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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20年:时代逐渐追上了杨德昌


十年再见杨德昌:梦想之爱,希望不死

在台湾新浪潮开山之作《光阴的故事》(1982)之前,张艾嘉监制、杨德昌参与策划导演了一部电视剧集《11个女人》(1981),但近40年鲜有人看过。

台湾老三台之一“台视”,今年突然放出了《11个女人》的视频,免费传到YouTube。其中杨德昌的影视导演处女作《浮萍》最受瞩目。片中三位女性不同的命运,影响张艾嘉多年后拍出《20、30、40》。

《浮萍》虽然稚嫩粗糙,但像草灰蛇线,埋下了诸多线索密码,基本贯穿了杨德昌二十余年、只完成了八部(严格说是七又四分之一部)电影作品的创作生涯。

杨德昌作品:

《11个女人》之《浮萍》(1981,单元剧)

《光阴的故事》之《指望》(1982,电影短片)

《海滩的一天》(1983)

《青梅竹马》(1985)

《恐怖分子》(1986)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

《独立时代》(1994)

《麻将》(1996)

《一一》(2000)。

杨德昌作品不多,但一出手必惊人,部部都是制作严谨、表达犀利深刻、载入史册的现实主义力作。这种认真而审慎的创作态度、始终维持高水准的创作品质,在华语电影圈极为罕见。

《请假装你会舍不得我》(原名为《恐怖分子》)2019年1月9日22点14分在电影频道播出。片尾曲由杨德昌前妻蔡琴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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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获第四届东京影展评审团特别大奖。左起:杨德昌、张震、杨静怡、余为彦、张国柱。

杨德昌接受访谈时说:”那时候的年轻人真的很有自信,那是我们的特点。我们这个世代到了某一个时间点,建立自信之后,自然就会想做这些事情。“

“拍《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是我的责任,那个历史时期、那个事件是我完全见证的,我就是电影里那些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我见证了那整个过程。”

“我真正想要做的,是想在这部电影的结构里反映出那个时代各种各样的社会现象。”

“这件事非常非常反映了我们当时的压抑生活。我们没有一点自由,想法则不受拘束。我感觉茅武这个孩子有太多想象。他所受的挫折在每个人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但因为他很敏感,所以挫折会更大。挫折在他的心里增大,到最后是一些幻想在他的思考里面。这是中国现代历史应该记录的一个事情,我觉得我有这个责任去说这个故事。”

“只要看过这部电影,在意识或潜意识层面都会了解我们是如何成长、如何度过那个时期的。所以当小猫王在片尾出现的时候,你会感觉很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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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作:杨德昌曾想改编张爱玲的小说《色戒》为《暗杀》,与成龙合作;找林青霞拍《炎夏之都》;请罗伯特·德尼罗拍摄《热兰遮城》,「讲述荷兰人在台湾的那个时代」;与张毅合作动画片《长江动物园》(取材自抗战时中央大学从南京撤至后方的故事);多年心血未完成的动画遗作《追风》。

杨德昌穿过一件T恤,上面写着:“Herzog,Bresson,Yang”(赫尔佐格、布列松、杨德昌)。年轻时在西雅图电影院里偶然撞见德国导演赫尔佐格的《阿基尔,上帝的愤怒》,点燃了杨德昌的创作欲望:“我必须在垂垂老朽之前做些自己热爱的事情。”

1996年,在日本一家小酒馆,杨德昌导演曾经留言“生命·梦·电影”,李安导演在同一面墙上题下“电影·梦·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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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HKIFF做了非常全面的【一一重现杨德昌】的回顾展,除了所有长片,还放映了他当年初回台湾编剧的第一部电影《1905年的冬天》和张艾嘉策划的电视剧《11个女人》中的《浮萍》一段,以及生前未完成的11分钟的动画作品《追风》。

