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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定者赵宏
两杯咖啡,2个多小时对谈,赵宏教授始终端坐,带着一种笃定。
       访谈的地点在罗翔老师的办公室,中国政法大学海淀校区内,两人是同学、同事,也一起撰写法治专栏——《法治的细节》。
      “笃定”是法学教授赵宏的2023年的关键词。
      “疫情过后,生活开始趋于正常了。之前动荡的几年,写了很多东西,也收到不少反馈,感觉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找到了做事情的意义感。在一个不太确定的时代,找到一个确定的方向,这很珍贵。”
       与赵宏的第一次相见,是在朋友的律所里。那时,她的著作《权力的边界》刚刚出版,空白页上她签写下一行字:行政法永存。
       这本书已成为畅销书,入选了新京报书评周刊好书榜十二月月榜。很多读者给她写信,有学生、有城管,甚至有男孩子要用这本给女友表白。
       书中一篇序言是罗翔老师写的:“在这本书中看到了正直的愤怒。”
2023年12月28日
北京

1

       法治的一个真正含义,是把社会当中的每个人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个体来对待,不管他是不是犯过一些错误。

书房计划:你的原生家庭是怎样的?

赵宏:我老家在甘肃,我爸是公务员,我妈是幼儿园的老师,收入稳定,在当地算是条件不错的家庭。

      相对其他地区,老家是非常闭塞的。从市区大概走个几十公里,就能到我爸爸的老家农村,就会看到类似于就是《隐入尘烟》影片中所反映的场景,非常真实的西北农村。那种生活状态其实是从小会刻在我的脑子里,现在十几年没回过老家,再回去看,也没有什么太大变化的。

书房计划:大学之前,你对法学就有兴趣了吗?

赵宏:我上大学是1995年,消息其实都是比较闭塞的,完全不知道法学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记得我周围的人,包括我的中学的老师、班主任,大家也都不知道。

      我爸妈帮我填的志愿——中国政法大学。纯粹是因为我们家一个亲戚跟我爸妈说,学法律将来是要到政府机关工作的。

      对法学有一点认识,是上大学之后。许多老师在讲课时会给我带来全新的观察视角,开始有更多的批判主义的意识。比如江平老师,他就会告诉我们法治不仅是惩罚坏人,同样要通过遏制或者约束国家机关的权力去保护公民的权利和自由。

       这对于一直以来接受单一化教育的孩子来说,是思想上挺大的震撼。

书房计划:在政法大学,谁给你带来的影响比较大?

赵宏:本科遇到过很多老师,真正的能够打动人心的,或者能够带给你这种理想主义传达的老师,其实不是特别多,行政法学的张树义老师对我影响特别大。

       他初中的时候就上山下乡,到东北农村。恢复高考后才重新获得学习机会。经历了这样一个变迁和起伏,张老师更能体会中国这段历史背景的变化。在上课的时候,他会把一些感悟非常清晰地、非常准确地传达给同学,而且是一种非常打动人心的方式。

      我读书的时候,行政法学还存在争论,到底它是控制政府的权利,还是说政府是服务大家的服务论。张树义老师是控权论中特别旗帜鲜明的一个旗手。他反复跟我们讲,中国的行政权力历来非常庞大,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其实就是控制权力、约束权力。

       他对权威的这种距离感,对自由、对个人权利的理解,我觉得都特别的真实。

      现在回过头再看,那个时候我对国家和个人关系的理解还是比较混沌,正处于一个高中思想的延续和接受新思想的交替时代。

书房计划:本科毕业后是如何选择的?

赵宏:大部分同学都去了政府机关和公检法。我99 年毕业,其实是赶上了一个非常好的时代,也没有法律考、法律资格考试,用人单位也不需要你通过司法考试。几乎是所有的男生都是非常抢手的,不管学习成绩好坏,基本上都被法院、检察院优先给挑走了。

        现在回过头来看,歧视是无时不在。当时也有一个歧视链,首先是北京的男生、外地的男生、北京的女生,接下来才是外地的女生。

        我其实是排在这个歧视链最末端的,选择不会太多。本科的时候,我学习成绩一直还不错,回政法大学念研究生也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愿望,所以我选择了做学术。
书房计划:真正对学术的思考,是什么时候?

