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 碱 窝

白白的盐碱像初春的残雪均匀地撒满这方圆十几里的地面，生命力极强的各种野草在北风中，无奈地摇曳着。可怕的盐碱窝呀，你撕碎了多少人的幸福梦想，只给周围人们的脸上，狠狠地刻上了一个“穷”字。

忽然，有一天，这里来了许多抡锨、推小车的民工。这到处刻满贫穷的盐碱窝，似乎真的可以在这帮人手中改天换地了。凛冽的寒风刀子似的狠命地扫过鲁西北平原的角角落落。虽然，还未下一场雪，但气温已下降到零下12度。这样的天气，已经不可能使任何人痛痛快快地进行任何一种户外劳动。这是1990年的冬天。位于鲁西北某县城南30多里处的镇沙池修建工地上却热闹非凡。从全县各乡调集来的民工，像蚂蚁一样爬满了刚刚隆起的南北长十几公里的拦水大坝上。十多辆大型履带式拖拉机轰隆隆地辗过刚上来的一皮土。原来半米多高的土层，被轧下去30多公分。这时候，土就是工程，土就是效率。没有土，一切都是胡扯。但他们都很清楚，坝上的土不会自己长出来。虽然天气冷得能把刚放出的热尿冻成冰，但他们还是争命似的装土，推土。

这里的民工，是仿照部队的建制组织起来的，由团、营、连、组组成。一般县级划为团，乡镇划为营，乡镇所辖工作区划为连，村划为组。几千甚至几万人聚集在十几里长的狭长地带。在飞机上看，真像一条土垄上趴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那场面好似千军万马混战在一起，那阵势，只能在当年南泥湾大生产运动和大喊“人多力量大”的时候有过。那真叫广阔、壮观。但在相邻的组与组之间，竞争却是很激烈的。各组都想尽办法尽快地使自己的工地“长”高些。这时候，集体主义精神表现在每个人身上，他们可以为同一个目的，暂时将平时的不快，甚至怨恨放在一边。我们纯朴的农民呀！在共同利益和同一目标摆在眼前时，都是以大局为重，不再计较个人的得失。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精神啊！

王大壮也在这个队伍中。初中毕业就被征调来了。父母并不忍心让他来，但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找人。他懂得父母的难处，他执意要来锻炼锻炼。没办法，父母拿出家里仅有的15元钱，叮嘱他要注意身体，有事捎信回来。此刻，王大壮推着垛成小山似的两筐土，正在努力快步向大坝上走。心里不住地骂：“妈的，装这么多，想累死老子？”骂归骂，瞅着离自己村的工地还剩20多米时，只见大壮脸色严肃起来，目光集中，两腿也加了力量，甩开大步，像百米冲刺一般冲向大坝。只听“呀”地一声就从斜坡上冲上了一米多高的坝基。推到预定位置后，双手用力一掀，手推车一个“燕子翻身”，车把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便趴在那里。大壮掀起车子，胜利者一般推起来往回走。只有这时，他的大脑才能多些空闲，想些其他事。

算一算，来了已经七天了。这七天，竞像过了一年。开始的时候，他连空车子都推不稳，总想找点轻松的活。可当“头”的强子说：“既然来了，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别想找便宜。”只答应他开始两天，他可以推半筐土。你真不仁义。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推。开始，真像《朝阳沟》里的银环挑水一样。一天下来，他的身子像散了架一般。回到宿营地，把身子往铺上一扔，便再也不愿动弹。过了两天，他就能像其他人那样轻松了，并且车上筐子里的土也越来越多。他的腿已经受住了考验，不再“筛糠”了。现在，这小推车在他手里，被玩弄得“顺毛驴”似得。这时候，他也敢和其他人说笑，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民工，再也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他似乎又找回了一种尊严。