-《11个女人》每集90分钟,但《浮萍》片长148分钟,杨德昌坚决不删减,分上下集播出。

-杨德昌坚持按照自己的方法拍摄,追求电影化、实景化、戏剧化以及社会图解化。

-《浮萍》已经蕴含了八九年代台湾电影的一些重要主题:城乡问题、台北问题、女性问题、家庭问题。

-该片的演员柯素云、左鸣翔、石安妮,后来也在杨德昌的电影《指望》、《海滩的一天》、《青梅竹马》、《一一》中一再出现。

-柯素云是80年代台视乃至整个台湾电视剧的阿姐级人物。她第一部台视剧是《少林寺》。

-1985年,杨德昌拍《青梅竹马》,侯孝贤卖了房子凑钱,和蔡琴主演。柯素云演的是侯孝贤扮演的阿隆青梅竹马的前女友阿娟。

-1988年,柯素云在电视界风生水起,侯孝贤找她在《悲情城市》中演林文清二哥的夫人,也就是二嫂。

-柯素云在90年代中期移民加拿大,期间回台湾拍过两部电影,都和杨德昌有关:《一一》,男主NJ的初恋阿瑞;2002年,杨德昌监制、杨顺清导演的《扣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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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昌:“这部电影讲的单纯是生命,描述生命跨越的各个阶段。我认为一切复杂的情节,说到底都是简单的。所以电影命名为《一一》,就是每一个的意思。”

在一场戏里,酷爱音乐的杨德昌导演与音乐家妻子彭恺立同台演出

彭铠立:“A One and a Two”在音乐里就是Beginning,“一一”在我们中国的词源就是生命的起源,所以洋洋在自然课程里面,见到大姐姐的白色底裤后有一声雷响,那代表少男第一次对异性美的幻想和触发,这是生命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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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睿文:您过去有几部电影处理成长的经验(《指望》、《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麻将》),也有几部作品处理中年危机(《海滩的一天》、《青梅竹马》、《独立时代》),而在《一一》里,非常成功地把这两个面向融为一体。此外,儿童与成人似乎是互为对照的……
杨德昌:可以这么讲。我一开始有这个故事的灵感,是如果我要讲一个关于生命的故事,从生到死,我以前都会想要用哪个人,拍他每个生命阶段,从小到大、到老。那个灵感是,如果我要讲这样一个故事,最好就讲一个“家庭”,因为所有的年龄都有一个代表,所有的人又都是密切相关的,他们的经验可以投射到彼此身上。那是这整个故事最早的一个灵感。
我关注的倒不是死亡,而是生命。一方面生命必须经过这些事情,以测试你自己的边界,基本上只有在面对失去生命时,才更让我们感觉到生命是多珍贵的事。
我一直认为,电影或艺术本身,其实并不关联到国族性,只关联一件事,就是人性。对人类来说,电影提供了与生活经验最贴切的东西,就像《一一》里有句话,小胖引用他舅舅的话说:“电影发明了以后,我们的生命延长了三倍。”我的感觉就像这样。所以我们做的事是提供观众一个可能的生活经验,但这个图像需要经过所有观众的检验。现在电影工业更加地域化了,以后会真正地全球化。我绝对不会觉得全球化就是星巴克跟麦当劳,电影很早以前就已经全球化了,由许多不同的文化组成。相当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电影节通常都是以国族来做分类标签,很多族群被特别彰显,我觉得有时候那反而充斥着偏见与不公平。对某部片子授予荣誉不见得表示对你的尊敬,反而可能是出自偏见。所以这方面更增加了我拍电影中不确定、未知的元素,让未知的元素更充满戏剧性(笑)。

是枝裕和镜头下的侯孝贤与杨德昌

1990年前后,台湾新潮流传到日本。侯孝贤的《童年往事》《恋恋风尘》和《悲情城市》先后引进上映,1991年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在东京国际电影节获奖。

年轻的是枝裕和看了这些台湾电影,觉得侯孝贤拍出了他想拍的东西,而杨德昌让亚洲出现了新形态的电影,同时代的日本导演没有谁能像他们一样让他感到震撼。

1993年,《戏梦人生》在日本上映,富士电视台发行,想拍一部侯孝贤的纪录片,便邀请长期合作的是枝参与。是枝接下了拍摄任务,并提出要一起采访杨德昌,于是便有了《电影映射时代:侯孝贤与杨德昌》。