赵宏:我觉得是博士阶段。我的导师是姜明安老师,他是一个非常积极投身法治,推动进步的一个人,做了很多的工作。本科、硕士阶段很多时候是生活在象牙塔里面的,跟具体的生活之间还没有非常密切的关联关系。

书房计划:后来你去了德国继续学习。

赵宏:我们经常说德国的行政法是一个模板,一个范本。德国对我的学术研究是非常有帮助的。之前阅读二手资料想不通的一些问题,到了德国之后,我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不一样的看待法治的方式。

        我举个特别小的例子:我读书的时候,国内最气派的大楼一定是政府机关。到了德国之后,去找市政大厅,总是习惯性找那个最漂亮的楼,但德国市政大厅是一个特别偏僻的一个地方。

        我第一次去警察局,完全想象不到它就像咱们乡村的邮政储蓄所,好像是隐身在这个社会之后的,它不需要通过排场来表达存在。

        我和罗翔写那个专栏叫法治的细节,法治其实就在细节上。有一次从法国到德国的火车上,因为没有带护照被警察拦下带到了警察局。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去警察局,当时特别特别特别的恐慌,甚至脑子里都脑补了自己会不会被警察刑讯逼供惨死的场景。
       到了警察局之后,那个警察就跟我要在德国相对熟悉人的电话号码,比如教授的电话号码,尽量帮我做这个身份核实。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左右,身份查清楚了,我可以走了,当时觉得如释重负,心情很高兴。

        警察又用警车送我坐上下一班火车,在我之前的火车票写了一句话:这位女士是因为配合警察调查,所以延误了乘车的时间,请铁路部门要予以配合。

        全程他都没有谴责我,也没有说作为一个成年人出门不带护照是我的错误,在配合完调查之后,还把我送到火车站。

        这些细节里面,在那一刻,我会被感受到在法律上,自己是被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个体来对待。这其实是法治的一个真正的含义:把社会当中的每个人,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个体来对待,不管他是不是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犯了一些错误,不让他受到羞辱或者过度的惩罚。

        法治其实不是多宏大的一个叙事,而是表现在每一个具体的细节当中。如果我们都可以在每个细节当中去完善,法治才会有真正推动。法治应该是在每个具体个案当中,让每个人得到法律的关照和尊重,我觉得这才是法治的应有之义。


2

这种理想主义的火花没有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彻底被浇灭。

书房计划:当初为何会和罗翔一起做读书会?

赵宏:其实是挺久远的事情。经常被人问起,我们也都很感念那段时光。读书会中几个成员,像我跟罗老师,两个人是硕士同学,博士同学,又回到政法大学任教,生活的轨迹、生命的轨迹好像就交织在了一起。

      我觉得第一个因素,是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比较苦闷。刚参加工作,收入不高,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面临很大的学术上的发表的压力,文章写出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还挺有才,但是发表不出去,得不到认可。
       好像也是罗老师倡议吧,要不要开个读书会?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定期去读书,选一些书目。

      我是比较喜欢看文学类作品的,我推荐了好多小说,都被他给否了。他说这不能代表我们读书会的品位。我记得读书会读的第一本书就是《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

      如果没有这个读书会,这本书我觉得读不过 50 页的。因为周五晚上大家要聚一下,都要交流这本书,有了这个外部的压力,才有机会读一些经典的书目。

      回想起来,那是年轻时代,特别纯粹的时光,很偶然的一个决定。大家都很焦虑,看不到未来,那就安静读书,还是挺珍贵的。

书房计划:刚才提到了焦虑,你们当时的焦虑是什么?