又一天开始了。不过今天的天气倒还不错，几乎没有一丝风，太阳仿佛也乐意更多地给予这些勤劳的人们一点儿恩赐。人们感觉今天不是格外地寒冷了，不至于一停下来，就被冻成冰棍儿。上午10点多，工地上的人停止了劳动，开始休息。这是他们一天中的黄金时间。躺在土坡上，或坐在刚挖出的坑角儿，倚着手推车，晒着太阳，张家长李家短地闲聊，或不知天高地厚地吹牛皮，这便是这些人全天中最奢望的。指挥棚上的大喇叭放着听不厌的《光棍儿乐》。是呀，光棍儿好，光棍乐，光棍儿有酒喝，光棍儿有烟抽。这些“临时光棍儿“竟自得其乐。这里没有老婆的白眼儿和斥责，没有谁来趴在脸上唠叨个没完。虽说身体累了，但精神却得到了彻底解放。可这世界终究少不了女人，在没有女人的天地里，男人的生活就没了滋味，像菜里少了盐。所以，在这男人的世界里，谈论最多的就是女人。要不怎么说”现在的男人多是贱骨头呢？刚刚从老婆的约束中解放出来，心里还是总忘不了那个女人。关于“女人”，谈论最多的，恐怕就是男人与女人晚上在床上的那件事。也不知道这些男人从哪里搜集到那么多张三李四这方面的信息。这些没有太多文化的人聚在这里，只有这一点儿才可能给他们带来一点快乐，一点轻松。大壮本来不喜欢听这些东西，他有自己的心事：他生长在农村，他摆脱不了身上的泥土味儿，他对周围的这些人，从来没半点儿看不起的意思。但他毕竟是念过几年书，懂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看到过更广阔的世界。血气方刚的他并不想让土地束缚自己一辈子。他想读书，他想通过读书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多少年之后，他会以另一种姿态回到这里，尽自己所能，为自己的故土奉献一点微薄之力。

王力和小栓子正在听二狗子绘声绘色地讲黄段子。不时听到二狗子“啧啧”几声，很遗憾地神态，引得两个忠实听众嘴里不觉已流出了三尺长的涎水。“大壮，还是念书好吧？”二狗子忽然停住，朝在土疙瘩上晒太阳的王大壮说。小栓子站起来冲大壮大声说：“念屌书呀？你看都念成书呆子了，连女人身上几个窟窿眼儿都不知道。快过来，听听狗子叔给你讲讲“男人床上练功法”吧，别到时候娶了媳妇，还不知道该怎么消受哩！”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二狗子停止了笑，好像郑重其事地说：“大壮，说实的，就凭咱这穷鸡窝，还能飞出金凤凰？你爹娘都上了年纪，还有多大能力再供你念书？我看你还是出去找个活干，挣俩钱。一来呢，帮抚一下家里，二来呢，准备找个媳妇过日子吧？”

第二章

大壮没言语。他慢慢站起来。他并不怨恨他们，他承认二狗子说得很实在：他们村读过书的不少，可真考上中专、大专什么的，却还没有。他眼里不知为何模糊了。怨恨？委屈？无助？他转身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重新坐下来。他的脑子里很乱，像一团乱麻，他不知该怎样才能理出一点头绪。这时，坐在那里一直默默抽烟的强子站起身来，狠狠地瞪了小栓子他们两眼，然后将烟屁股摔在地上，用脚使劲辗了辗。来到王大壮的跟前蹲下来：大壮，别理他们。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还小，你有时间，有希望。我们村一直没有出过大学生，大伙都指望你考上大学，给全村老少爷们争口气哩。强子说完，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开了。

是呀，我不能和他们比。我要争口气，给他们看。就像推土一样，你推得慢，别人就会嘲笑你，挖苦你。本来你不行，那你就没有权利去堵住别人的嘴。说去吧，我一个大男子汉，还能让唾沫水淹死吗？现在，他心里倒很坦然了，对那些歧视自己的话，不再感到气愤，他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能行。让那些无聊的人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吧。

傍晚，他和其他人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2里多路，回到他们的居住地。他们居住在军张村一家久弃不用的两间灶房里。刚来的时候，满屋乱七八糟堆满了各种杂物。房梁上的灰土足有一公分厚，墙角吊满了蜘蛛网。他们将这此杂物向里边垛了垛，简单地把外间地面打扫了一下，找了些麦秸铺在地上，把被子一放，算是安家了。进了院子，大家将车子随便一丢，便跑进屋里躺在铺上，不想起来。他们真是太累了。白天在工地上，那么多人，说笑着干活，并不感到有多累，可是一天下来，躺下以后，顿时觉得身体酸痛，动弹不得。值日的打来馒头和稀饭，大壮慢慢爬起来，胡乱吃两个馒头，倒下便呼呼大睡起来。小栓子和二狗子仿佛仍然有些精神，他们还要继续他们那不倦的话题，不时咯咯地笑一阵。刚来的时候，大壮听见他们说话，很难入睡，可是现在习惯了，他也能像别人一样，头一靠枕头，一会儿，便能酣然进入梦乡。

