形容它们
但我分明看见麦芒上血珠滚滚
说一说正拼命拔节的玉米
像背负粪草的老爹攀爬高陡的山地
我曾诗意地写:这绿色的眼睛
此时我只祈愿那血红的双眼不要油尽灯枯
说一说亮得发寒光的农具
像看牛坡女人们的脸
红细胞被孩子和生活抽干
失血的身体在残阳下锈迹斑斑
说一说经常迟到的雨水
总不能让这些脆弱的血管亢奋起来
地坎和山路每垮塌一次
我就痛感于这大把血泪的白白流淌
再说一说那些伤心的消息
幺伯家一百多斤的猪着瘟死了
王老汉一年收成换来十几张假钞
尚寡妇病危时七个女儿并不在身边
杨五爷捡垃圾离奇死在大矿门内
苦难深重的人们呀
你还有什么理由说残阳如血呢
2011.6.9于看牛坡
08
乡场见闻
眼睛凹陷下去
表情突兀出来
这浮世之雕内藏风暴
我一世的安静难以实现
车流慌张
等车人静立时更慌张
这生存之欲一丝不挂
我弄巧言成诗 拙劣又羞愧
交换钱币之手白而轻
钱币上的皱纹黑而重
这艰难的穿梭往而复来
我甚觉苦海无边 回头亦无岸
青春在街头闪现
拐杖在街尾喘着粗气
这密密麻麻的面孔碰撞和追赶
我请求自己停下脚步——
婴孩的哭一声声漫过远村的荆棘
病床上的男女正回味去痛片的苦味
耳聋的老妪向赶场的方向不停张望
怀春的姑娘早已厌倦洗衣粉洗头的感觉
我的开门面的朋友说
这些人太忙 真不懂享受生活
我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
想狠抽他几耳光
再当街大哭一场
用我的泪水洗去他满心的尘垢
公元二零一一年六月十八日
乡民李光明被人群唤醒一次
2011年6月18日赶乡场,有感,作此诗。
卖淫妇
09
她一直属于她的丈夫 但不唯一
农忙季节 她还属于宽种薄收的土地
洋芋花开 她属于水城的嫖客
青菜长旺 她属于贵阳火车站的各种兽
玉米临收 她短暂地属于她的丈夫
她的脸上写满了母性的慈爱
坐在学堂里的女儿也是幸福的
说一句谎言 这不足为奇
但长久地说着不同的合理借口
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精神啊
她没有获得肉欲的奢华享受
也没有遭受良心的自我谴责
这并不是说她没有自尊
在同龄妇女异样的眼神前她也有过不安
但转瞬就被她维系家庭的成就感消解
面对了解她底细的本村男人的调戏和欲求
她一点也不随便就范
——你们这些无耻的大公猪
老娘比你们高尚多了
你们的婆娘敢像我的男人一样宽容吗
她的儿子大学毕业留在贵阳某设计院
人们一下子用眼神给她减罪
可她偶尔还属于另外的城市之兽
以前是逼迫 现在是自主
同样事情的不同性质让人觉得她真了不起
女承母业 她的女儿卖淫三年后
把粉嫩的小青春交付给广东一小企业老板
一辆小轿车载着儿女幸福的婚姻回到村庄
人们嘲鄙之声一下子如纵欲之后无力
所有抽搐的表情变着形撕裂灰蒙蒙的村庄
忘了交代 她的丈夫也不完全属于她
有时他会用带着婆娘和女儿体温的钱
买豆腐吃 打酒喝 抽干部烟
时不时去别的女人身上找回灵与肉的弥补
这男人的精明让人肃然起敬
听了卖淫妇的故事你别悲观
她起码还有一些精神的自主
我们那些奴颜媚骨的讨好和自以为是
并不见得比她高明
哎呀 这世界各有所需
大家彼此彼此
2011.6.18于看牛坡
10
亲爱的矿难
20万元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据说在上海只是几平米的卫生间
20万元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它可以洗去一个农耕家庭深渊似的悲伤
哦 亲爱的矿难
山间的小平房向阳而建
男主人再不会吸着烟出现在门前
女主人略施小妆比往昔漂亮一些
小院里的花草不再显得奢侈
哦 亲爱的矿难
儿子很快就娶回了媳妇
生存的延续得到保障
小货车在山路上嘟嘟地跑
生活的节奏终于变得欢欣
哦 亲爱的矿难
5瓦的小灯泡换成了日光灯
亮堂的室内投射不出黝黑的身影
欢声笑语镇压了悲恸之音
补平的墙洞不再像煤窑
哦 亲爱的矿难
孩子在学校开始自信地吃零食
走亲串戚的衣着不再寒酸
生病的老人伙食得到改善
接济亲邻也有一种做人的感觉
哦 亲爱的矿难
一面逢人就说亲人离去的悲伤
一面小心翼翼地享受生活
自知一切都是造化所弄
却总内疚于幸福背后的死黑之躯
哦 亲爱的矿难
我一个乡下妇女还真失去了诅咒你的勇气
编者有话说
朴实俗套的词句,隐含穿透纸背的力量,表达尘世细微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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