赵宏:焦虑其实是来自于自己,我经常叫失重感。从学生变成老师之后,评价体系也不一样了,是不是继续走学术这条路?是不是真的有学术的天分?怎么样安顿自己的生活?能不能在北京扎根下来?路究竟要往哪儿走?
书房计划:读书会是一个怎样的形式,你们是怎样讨论的?

赵宏:再回想当时我们每个人说了些啥,每次是如何去读书的,我都已经快想不起来了。我的印象中,当时大家都没什么钱,最经常去的就是那个车公庄附近的茶馆,买一壶茶 ,100 多块钱,还送瓜子。

     再组织这样一个读书会不太容易了。现在经常就是微信群里说最近读什么书,然后把书目说一下,不会再有坐在一起互相交流的时间了。

书房计划:除了纯真的友谊,读书会你还有什么收获?

赵宏:这种火花,就是这种理想主义火花没有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彻底被浇灭。

3 

我很喜欢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演讲中的一句话:在一座高大坚实的墙和与之相撞的鸡蛋之间,我永远都站在鸡蛋的一侧。

书房计划:罗翔说你是村上春树的粉丝。

赵宏:我是村上春树的超级粉丝,买了他的中文书、英文书、甚至是日文书。我也经常在文章的末尾引用村上春树的一句话,他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书房计划:为什么这么喜欢村上春树?

赵宏:年轻时喜欢他的书,因为内心会有一个理想主义情怀,他的书有一个对体制本身的不信赖感,质疑一切权威,不去迎合权威。

      他小说里写的都是一类人,不太成功的人,他们没有过多的物质追求,过着非常平静、而又精神富足的生活。

      我年轻时非常喜欢这种感觉,从这类人身上可以找到安静的生活。

书房计划:人到中年,是不是感觉不一样?

赵宏:村上春树到中年时,已经是日本文坛享誉盛名的小说家了。我觉得他最大的转变,是开始意识到,仅仅和权威保持距离已经不够了,仅仅保护好自己,维持一个精神自足是不够的,还要负担起社会责任。

      强调一个知识分子对于整个社会的责任,这在他后期的很多作品里都有。比如他的《刺杀骑士团长》,就在反思战争的荒谬,战争对个人的巨大影响。

      我很喜欢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演讲中的一句话:在一座高大坚实的墙和与之相撞的鸡蛋之间,我永远都站在鸡蛋的一侧。

      他的意思是,国家这个体制,这个墙是个人创造的,不是体制创造了我们,体制不能随随便便就可以裹挟我们,可以利用我们。而且要时刻警醒实际上你是由我们创造的。

      我觉得这对于我们学公法的人来说,是从一个小说家的角度,提出了我们公法里一个非常朴素的真理——国家为个人存在,不是个人为国家存在。

4

但把光投掷在上面,那或许就会有一点影响,就有点意义。

书房计划:你是不是因为村上春树影响才介入公共写作的?
赵宏:公共写作真的跟罗翔老师有很大关系。读书的时候,罗翔身上有很大的使命感,要他把一些观念要传达出去,也在不断地向我们这些朋友传递。他刚开始鼓动我写的时候,实际上我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书房计划:为什么没有兴趣?

赵宏:第一个想法是我人微言轻,我也改变不了多少,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沉默,是比较安全的选择。

      第二个原因是有人会说,难道你是在追逐名利吗?我的主业是学术,讲课、发表学术论文、参加学术会议,我还忙不过来。

书房计划:这个想法持续了多久?

赵宏:我印象当中,他花了整整一个学期来说服我。我和他曾经都住在亦庄,小区距离也就5 分钟。从亦庄到昌平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他就说一个多小时,整整说了一个学期,他就这么执着。
书房计划:现在评价的体系,学术还是靠论文,靠核心期刊说话,很少学者愿意从事公共写作。
赵宏:对,其实学术是不认可吧,有时可能会被觉得是不务正业。

书房计划:那为什么还是加入了公共写作?

