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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关于“预流”的断想

关于“预流”的断想

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辟头说了这样一段话:“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
此即今日学界艳称的“预流”之说。
今人多有“仰望陈寅恪”的心理,凡其所言,往往视同“定理”,引作“最高指示”,此与“陈寅恪走上神坛之路”之类论调实各趋一极端。而我以为,“预流”之说,只是陈先生的一时之见、局部之见,虽有内涵,但言必称“预流”是不必的。
以下姑且写出一些不成系统的感想。

*

首先,我并不觉得“预流”之说,意思有什么了不得。陈寅恪无非是强调,要用新材料研究新问题,才能在治学上有新意,成为学术上的弄潮儿。就内涵来说,这可谓卑之无甚高论。
众所周知,王国维在《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里早就提出:“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而“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书卷轴”,正是王氏所列举的五项“新发见”之一。如此,陈寅恪强调敦煌文献作为新材料的意义,不过是“接着讲”,不过是接续了王国维的话头。就所指来说,王、陈所言其实是相通的,但照我的印象,知识界过去多引用“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的话,如今则乐于说“预流”——这只能说体现了学术偶像的浮沉和变迁吧。
我觉得,陈氏此说的意味,很大程度在于他借用了佛教“预流”这一名词,等于用一个“古典”为其看法作了加持。陈氏后来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里说:“佛教经典言:'佛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变历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他借“预流”来形容做学问,就跟借“一大事因缘”来形容新儒学一样,使他的话有了思想史的意味,确是更耐人咀嚼了。

*

陈寅恪提出“预流”之说,我觉得是有其具体语境的。
当日的学术界,旧派,即所谓“民国学界的老辈”,仍甚有势力。旧派之旧,体现在他们缺乏“动手动脚找东西”的精神(如叶昌炽作为甘肃学政,没有亲往敦煌考察,错过了发现敦煌藏经洞的机会,是中国学术史的一大遗憾),也体现在他们只知重视传世文献,而轻视新发现的出土文献(如章太炎、黄侃师徒)。我想,陈先生重申新材料的意义,一方面是不具名地批评这些旧派不能用新材料,一方面亦借这些旧派以突出陈垣能用新材料——此即所谓“全靠同行衬托”也!也就是说,陈先生说“预流”,有可能是针对守旧派学者的一种修辞。
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在经过现代学术洗礼的今天,有谁不知道新材料的重要性呢?有谁不愿意利用新材料呢?今天的问题,与其说是不能“预流”,不能利用新材料,倒不如说是过度“预流”,过度倚重新材料吧。
总体来说,由于复制和出版技术的跃进,学人接触新材料的条件已越来越趋于平衡,虽仍存在垄断材料的问题,但长期垄断材料的现象毕竟已渐趋消灭;问题不再是新材料太少,倒是新材料太多,而且材料面前人人平等,仅凭新材料来研究新问题,已不足以言“预流”了。
一代有一代之学术,一代有一代之潮流,今日治学之异于以往者,首推e考据,即对材料的网搜技术。那么,今日堪当“预流”者,恐怕要数那些擅长e考据的学者吧。

*

陈寅恪的“预流”,本是针对敦煌文献作为新材料来说的。对于敦煌文献,陈先生自己确很重视,写过若干讨论敦煌文献的论文,可说是参与了这门“预流”的学问(最近有部“包装”恶劣的书,书名叫《一眼千年》,署“陈寅恪著”,就是专门汇辑了他这方面的论著)。不过,他毕竟并不专攻敦煌学,他后来研究唐代史,由于讨论对象的关系,更是几乎不太涉及敦煌文献。
因此,他从学术史强调“预流”是一回事,他本人的学术实践又是另一回事。“预流”只是一种学术史的说辞,而且是具体针对陈垣而作的说辞,多少带有些恭维的成份,未必有那么大的重要性和普适性。
这有一个参照:“发现”了敦煌文献的两大人物,斯坦因不懂汉文,自不必说,而精通汉文的伯希和,对敦煌文献也没有下太多的功夫。他们两人在学术上都自有其旨趣和重心,都跟依赖中国文献的学问保持着距离。若照陈寅恪“预流”的本义,则他们并不追求“预”敦煌学之“流”。易言之,斯坦因、伯希和使敦煌文献成为“预流”之学,但他们自己却是不“预流”的!
另一个参照是:史学“二陈”虽都重视敦煌文献,但客观上都没有将太多精力放在敦煌文献。同时,他们将治学重心放在中古以下,更没有“预”甲骨学之“流”。要知道,甲骨文献作为上古史的新材料,更接近中国传统学问的中心,是比敦煌文献更热门更引人瞩目的领域,而“二陈”都不“预”其“流”!