侯孝贤很中国,杨德昌很美国:杨德昌的办公室非常现代,播放着歌剧唱片;侯孝贤工作的地方则是陈旧的日式民居,有位老伯正在炒菜做饭。


当是枝问他们想拍怎样的电影时,侯孝贤说他想借拍电影来省思何谓中国人,杨德昌列举了各种类型——惊悚片、喜剧片、悬疑片等。如果杨德昌多活十年,说不定就在美国拍电影了。

在是枝看来,《悲情城市》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都是讲述时代的电影,虽然手法完全不同,但有种他们站在相同观点上、背靠背看着不同世界的感觉。

参与过《独立时代》制作的影评人詹正德回忆,节目做完后,富士台把录像带寄到台湾,杨德昌组织公司集体观看,看完要听每个人的观感,他还谈了很长的中日文化比较。



为了纪念《一一》面世20周年,王昀燕在两度绝版之后再次推出《再见杨德昌》裱布精装珍藏本

杨德昌谈《浮萍》与《光阴的故事》

黄建业访问

黄:你第一次碰底片应该是什么时候?
杨:《光阴的故事》
黄:那你在USC……
杨:USC那个8毫米不算啦,那是家庭电影!自己做16毫米时碰底片也不是那么完整,其实那是在玩,是在劳作,连劳作都不能算的,只是觉得应该拍点东西,安慰一下自己,其实都不算。
黄:《浮萍》对你来说是怎样的一个状况?
杨:拍video很容易嘛!马上就看得到,构图啊,镜头啊,对我来讲并没有很大的困难,其实我在这些事以前都已经知道了,也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自己可以拍电影。拍《十一个女人》的时候并没有特别要学的东西,因为录音我也熟,摄影、拍照我也熟,而构图、分镜这些我都有兴趣。
黄:《浮萍》是事先先分镜了?
杨:对!每场戏都有storyboard.。拍《光阴的故事》时我知道有很多事情不能在现场决定,所以我都做好了再执行,到时候就说:我就是这样。拍《光阴的故事》第一天就跟摄影师闹翻了,摄影师说这个视线不良,我说根本不要视线,这叫反跳!他说:【不准反跳!】好!不准反跳,那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黄:从一九八一年回国到拍《浮萍》这段期间,你对台湾的看法如何?
杨:其实拍《浮萍》的时候,是我对台湾印象最好的时候,那时感觉是台湾最有希望的时候。
黄:为什么?
杨:因为台湾没有美国那些毛病,台湾自己的毛病我以前就很熟悉,出国十一年回来,觉得那些毛病少很多了。
黄:是政权改变的时候?
杨:也不见得,那时候是有些经济状况的改变,我到现在还是很乐观,有些肯定台湾的人也许还没有我乐观,因为我觉得知识分子本来就应该批判社会,就是要对社会有见解。若你只说好话,不说难听话,不会让我感到你有思想,你有思想的话一定是双面的,所有事情都有双面。虽然台湾还是有单一论说的倾向(不管你在肯定那个权力或否定那个权力),这个倾向正在改变。基本上要这个逻辑成立是每一面都要思考,这样立论才会更清楚,立论清楚才不会浪费时间。
黄:拍完《浮萍》后,马上接《光阴的故事》?
杨:中间还有一段空白。拍完《浮萍》后,反应还不错,很多人找我拍电影,但觉得环境不是很理想。那时倒想拍些电视的单元剧,可以照自己的想法自己执行:《浮萍》拍完后,对那时候的电视是有些影响力,并没有那么绝望。《光阴的故事》出现也是蛮突然地,拍完之后就到香港去谈《阴阳错》。《阴阳错》又是很多人的第一次,梁普智、谭咏麟啦,倪淑君啦,高志森啦,被开除以后就回来了。
黄:你那时是做什么?
杨:编剧,搞了六个月。
黄:那时你对台湾电影和香港电影的感觉如何?
杨:那时和香港电影圈很熟,认识的人比台湾多,跟香港的关系非常好,像方育平、徐克、新艺城那一票,所以很自然就去香港。大概因为我剧本一直搞不定,一直被我推翻,高志森就很幹,想:我已经搞好了,偏被你幹掉。然后我就被他幹掉了,就回来搞。
黄:为什么会用《指望》这样的诉求?
杨:其实我创作时并不会一开始就想要拍什么东西。《牯岭街》比较特别,完全不从客观上考虑。其它基本上都是从客观上考虑,譬如说,《光阴的故事》共有四段,张毅的剧本已经好了,陶德辰坚持要拍小孩子的成长过程,剩下给我和柯一正两个中间的,柯一正说他要搞大学生,我就说好啊!我搞初中生;本来用一个女生串场,后来只有我用那个女生,另外三段都变了,变成男生。
第二段是陶德辰提的企划案,讲情窦初开,我原以为那也是不能改的,就从客观的条件上去想,想做一个很简单的东西,也许只有一个场景,希望是四段里最短的,结果是张毅的是最短的,他的节奏很快,可是我的制作过程是最少的、最简单的。我一想到初中那个女生就想到石安妮;我也找她拍《浮萍》,觉得她非常好;我坚持一定要用石安妮,那时中影说,希望演员训练班的人能有表演的机会,制片说我们这里有个十九岁的看起来像十二岁,我说你不要开我玩笑,十九岁看起来像十二岁?我说,石安妮就石安妮啦,不是石安妮我就走,不要换石安妮换我好了。
