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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就反对诛心

所谓诛心,是后世儒家喜欢用的一种整人办法。即批评对方之时,不就事论事,而是深挖对方的想法、目的、动机,以曾经常用的句式就是:狼子野心,用心何其毒也。这种打击方法,自然很可怕,因为你无法为自己辩护。比如甲揭发乙的某些问题,乙如果无可辩驳,就会恼羞成怒地反驳:“你他妈算什么东西,轮到你来教训我,你以为自己就一尘不染?而且,不早不晚,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到底什么动机,收了谁的钱,是谁派你来的,肯定背后有狄怼势力。”在先秦秦汉时代,这种诛心还有一个专用词,叫做“逆诈”,字面意思是逆料你内心有诈。汉武帝时代,重用儒家,把一些投机的恶儒全部吸纳进政权,专门负责制定恶法。比如“原心定罪”,这种深挖思想动机治罪的儒家指导方针,消灭了无数肉体。众所周知的“腹诽罪”,就是有儒家意识形态站台的。

但其实,原始儒家是很反对这种做法的,孔子就明确说了“不逆诈”,出自《论语·宪问》,也就是说,绝对不能妄自猜度别人是否有诈伪之心,不能随便质疑别人有没有恶意动机。所以,我有时不得不慨叹:孔老二,您老人家的徒子徒孙太不争气,干了很多烂事,导致把你也污名化了,你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即使在原心定罪的那种黑暗时代,因为《论语》的重要地位,孔子也靠“不逆诈”这样精辟的警告,挽救过不少有志青年,西汉后期的翟方进就是一个好例子。

翟方进,汝南上蔡人,和秦朝有名的丞相李斯是老乡,上几代都是泥腿子,到了翟方进父亲这一代,突然变异出了读书基因,在郡府当上了“文学”这种小教官,于是一发不可收拾。翟方进十二三岁时,老爸死了,弄得他差点要喝西北风。好在汉代人十三岁就可以参加工作,凭着死去老爸的关系,翟方进在太守府谋到了个“小史”的职位,也就是抄抄写写,和现在的文员差不多。他这么瘦小,性格倔强而自卑,也不知道逢迎拍马,府中其他的高级官吏都对他詈骂侮辱,无所不为。他感到很抑郁,就去问一个叫蔡父的人,自己最适合干什么。蔡父见他相貌奇特,说:“你看上去有封侯的骨相啊,不如去读经书吧。”那时候靠读经当上三公九卿的确实不少,往远了说,有武帝时候的公孙弘、倪宽,往近了说,有宣帝时候的韦贤、萧望之,元帝时候的韦玄成、匡衡。所以翟方进马上辞职,要去长安拜师学经术。他的后母不忍心,也跟着他去长安,靠织草鞋售卖供他读书。寒窗十多年,翟方进逐渐出息,也开始带学生了,京师的儒生们都很佩服他。他又去参加朝廷的考试,考得还不错,最后得了议郎的职位。这时候他大概也年近三十了。

议郎官不大,才六百石,但岗位很重要,可以经常有机会见到皇帝,魏太祖曹操当年就从二千石的郡太守退下来当过议郎。不久,翟方进历官博士、朔方刺史。在汉成帝鸿嘉元年的晚些时候,将近四十岁翟方进升迁为丞相司直,这就是“比二千石”的大官了。

丞相司直是汉武帝设的,职责是帮助丞相举奏犯法的大臣。翟方进少年时候在基层当过文吏,虽然地位卑微,但律令文法那一套还是熟悉的,于是,在西汉后期的舞台上,上蔡穷小子翟方进闪亮登场的时候来到了。

刚当上丞相司直的第二年春天,汉成帝去长安北面的云阳县泰畤祭祀天神,完后顺便到附近的甘泉宫休息。翟方进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坐车行走到皇帝专用的驰道上,被司隶校尉陈庆逮个正着,把他的马车没收了。那个时候,当官的都坐私家车,没有公费,买不起的车只好步行。翟方进丢了一辆马车,对陈庆自然怀恨在心。到甘泉宫之后,在殿中集合,廷尉也就是最高法院院长范延寿排在陈庆后面,陈庆当时心情有点郁闷,就回头和范延寿絮絮叨叨地诉苦:“老范啊,刚才在泰畤祭祀天帝的时候,我做错了点事,按照律令得花钱赎罪。尚书(皇帝的秘书)抓住我这件事,马上就要当廷奏报。唉,以前我也当过尚书,曾经要奏报某件事,不小心忘了,过了几个月才记起,皇帝也没有在意。但愿这回尚书也忘记了才好。”

按照汉朝大臣集会排位的顺序,一般是丞相司直和司隶校尉并列,身后是中二千石九卿们。这陈庆真是脑子进水,你心情不好,和范延寿说点闲话解闷,我们也能理解,但你别忘了人家翟方进就在身边啊!翟方进性格刚直,从小就因为受不得窝囊气辞职,你刚没收了人家马车,人家能放过你?果然,会议一开始,翟方进就上奏道:“陈庆在祭天的时候犯了大罪,一点也没有悔过恐惧之心,反而认为自己只需花点钱就可以赎免,把法律当成儿戏;他还仗着自己曾经当过尚书,满嘴跑马车,把宫中的事随口乱说,漏泄宫中机密;又扬言奏报公事快一点慢一点都无所谓,把圣明的皇上您当成空气,奉诏不谨。这三项加起来都是不敬之罪,臣在此严肃地举报他。”