*

怎么样才算“预流”?引申来说,一个学者所研究的问题,恰好也是当时学界重点关注的问题,符合学术“主流”的预期,即可称“预流”。
而在近代中国学术史上,作为学者,“预流”的典型并非提出了这一名词的陈寅恪本人,倒是他这篇《敦煌劫余录序》所写的对象陈垣陈援庵。陈垣未出国门半步,完全是在中国传统学问的“内部”成长起来的,只因其信仰背景的刺激(基督教新教),使他用力于西方宗教入华的历史问题,即所谓“古教四考”(《元也里可温教考》、《开封一赐乐业教考》、《火祆教入中国考》、《摩尼教入中国考》)——而这,正是西洋东方学和汉学最为关切的问题之一。正因此,正因他的治学“预”了西洋汉学之“流”,才会深受国际汉学界重视,乃至被伯希和称许为“中国近代之世界学者”。
回过头来再看陈寅恪。陈先生为《敦煌劫余录》作序而提出的“预流”概念,本是用来突出陈垣的说辞,当然是非常吻合陈垣的,但却未必太吻合陈寅恪自己。
陈寅恪先后留学哈佛、柏林,是在西洋东方学和汉学的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本在“主流”之中;其早期研究的“塞外之史,殊族之文”,正属于东方学和汉学的焦点,自然是“预流”的学问。但他回国之后,不久即转向中古史,尤其是唐史,并且是侧重政治史方面,这是他因应国内学术条件和个人知识结构而作出的恰当选择(即余英时先生所谓“陈寅恪的史学三变”之一),只是就国际东方学和汉学来说,则谈不上是“预流”了。
因此,“预流”未必就是陈寅恪的自我期许。就其学术转向来说,不如说他是“预流”的反例更恰当。

*

“预流”说之重视新材料,其实是非常容易体会的。具体到敦煌文献,一旦披露出来,中国的学者,不论新派旧派,无疑都能充分理解其价值。事实上,在重视和利用敦煌文献方面,汉学素养最深的西方人,也是不能与中国人相比的——所以伯希和才会避开他亲自“发现”的敦煌文献。
西洋汉学对中国传统学术最大最重要的冲击,其实并不在新材料,而在新方法,在新的问题意识。
新方法的典型,有语言学,有考古学:高本汉凭他的历史语言学训练,加上中国方言调查的实践,就一举突破了清代古音学的樊篱(这可是中国传统学问的核心地带);安特生甚至只是考古学的外行,仅凭其地质学的经验,就一举揭示了中国史前文明的遗迹(这完全是中国传统学问的空白地带)。可以说,整个现代音韵学,都是在高本汉的框架之内做修正的工作;而整个中国考古学,也长期笼罩着安特生的影子。新的问题意识,显例之一是重视中外人群和物质的交流,即名为“中西交通史”的学问,而这门学问几乎是通过对法国汉学的翻译而建立起来的。
那么,从广义来说,现代中国的语言学和考古学,以及中外交通史学,也都是“预流”的学问了。