赵宏:我是希望打破这个偏见的。越来越多的人去干这个事儿,圈子和圈子之间的偏见才能打破。

      村上春树说得诺贝尔文学奖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写小说的时候要把光亮打到每个普通人的身上。如果没有这个故事的话,那普通人的生命其实就被淹没在这个历史的长河之中。

       我在写具体的个案的时候,想的就是能够让光打到这个具体的人身上,否则这个案子可能就淹没在大量的个案当中。也不是我写了,就一定会带来特别大的影响,那其实是过度夸大自己的作用,但把光投掷在上面,那或许就会有一点影响,就有点意义。

书房计划:具体写作是编辑给你布置选题?

赵宏:写不写其实是看我自己。为什么写?我只能谈我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角度的理解。

      当我了解一件事情以及背后的故事,我会感觉到当事人与我之间产生了情感的连接,会清楚地感觉到一定要做这个事。
书房计划:我看你选的大部分都是个案,对于很多人来说都觉得日常小事,为什么你对一些细小的个案感触那么深?

赵宏:我跟经常跟学生讲,村口的大爷,搬个凳子讲依法治国也能讲半个小时,法治状况真的就发生了特别大的变化吗?我觉得不会。

      我在具体的个案当中,会做一些非常细致的、相对比较耐心的法理的引导或讲解,然后来普及法治最基本的、最朴素的一个道理,而不是站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说法治宏大的目标。

    法律人其实最擅长做的工作是说理,把一个事情说清楚,讲明白,讲清楚法律到底怎么样去解释,怎么样去适用。

      我希望告诉老百姓,你是有权利的,你是有自由的,权利自由是很珍贵的。

      反过来,其实对于执法人员,法律虽然这么规定,但是未必法律要这么解释和适用。不是说我在法律上找到了一条依据,我就可以去处罚这个人,?不是这个意思。

书房计划:相对于学术写作,公共写作能给你带来哪些成就感?

赵宏:学术论文普通人看不懂,反馈主要来自学术圈的一些同行编辑,大家其实还是一个脑和脑的过程。但公共写作能带来很大的情感上共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是支持我继续写下去的一个动机。

书房计划:对公共写作来说,你觉得男性身份和女性身份有什么差别?

赵宏:女性可能直觉会压倒很多计算,遵从自己的道德直觉,女性的感受能力会更强,共情能力会更强,尤其是写具体个案,会有一些具体的感情流露。很多事情的判断上,男性会因为社会归训,很少反思和觉醒,不会把自己真正放在一个弱者的位置上去考虑。

      比如写“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时,男性身份再怎么表达出对女性的同情,也感受不到在这个境况之下女性的恐惧。

    公共写作是从心而出发的,写作者跟事情本身没有心灵上的互相震荡的话,其实是不大容易写得出来的。

5

我追求法治的理想,是希望法律能够给国家提供一个最兜底的保护,一个确定感。

书房计划:你理想的法学是一个什么样子的?

赵宏:我觉得法律不可能达到一个理想的状态。法律永远都是有界限的,很多事情是法律解决不了的。我从来不觉得我们理想的一个法律状态应该是什么,或者说理想的法治状态是什么。 

    我追求法治的理想,是希望法律能够给国家提供一个最兜底的保护,一个确定感。一个稳定的秩序,能够让国家也好,个人也好,清楚地预见到自己的行为边界到底在哪里。

    法治社会,并不是规定越严格就越好,抓的人越多就越好,它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的道德自律的,这是法律上达不到的。无论法律再怎么严酷,人性它是很复杂的,这个世界永远都会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书房计划:你最恐惧的是什么?

赵宏:不确定感。

书房计划:用一个词给你的2023年做一个总结,你会用什么词?

赵宏:笃定。疫情过后,生活开始趋于正常了。之前动荡的几年,写了很多东西,也收到不少反馈,感觉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找到了做事情的意义感。

      在一个不太确定的一个时代,找到一个确定的方向,这很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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