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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和大人物一样重要


不久前,国家文物局发布最新考古成果,确认陕西西安白鹿原上的江村大墓为汉文帝刘恒的霸陵。数百年来,霸陵一直被误认为位于白鹿原的凤凰嘴一带,这次重要的考古发现纠正了这一谬误,它的实际位置位于凤凰嘴南2公里左右。

考古资料是今天我们认识古代历史与文化最重要的一个方式,它帮助我们穿越几千年的时间,回到历史现场,了解有关历史的真相。

但历史到底有多少种真相?我们不断重读历史是在读什么?

今天,我们和你分享杨照在《重述中国通史》系列节目中的一集,一起来听一听不同史学视角对历史的不同解释。

讲述 | 杨照

来源 | 《重述中国通史》

(文字经删减编辑)

01.

视角不同,对历史的解释也会不同

新史料带来开发新知识的可能,这很令人兴奋,也很容易了解。再往下读,又冒出另外一种没有那么直截了当,却同样值得我们感到振奋的新可能。那就是找到新的角度、新的架构来重新解释史料,虽然以旧有的史料为素材,却能够刻画出很不一样的历史图像来。

例如说,有一种「唯物史观」,也是我们在第二季节目里,解读从秦帝国建立以来,我们看待这段历史时的主流看法,从强调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角度,凸显阶级斗争,一下子对照显现出了我们原来学习的中国史,原来是如此地以皇帝为中心,是以认同皇帝统治权的立场出发的。

「唯物史观」,让我们从原先固定的思想模式中解放出来。我们不一定接受「唯物史观」的说法,然而一旦有了「唯物史观」作为对照,原来的历史说法就不是唯一的说法,刺激我们在阅读任何史料时,进行更多的思考,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来看待如此的叙述或解释?

「唯物史观」带来的另一项重大的影响,在于对我们揭示了不一样的史学探究重点,从What转移到How和Why。

「唯物史观」相信「下层结构」决定「上层结构」,坚持要以「下层结构」的经济生产力量来解释「上层结构」中所显现的政治、文化现象。也就是说,在「唯物史观」中,政治、文化现象不具备独立存在的意义,必须被放入「下层结构」的因果变化中来解释。

举个简单的例子,过去学历史,必定学到王羲之和他的书法成就,那是重要的历史事实。但也就仅止于历史事实。有了「唯物史观」上下结构的关系概念,王羲之的书法,他本人和他的作品,就被改造为需要解释的现象。

只看王羲之漂亮的行书书法,是不够的。进一步要问:为什么会有王羲之的书法艺术在这个时代兴起,这样的书法艺术又如何达到了那样的高峰?

这样就牵涉到了魏晋时期的贵族社会,贵族身份背后的庄园经济,使得庄园经济能够运作的阶级划分,还有相应的政治安排。

突然之间,王羲之的书法不再是他的个人成就,而是贵族艺术的代表,只能建立在庄园经济的剥削式基础上。不论同不同意这种说法,这种说法都打破了旧看法、旧说法的唯一性,启发了我们可以去寻找对于历史现象的不同看法和说法。

「唯物史观」强调了生产的重要性,也就使我们看到了在中国承担生产工作的主要角色──农民。

传统历史里农民很少被看到,但在「唯物史观」中,有了农民立场显示出传统历史的帝王立场,我们就知道了不应该全盘照收传统的叙述与解释,要有更多的视角和思考。

02.

来自西方新史学观点的冲击

更大的动能从西方史学发展中波涛汹涌地传来。

例如,从爱利克·埃里克森(Erik H Erikson,1902-1994)对马丁·路德的研究,产生了「心理史学」的潮流,借鉴心理学、精神分析对于人的新认识,史学试着用更复杂、更细腻的眼光来看待历史人物。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提出的「潜意识」的概念,对史学研究者尤其有高度的启发。人连自己都无法诚实地理解、勇敢地面对,人如何想、如何思考、如何判断与描述自己的行为,有复杂的机制。

这样的机制不会只出现在现代人身上,我们没有办法再继续以简单、天真的方式来看历史人物,把他们的表面说法当作事实,我们可以、我们也有责任去探测、挖掘出被藏在底下的心理真相。

「心理史学」特别看重历史人物的成长过程,和家庭的关系。根据弗洛依德理论,我们要从一个人的幼儿、童年经验里去寻找他自己不自觉、却实际上决定他成为什么样的人的、压抑的「潜意识」,重新检视、解释这个人一生的功业或罪恶。