*

近代学术的关键,在中西之间,在传统朴学和西方汉学之间,借用汤因比的概念,重点是在西方的“挑战”与中国的“应战”。当是时,在方法论上,在问题意识上,西方确实占据了学术的制高点,是“主流”之所在,西风压倒东风,是合理的自然之势。
但当代的学术语境已完全不同于近代。
一方面,经过一百多年的西学熏陶、汉学引进,中国研究已趋于均质化,国人研究中国,与外人研究中国,二者的差距和差别已越来越小;另一方面,因为政治或文化关怀的转移,中国研究在西方和日本皆盛极而衰,不但在新材料上已无优势,在方法论和问题意识上也很难构成新的“范式”意义了。
事实上,较之外人研究中国,国人研究中国也多有“反超”之处。整体来说,西方汉学的优势本在广义的史学方面,尤其是涉及中外关系方面,而这方面本土学者已急起直追;至于文学和文字学方面,因为语文隔阂的关系,西方汉学家从来就无法与中国本土学者相比——在这方面,我倒觉得,对于西方的中国文学研究,现今的中国学界是过于“仰望”了。
在陈垣、陈寅恪的时代,“汉学正统”隐然在法国,在日本,中国学人才努力要将它夺过来;当时有“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之语,所以中国人才发愤要“预”敦煌学之“流”。但今天,“汉学正统”还在法国或日本吗?敦煌学还在日本吗?
我想,假若今日还有所谓“汉学正统”的话,它至少是属于华人学术群体的。
西方汉学界很久以前提出过一个“在中国发现历史”的口号,本义是指方法层面,认为应该从中国历史的内在理路来发现问题。这是一个“预流”的口号。那么,既然西方汉学家都已认识到作为方法的“在中国”,中国学者岂不是更应该顺理成章地“在中国”吗?“在中国发现历史”这个口号正可拿过来,用以形容今日学术工作之旨趣:做我们自己认可的学问就可以了。什么东西有真正的学术价值,什么东西才是“预流”的学问,不必以西洋人为准,而应以我们自己为准。今日之“主流”不在西方,就在中国,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应取中国本位。“这里就是罗德岛,就在这里跳罢!”

*

不过,我说如今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应取中国本位,不必考虑是否“预”国际汉学界之“流”,这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我以为同时又需要超越中国本位。我的意思是,作为中国人,既要以中国为中心,而不必亦步亦趋地以西方汉学为尚;同时,又不要以中国为中心,不能只满足于研究中国——只满足于研究自己的国家和文明。
就汉学来说,就中国研究来说,此长彼消,中国人可说已超越了外国人。可是,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如说本该如此。你自己的语言文字,你自己的历史文化,比外国人研究得好,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中国人研究中国的成功,同时也隐藏了一个失败:我们只是在研究自己国家这方面压倒了外国人,但这些外国人的国家呢,我们又研究了什么?
“从周边看中国”确是需要的,是重要的,但终究仍是“看中国”,仍是只盯着自己。关注“周边”,是中国研究的一个进步,但我们关注的,仍只限于“周边”跟中国有关系的部分。我们为什么不能研究“周边”的本身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周边”研究我们那样研究“周边”呢?
因此,中国学界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能超过外国人的地方,只限于中国研究,只限于对自己国家的研究。什么时候,我们研究外国(比如日本),能跟外国人研究中国的水准相比(也比如日本),中国的学问才谈得上是世界性的。从“群趋东邻治国史”,变成“从中国发现历史”,还是不够的,什么时候能做到“群趋东邻治倭史”,中国学人才真正值得自豪。