他仿佛坐在了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在听老师讲课，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名牌大学。他拿着入学通知书，高兴地跑着……呀，下雨啦？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个人影正在哗哗地往马桶里撒尿。马桶离他头只有一尺远。尿液不时地溅在他的脸上。“二狗子，你他妈的远一点行吗？”他大骂道。“这是圣水，别人想喝还喝不着呢？”“放你娘的狗屁！”两人骂毕，又都呼呼睡去。开始，他很反感人们之间这种不尊重的态度，甚至别人一句不轻不重的嘲弄，他都接受不了，计较半天。现在他慢慢习惯了，他应该适应这种生活。就连在离别人头顶不到二尺的地方随意小便，光屁股时常擦着别人脸的现象也习以为常了。不觉自己也学会了骂几句。不久，王大壮惊诧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变化，他有些害怕，他怕因此失掉了尊严，别人会将他混同于一般的民工。不行，他有一定文化，并且正准备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但他又能怎样呢？他不是不知道，一个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就要不断改变自己，让自己适应这种生活，甚至说去适应别人，即使这种适应是暂时的。大壮时刻想早点脱离这种环境，努力走出去，去寻求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而不得不暂时和这些人为伍。这种矛盾思想，常常使他感到很烦恼。于是，他白天拼命地挖土、推土，汗珠子毫不吝惜地撒掉，晚上便在梦中纺织自己的未来，借以排解自己的烦恼。

第三章

大坝日渐地高了，工程后期，土源成了工程进度的关键。活该倒霉，他们组取土的地方正好分在了洼地。没多长时间，土就被挖得差不多了，最后竟挖出了水，半天也挖不出几车土。强子几次找连部，要求解决土源问题，最终却没有结果。土，显得十分珍贵。眼看自己组的坝顶比人家低了许多，这些人个个心急火燎，怨骂声不断。眼瞅着太阳又要落山了，今天，由于他们的工程进度慢而使全连的先进称号泡了汤。强子被叫到连部狠狠地剋了一顿。他走出连部，使劲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操你八辈祖宗！”

晚饭时，强子提出晚上去偷土，王大壮就站出来反对：“不行。一晚上冒出一层新土，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让人家捉吗？”“管不了那么多了，没种的就别去！”强子撞不到南墙上不回头了。其他人都拥护，尤其是二狗子和小栓子嚷得最凶。少数服从多数，大壮也不言语了。晚上，明月高挂，寒风刺骨。当人们都在享受梦乡的香甜时，在土地上有一群黑影晃来晃去。这是强子他们在偷土。他们就近挖别组的土，往自己的工地上推。这时，他们丝毫感觉不到累，而且，动作显得很麻利，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揣了只免子一样——的确，这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慌乱中，连人家的车道也给掘了。月亮偏西的时候，一层新土又盖上了他们的坝顶，比别人的又高出了一大截。

第四章

第二天上午，一到工地，就被人家发现了。那一组的人都站在自己的工地上，个个掐腰瞪眼，并不时地挥着拳头，向着强子他们大喊大叫。阵阵叫骂声像雨点儿一样砸过来。不多时，小栓子和二狗子受不了啦，也跺着脚朝那边骂起来。那边已经有几个愣头青小伙子，手拿铁锨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了。眼看一场械斗就要开始了。怎么办？强子观看局势的发展，这种后果，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时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此时，那几个“愣头青”已冲到二狗子和小栓子跟前。二狗子一看，红了眼，也拿起一张铁锨迎了上去。突然，一种责任感占据了王大壮的头脑，容不得他多想。正当双方即将交手时，旁边猛然窜出一个大个子年轻人，挡在了他们的前头：“住手，几位大哥，有事好商量，千万别动家伙！小心出人命呀！”“你他妈的，想找揍呀！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给我揍！”此时，王大壮身上、脸上已经挨了几拳，鼻子已出血了，但他却没还手。“大哥，听我一句吧！冤家易结不易解呀！”“住手！听他说！”那个头模样的首先清醒了。他一发话，那几个人顿时停了手。这时，二狗子和小栓子也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王大壮掏出一张纸把脸上的血擦了擦，径直走到那个邻村大个子“头”跟前：“大哥，我们做的不对。我代表俺们组，公开向你们道歉，请你们原谅，并补给你们一皮土，把车道垫好。你看咋样？”那个大个子惊异地看了看他，说：“想不到，你年纪不大，还怪会说话的。真是这样的话，我们也不说别的了。”转身他又朝强子嚷道：“你看你们，一个个白长这么大。妈的，一点理也不讲！”强子只是一连声地说：“对不起！”那一天，是他们组最懊悔的一天，辛辛苦苦地劳累了半天，终于给人家坝上长了一层土。懊丧归懊丧，许多人的心里，却为终究没造成恶性后果，而又有些庆幸呢。

尾声

偷土事件给大壮很大启示：农民的文化素质低，许多人遇事不能好好分析，不能很好的解决矛盾，相反，极容易使矛盾趋于激化，以致最后酿成严重后果。王大壮继续读书的决心更坚定了。

不久，工程结束了，王大壮终于又走进了校园，坐在了久违的教室里。这一段生活经历，对他来说，虽算不上什么亮点，但对他以后的影响，将是深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