黄:和《浮萍》比起来,《光阴的故事》的感觉如何?
杨:当然比以前超越很多,但我并不会这么去评估这个经验,我不管在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一定会充分发展。现在看《光阴的故事》,我不会觉得它是个不成熟的作品,虽然在制作上看得出来经验不足,但在整个作品上,如结构和整个的处理,基本上我是蛮予肯定的。
黄:那时做了分镜表?
杨:分镜表这东西是一有安全感就立刻放弃。
黄:基本上是一个框子。
杨:对!就好像我跟你立合约一样,白纸黑字在这里,是一种很不信任的沟通方式。这东西限制了别人也限制了自己,我绝对不会赞成这是学电影的人必须学的东西,我会赞成你不要了解这东西,你要了解这东西对你的意义。它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方法。
黄:好像是个很safe的工具,可是这工具会绑着自己。
杨:现在我完全不去想这个东西。我跟学生上电影课可以一堂课就讲完了,所有的东西其实都在里面,只是每个细目繁复的程度不同;在这些方面,我觉得应尽量去发挥创作的可能性,不要让制作的限制影响到你。所以到电影学校学东西,是限制了自己的思考能力;譬如说特殊化妆,台湾的电影本来就没有很好的特殊化妆,甚至好莱坞的特殊化妆看了就知道是特殊化妆、是假的,那种假的程度无法震撼人。那东西基本上完全要透过创意,如果没有活泼的弹性的话,创意就会比较吃力,你不让自己轻松自由的话,那东西比较会影响到你。
黄:在《光阴的故事》中你比《牯岭街》更早碰老的年代,当时你碰到这样一个氛围时,会希望往哪个方向诠释?
杨:基本上是因为客观条件,那个年代不是我选的,是企划案里要求的;而我从那个角度着手,处理青春期的情调,所以对我来讲,我尽量把那个年代符合我对青春期那种很淡的感觉,其实是很安静的一个叙述。
黄:像石安妮妈妈不在时月经来的段落的分镜,是一开始就有这种构想,还是在剪接时才有?
杨:一开始就有。其实那场戏对我来讲并不是一个很感性的结论,而是很理性的结论,因为那代表着成长的一个阶段,在分析整个结构时我已经知道一定要有那个东西,就跑去问自己认识的女生谈第一次月经来的感觉,那种无助是个重点,那东西不是感性的,是很理性的,所以整个处理是要感性跟理性互动,那才会有新的感觉。因为感性的东西都是已经实现过的东西,这个经验之外的东西才会有意思。其实这是从电脑里面出来的,因为搞电脑太容易掉到以前做过的东西里,以前做的一定不够经济,尤其是做国防的东西,一定要尽量弄到体积最小,速度最快……,那段训练让我对理性思考比较不会恐惧。从我学生的经验来讲,他们一开始心理上有排斥性,觉得自己用理性思考会不会不够感人,我对学生讲,首先就是要让他们认识理性的思考,其实这是很有趣的事。
黄:那时怎么会想到用慢镜头来拍?
杨:就是经验不够啦!
黄:如果再拍绝对不会?
杨:其实那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譬如说,特写镜头、慢镜头,其实都是作者没有信心:我没有把握你一定看到里面的东西,我要不就弄近,要不就放慢给你看。后来很自然就会想到这个事情,当我有信心的时候根本不会去碰,想都不会想到,其实都是信心的问题。有时这信心逼得你做很多dissolve,fade in,fade out,翻底翻得乱七八糟,粒子都粗了,颜色都走掉了。所以到了《海滩的一天》就不做fade in,fade out,不要做dissolve了,就直接跳,用远景接进去。其实到现在为止,台湾新电影最强的indication就在这里,台湾新电影没有fade in,fade out,dissolve这些东西,这不是我们的语法,环境让我们在没有这些奢侈品的时候找到一个很直接的创作方式,这方式你必须要有信心才做得到。譬如说fade in,fade out是气氛,很简单,慢慢出来,你为什么不可以【蹦】一下出来马上有那种气氛呢?那气氛在画面中马上就有,这逼得你马上要在画面中取代气氛的东西,你的工作会更实在,更多在要呈现的东西上,而不是在技巧上。所以我对台湾电影一直很乐观的原因,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其实弄出很有意思的东西出来,逼出来也很乐,都很有意思。所以现在我是绝对不会再去搞dissolve了,没有信心观众看得出来的。