于是相关联地,「家庭」或扩大来说,「私生活」也进入了史学家的视野中。「家庭」,关起门来在家中所发生的事,过去不被认为是史学研究的领域。当我们谈「历史」,自然说的就是公共领域中所发生的事,由一个个「大事」接连起来而构成的,而「大事」不言而喻的定义,指的就是在公共领域、影响到许多人的事件。

「家庭」、私领域怎么可能有「大事」?然而新一代的史学与史家意识到了:大人物也都是人,也都是从家庭、私领域中成长出来的,不将家庭经验摆放进来,我们不可能真正认识他们,只能认识他们的表象。

家庭不只塑造出大人物,家庭影响一整个时代、一整个社会的人,不一样的家庭型态,可能比不一样的政治制度,更直接更有效决定了那个时代、那个社会从这个角度看,「家庭」怎么能被放在历史之外呢?

于是,尤以个人为对象的「心理史学」,接下来产生了「集体心理史学」,刻画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集体心理机制。最早做出突破性成绩的,是对于「暴力」的研究,「暴力」作为社会的集体现象,是如何产生、如何运作又如何转变的?一个社会怎么会「暴力化」?一个社会又怎么从「暴力」状态中「和平化」?

过去的史学看重的「大事」,战争一定包括在其中。战争是规模最庞大、破坏力也最大的集体暴力。以前史学中通常简单地将战争视为是少数人物的决策产生的,新的「集体心理史学」却要追问:

如果没有社会的集体「暴力化」,光靠少数人的意志,哪有办法打仗?战争过程所需要的一切动员与支持,绝对是集体社会性的,不认真深入地看待集体社会性变化,我们就不可能真正了解战争,更无从逼近地描述战争的细节。

战争是怎么打的?从今天的史学眼光看去,过去历史知识中充满了战争,战争是推动历史、改变历史最主要的力量,历史里记录了那么多战争,然而我们却很少具体地察知、理解任何一场战争是怎么打的。

战争牵涉到太多太多细节,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每一场战争都不一样,但写进到历史里,尤其是进入通俗历史知识了,这些战争就通通变成了同样的名词叫做「XX战争」、「XX之役」了。

举个简单的例子。汉末大乱,有「黄巾贼」,清朝太平天国之乱,则有「长毛匪」,「黄巾」和「长毛」其实都是因应战争需要而采取的措施。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战争,可不是双方各自穿好了制服打的。

这边的人和那边的人,如何在战场上辨认敌我?就必须要有特别的辨识符号。包在头上的「黄巾」是一种辨识的符号,将头发留长,是另一种辨识符号。而且显然以「长毛」来辨识,和「黄巾」会有很不一样的效果。

「黄巾」很容易可以摘下来,在战场上打败了,「黄巾」一摘就可以混迹在人群里逃走。相对地,「长毛」没办法一下子剃掉,意味着没那么容易逃得了,这样看的话,「长毛匪」的彼此效忠和团结,一定会高于「黄巾贼」。

03.

当日常生活和微观视角成为一种历史

除了心理史学的视角,半个世纪以来,西方史学将历史的眼光不断缩小,从原先鸟瞰式的、巨视的「历史」,延伸出了「Micro-history」,微型历史,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就。

「Micro-history」的开创性经典作品,有金兹伯格(Carlo Ginzburg)的《奶酪与蛆虫》,记录了十六世纪的一个意大利疯子的生平与想法。这样一个人,终生住在意大利乡间,不曾有过任何丰功伟业,唯一留下来的,是不正常的癫狂言行,怎么会值得记录,为他写一本历史研究?

金兹伯格颠覆了这样的传统评断,让我们知道这个人的想法,并且从他被视为「不正常」的想法中,对照当时人所认定的「正常」。经由「不正常」,我们反而才能凸显看到一般不会被检视的「正常」究竟是什么,包括了哪些内容。

与「Micro-history」相关的另一个史学潮流,是History from the bottom,来自底层的历史。过去的历史着重看待大人物,有着最高权力与地位的人。凯撒、查理曼大帝、拿破仑……不管他们是如何取得权力和地位,当他们爬到最高处,历史的舞台灯光就自然地聚焦到他们身上。

但为什么会如此呢?大人物顶多只是历史的某种缩写,让我们透过他们来掌握历史,但既然是缩写,这种掌握也就必然有一定的局限。要更完整、更全面看见历史,我们不能不关心底层的人,他们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和大人物一样重要,甚至比大人物更重要。