*

现在讲“预流”,讲“预”国际学术之“流”,多少遮蔽了学术的权力问题,即遮蔽了学术的政治学。
相对于中国人,西方汉学仍是处于强势地位的;相对于体制外学人,学院派自然又是处于强势地位的。如此,谁在学术上处于强势地位,谁拥有更多的学术资本,谁做的学问就更容易成为“预流”;易言之,“预流”未必就是真正的“预流”,有可能只是凭学术资本制造出来的“伪预流”而已。
我们都很明白,学术的价值,不取决于学者的地位(那可以是体制加持的),也不取决于学者的声望(那可能是同行互捧或粉丝抬举的),学术的价值终究只是看学术本身。但如何回到学术本身,如何就学术论学术,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学术的价值判断,既不是多数人能决定的(作为外行的大众),但也不是少数人能决定的(作为专业的小圈子),而应该是由跨世代的学术共同体在不断的筛选中决定的。学问是不是“预流”,是“真预流”还是“伪预流”,不是当下就能判断的,终究需要由时间来判断——由“长时段”来判断,由“天下后世”来判断。
*
论学术,除了有权力问题,还有风尚(时尚)问题。学术是有风尚的,而学人的显与隐,每每就系于学术风尚的转移。
比如爱因斯坦,在其“奇迹之年”以后,也经历了好几年的“冷淡生涯”,才迎来国际物理学界的承认。比如胡适,凭着敦煌文献的新材料研究禅宗史,堪称典型的“预流”之学,但他后来却对柳田圣山抱怨,他的禅宗史研究在中国学界未曾得到应有的重视。爱因斯坦和胡适尚且如此,可见“预流”又谈何容易?“预流”要得到承认又谈何容易?
比如凯因斯生前,正值“新政”当行得令,其力主政府干预的经济学风头无两;但到了他身后,西方尤其是美国的政府干预政策风光不再,新自由主义大行其道,其学术对手如熊彼特、米塞斯、哈耶克就各自“时来运转”了。那么,我们是应该说凯恩斯“预流”呢,还是说哈耶克“预流”?
符合学术风尚则易显,不符合学术风尚则易隐,这是不难理解的。问题是,学术风尚及其转移是很难估计的。现在看起来“预流”的学问,到了下一代就未必“预流”了。什么学问能“预流”,什么学问能成为“主流”,取决于时世,并且往往是取决于后来的时世,而这是不可预测的。我们没有后见之明,不能“回到未来”,谁知道该“预”什么“流”才好呢?

*

我的意思,一言以蔽之,“预流”与否,在“事后”都是难以判断的,更不用说在“事前”预测了。
而且,要想“预流”,往往取决于外在的学术条件,取决于所处的学术位置,取决于拥有的学术资本。这些学术之外的因素,都不是可以强求的。
这样的话,我觉得问题反倒简单了:一个学者,应按自己的兴趣来选择研究的问题,应按自己的才性来选择研究的方法,而不必刻意追求“预流”。回归最简单的学术标准就好。与其追求“预流”,不如追求“一流”——按传统的说法,就是要“可传”,要“可以传世”。只要有自己独立的探索和积累,只要是发前人所未发,只要能达到学术的“金线”之上,那就是“一流”的,也是“入流”的。
且举两个当今学人的例子作为参照。
先看陈尚君先生。陈先生的工作,是做《全唐诗》的“升级版”,是对唐诗文献作通盘的整理(属于胡适所说的“结帐式的整理”),所针对的范围大体限于传世文献,无涉于新材料,只是后期凭藉新的文献搜索条件大大提高了效率。那么,这样工作能不能算“预流”呢?
再看荣新江先生。荣先生长期专攻敦煌学,特别着重对敦煌文献做搜集、编目、整理及辑录的工作,按陈寅恪本来的定义,他好像当然是“预流”的(荣先生自己也写过一篇《陈寅恪先生〈陈垣敦煌劫余录序〉读后》);可是,现在已不是陈寅恪写《敦煌劫余录序》的年代了,在“预”了一百多年的“流”之后,时过境迁,敦煌学还算得上是“预流”的学问吗?也许只算是“前预流”,或者说“预流”的过去时罢了。
总之,现在来看,荣新江、陈尚君两位先生的工作,恐怕都算不上“预流”了。但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说法,他们的工作算不算“预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很相信,他们的工作都是“一流”的,都是“可传”的,因此必定也是“入流”的。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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