杨德昌墓志铭:“Dreams of love and hope shall never die.”(爱与希望的梦想永不磨灭。

杨德昌到底想告诉世人什么?


文:黄文杰

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现代社会,杨德昌始终正视它的弊病,从未停止批判,也从未妥协。不过,若以为他仅仅只是在不识时务地一味抱怨、发泄和抨击,那显然是大错特错。窃以为,读懂他一以贯之的批判精神固然重要,同样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从他的愤世嫉俗中,读懂他对世人的殷切期望:独立。

探究杨德昌意义上的“独立”,自然会联想到影片《独立时代》,这是它的明确来源。在该片之前,虽然杨德昌没有直接提出这个概念,但类似意识其实已经不自觉地渗透到了他的创作之中。用杨德昌自己的话说,“自己负责任,这是'独立’最重要的概念”,而他通过电影告诉我们的“独立”,至少包含如下几重意涵。

首先,它是指在精神层面上“不依靠他人”。杨德昌通过他的作品揭示了一个事实,也即世人产生精神危机的根本原因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因此容易被别有用心的“骗子”操控(《麻将》的台词说得最直白)。所以,作为“独立”的个体,应该具备自主意识,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找到自己的生活目标,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对自己的言行负责,惟其如此,方能摆脱他人的教唆、权威的控制和媒体的欺骗,解决精神危机。这也就是杨德昌所期待的,“每个人都能自在地过自己的生活,做自己认为对自己最有益的决定”。

其次,它是指在道德层面上“不混同他人”。观众看杨德昌的电影,往往会为他所展示的“礼崩乐坏”的塌方式的道德乱象所震惊。因为在他看来,社会环境是一个同流合污的大染缸,疯狂拜金的世人将情感视作利益交换的工具,沆瀣一气地相互拉拢勾结,由此造成人性不可避免的腐化堕落。所以,作为“独立”的个体,应该拒绝同化归顺,敢于撕破虚伪的面具,破坏虚假的“大同”、“和谐”局面,摈弃尔虞我诈虚情假意的生存方式,坦荡地活出个性和真性情,惟其如此,方能甩脱大染缸,解决道德危机。

再次,它包含了对人性多方面的期许。综观杨德昌的电影,要做到独立,至少需要具备自由选择的决断力,纯真善良的品性,不甘驯服敢于质疑与反抗的精神,不惧与众不同甘当另类的勇气。不具备这些能力,无法实现真正的独立自主,也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谈得上以真诚的沟通来“战胜孤独”、“战胜虚伪”,重建彼此信任的人际关系和道德秩序。