仍然是相关联的,还有另一种新的观念,叫做History of everyday life,日常生活史。过去的历史偏重纪录事件,也就记录「非常」,特别的、不是天天会发生的事,才被写进历史里。这样的偏重,一个理由是「非常事件」标示了变化,帮助我们追索变化的轨迹。

然而认真想想,回顾一下自己的生活现实就能明白,「日常生活」岂是如传统史学中假定的那样固定不动的呢?在没有「非常事件」冲激的情况下,「日常生活」也有内在的变化力量,我们也没有理由将「日常生活」的变化排除在历史之外。

要写「日常生活」,有一种特殊的新技法,就是写「小事件」而不是「大事件」。这里的「小」、「大」分别,主要指的是事件牵涉及影响的人是少还是多。

史学家娜塔莉·戴维斯(Natalie Davis)写了一本既叫好又叫座的书《马丁·盖尔返乡记》,后来还改编拍成了由杰哈·德巴狄厄主演的电影。马丁·盖尔是一个十六世纪的法国农民,离家去打仗,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后来回来了。但回来的这个人,根本不是原来的马丁·盖尔,而是另一个人,对包括盖尔的太太宣称他就是马丁·盖尔。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假的马丁·盖尔出现,给那小小的村庄带来了什么样的骚动,这些村民们,包括盖尔的太太,如何因应这样一个状况?他们为什么会接受假马丁让他住进原来真马丁的家中?

探索这一连串的问题,就碰触到了那个时代、那个地区的特殊家庭、生产、教会、风习、宗教信仰等状况,交织出一副令人意外的复杂历史图像来。小小的事件,影响顶多几十、上百人,却因而得以如同浮雕般凸显出十九世纪法国乡间的「日常生活」景象。

还有更具史学理论野心的法国「年鉴学派」,他们要彻底改造史学中的时间观。以大人物、大事件为中心的历史,带着单一、短暂的时间尺度。滑铁卢战役一共打了两天,我们很容易认为那两天中,欧洲的历史就改变了。

「年鉴学派」提醒:历史不该只在这样的时间层次上运作。滑铁卢战役后面,有拿破仑建构起帝国的几十年过程。在拿破仑崛起的事件背后,又有欧洲王权与政治制度一、两百年的转变。欧洲王权转变的背后,是几百年的欧洲封建社会。欧洲封建社会背后呢?是变化更为缓慢的欧洲土地制度、经济活动、生产模式。在这后面呢?还有以几千年、几万年为尺度的地理变化。

从地理的时间尺度,到战役的时间尺度,一层一层加起来,才构成全幅的历史。我们不只不该停留在只看其中的任何一层,而且还要从一层层不同时间尺度的互动、影响中,挖掘出新的、更有效的历史叙述和历史解释。

尾声.

史学眼光的大幅开拓领域,正是我们今天「重新认识中国历史」的基础。除了发现新史料外,用新眼光去看旧史料,也可以耕耘出许多丰富的历史认识。

例如说「孔府档案」,这可不是什么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新东西。从十六世纪就存在于山东曲阜「衍圣公府」中。「衍圣公府」或「孔府」,是历代朝廷提供给孔子后裔长期居住的地方,具备有公家机构的性质,因而保留了庞大的记录文献。从明嘉靖十三年,公元1534年,到1948年,四百多年的上万卷档案。

 

虽然算是公家机构,然而「孔府」最重要的活动,是这一家人的生活。「孔府档案」是一份横跨四百多年的大家族家居流水帐。在相关的仪式、人事记录之外,「孔府档案」里有大批茶米油盐的资料。小到一块豆腐多少钱,修一根梁木工要价多少,都记在里面。

以前没有人会认为这样的流水帐是历史,有史学研究上的任何意义。然而在新眼光的照射下,「孔府档案」可是个历史大宝库啊!光是考察四百年来豆腐的价格变化,就可以给我们一个极其难得的生活物价变化基准。

这里鲜活地显示了四百年来中国上层家庭的生活所需,我们也能够借以重建出一套日常生活史的样貌出来。这是绝对无法在任何「正史」上找得到的精彩材料。

将这些东西都加进来,我们看到的中国历史当然就比以前来得多元了。

中国历史不是同质性的单线发展,在相对稳定、类似的朝代政治、伦理观念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完全不一样的人的生活曾经存在过,我们可以从过去忽略的材料中,运用新的史学技能,将这些多元内容找出来,重新认识这样更丰富的中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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