最后,它体现了“人皆可以为尧舜”的平等思想。杨德昌尊重每一个个体,相信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自我抉择实现独特的生命价值。正如《独立时代》中撞车后的姐夫所顿悟的,“真理”不是只有一个,出租车司机也可以是“孔子再世”。

这种多元发展的理念有力地破除了权威迷信,再也没有唯一的“标准答案”,每个人都有可能性,谁都可以在人为制造的规定性之外创造生命奇迹。《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父亲对小四说的话,“你要相信,你的未来,是可以由你自己的努力来决定的”,就表达了杨德昌对个体自我主宰命运自我成全的强烈信念。

实际上,除了小四,杨德昌也把这种“独立”愿望倾注在他的多个角色身上。比如《海滩的一天》中的林佳莉,《青梅竹马》中的阿隆,《独立时代》中的姐夫、琪琪、小明和Molly,《麻将》中的纶纶和马特拉,《一一》中的NJ和洋洋等。他们或许道德并不完美,但他们身上还保存着人类的良知,承载了杨德昌的人性希望。他们大多性格单纯,重情重义。恰也因为他们的简单天真,他们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堕落,这个丑陋肮脏的世界也无法理解、容纳他们。他们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人缘”都很差,或遭到误解和打压,或被人冷落和嘲笑,成为别人眼中的“怪人”(如《独立时代》中小凤就说姐夫“比较像钟楼怪人”)、“神经病”(《一一》中老师和同学就是如此讥笑洋洋)。也因此,他们普遍显得落落寡欢、焦虑迷茫。

正如观众所见,这些类似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圣愚”形象的角色,有的被污浊环境所吞噬(如阿隆被杀,小四杀人),有的始终未曾动摇(如《一一》中的NJ痛斥见利忘义的合伙人),有的则一度迷失,最终却与过去毅然诀别,走向了真正的独立(如《海滩的一天》中佳莉不再纠结德伟失踪真相,《独立时代》中Molly与阿钦解除婚约,小明辞职,《麻将》中纶纶解救马特拉脱离犯罪小团伙)。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人物命运的变化,其实也反映了杨德昌在现实环境中自身处境和心境的变化。

他的后期作品中,“独立”获得越来越多的胜利,并不表明杨德昌变得平和不再愤慨,而是不再如前期那般悲观偏激。《青梅竹马》和《恐怖分子》的结尾都充满了绝望感,《牯》片的结尾甚至有一种玉石俱焚的毁灭意识。但自从《独立时代》中姐夫改变自杀念头开始,杨德昌对现实世界的态度,已不是怨天尤人顾影自怜,而是从消极的反抗转变为积极的抗争,也即以独立的姿态,“真正诚实地活下去”。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姐夫后来也不再以唯一的“救世主”自居,而认为像出租车司机这样的普通人都可以是“孔子”,也表明杨德昌放弃了那种自以为是孤军奋战的精英心态,而将拯救世界的希望赋予了芸芸众生。

另外有必要指出,杨德昌所说的“独立”,不仅是针对个体而言,对共享同种文化资源的族群、地区和国家来说,同样意义非凡。虽然他在电影中鲜少涉及这一话题,但他在《独立时代》的“导演的话”中明确表示,已拥有“富裕物质生活”的现代中国社会,未来要走什么样的路,答案既不在过去老祖宗的儒家教条里,也不能抄袭西方既有的“模式”和“工具”,一切取决于我们今天“对切身前途的选择与判断”。也就是说,不靠别人,相信自己,这和他对个体自我发展的期望,是完全相通的。

杨德昌的批判运用意义疗法拯救患病的现代社会与大众,他勇敢地承认并直面现实存在的多种悲剧因素,却仍然赋予现实以积极意义,在假恶丑中发掘、守护真善美,并乐观地展望未来,这也是一种“悲剧性的乐观主义”。归根结底,杨德昌不是悲观主义者,他批判人性,却最终相信人性有自救的希望,批判社会,也是相信社会将变得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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