应该说,翟方进这次奏报够损的,三项中随便哪一项如果放在武帝时期,都可能让陈庆断头。好在汉成帝虽然有名的沉迷酒色,对待大臣却很宽厚,只把陈庆免职了事。翟方进算是出了口气,由此可见他不仅仅是个只会空谈,疏于实事的儒家知识分子,在法律上他的造诣也不低。而且这只是他小试锋芒,接下来不久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才让他在朝廷威名大振,最终震惊朝廷。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汉朝的边郡北地郡有个叫浩商的人,因为犯了罪被义渠县的县长追捕,但因为腿脚灵便,义渠县长没抓到他,气很不顺,就把他的老妈抓来,押到义渠县政府所在的邮亭,和一头公猪捆在一起。这显然是侮辱,我们古代骂女人淫贱,习惯是和公猪并提的。《左传》上说,宋国的公子宋朝长得非常帅,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很喜欢他,两人非常暧昧。卫灵公以怕老婆闻名,为了讨老婆欢心,还把宋朝特意请到卫国来。宋朝也就如鱼得水,流连忘返。有一次卫太子蒯聩路过宋国,宋国人都对着他唱歌:“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意思是说,你们求子的母猪已经得到了满足,为什么还不归还我们那漂亮的公猪?汉朝中期以后,当官的人普遍读点儒书,看来这个义渠县长也有点文化,懂得文化侮辱这么一套。不过就是胆子太小,贵为县长,还把人家母亲绑到政府大楼门口,有点过了。

果然,浩商的族人忍不下去了,会集了宾客,假装成司隶校尉的手下和长安县尉,诱杀了义渠县长一家六口。县长是朝廷命官,被灭门,当然影响很坏,朝廷也惊动了,丞相、御史大夫这两个朝廷最高级别的官员向皇帝请求,希望派遣自己的手下督查司隶校尉、各部刺史追捕,并查明事件的起因。皇帝批准了丞相、御史的请求。新上任的司隶校尉涓勋却突然跳出来反对说:“按照《春秋》大义,周王手下的官吏即使职称比较低,但是朝会排位的顺序仍列在诸侯之上,这叫尊重王命。臣现在是陛下直属的督察官吏,专门督察内外朝大臣,而丞相竟然命令他的手下督察我,太狂妄自大了。臣认为,丞相薛宣乃刀笔小吏出身,靠着熟记了几条律令,判决了几件案子当上丞相,就自以为是,不知道自己是老几。浩商所犯的罪,不过是杀了义渠县长一家人,这是一家人的祸患;但薛宣这样专权摆威风,却会害了整个国家,是可忍孰不可忍。请把他的罪状让中朝的将军、列侯们讨论,不能姑息养奸。”

司隶校尉虽然秩级不高,但由于直接对皇帝负责,所以权力很大,王侯将相无不在他监督刺举的范围内,号称“卧虎”。而且这种涉及到“尊君”的案件,在专制制度逐渐成熟的汉代,当臣子的自然是毫无胜算了。廷议者一致认为丞相薛宣不应该以文书督察司隶校尉。薛宣以精通律令文法起家,儒术这种意识形态虽然后来一度恶补,可究竟年纪大了,比不得别人的童子功,闹得刚当丞相就挨了这么一闷棍,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脱掉帽子向皇帝谢罪。

翟方进却看不下去了,他是丞相司直,薛宣是他的上司,上司搞得灰头土脸,自己也不爽。何况薛宣对他非常礼重,士为知己者死,所以他开始暗暗寻找机会,为上司报仇。他比薛宣强在意识形态和律令文法兼通,嗅觉又很灵敏,很快就被他捕捉到了机会。

原来涓勋也并不像他嘴上标榜的那么大义凛然。他看不起薛宣,是因为薛宣没什么后台,完全是靠个人本事积功次当上的丞相。按照惯例,司隶校尉初次任命的时候,要去拜见丞相和御史大夫,但涓勋自以为是,竟没去拜见。后来朝会时见到丞相和御史大夫,也傲慢不逊。但见到外戚王氏,却曲意逢迎。我们知道,成帝时代一直是王氏擅权,不管你当多大的官,得罪了王家人就绝对没好下场。有一天,涓勋在路上碰到成都侯王商的车马路过,立刻忙不迭下车,等王商的车马过了才敢上车。还偷偷去拜访光禄勋辛庆忌,因为辛庆忌和大将军王凤关系很铁。可见涓勋表面上的“尊君”和正直公义,都是装出来的。

翟方进侦察到了这一切,立刻上书劾奏涓勋“不遵礼仪,轻慢丞相”。那时的礼仪,名义上丞相仍是百官之首,连皇帝见了也得站起来表示礼重。如果在路上碰见,丞相拜迎,皇帝还得专门下车。翟方进严正地指出,涓勋对丞相如此不尊重,对其他贵戚却谄媚有加,实在是看人打卦,毫无操守,趋炎附势,无耻之尤,应该罢免。最重要的是,翟方进历数涓勋这些罪状时,不但有文法律令作为依据,而且引经据典,把《春秋》、《论语》的大义全搬出来了,要从根本上把涓勋搞臭:从法律上讲,你涓勋不尊重丞相;从大义上讲,你涓勋趋炎附势,首鼠两端。你以前不是引用《春秋》大义来责备丞相的吗,别以为就你能,别人都傻,现在也让你尝尝厉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皇帝得到奏章,自然要发下来让群臣讨论。太中大夫平当跳出来反对翟方进了。平当也是明经出身,《春秋》大义那一套玩得很熟,可能他并没什么私心,想和涓勋结党什么的,估计就是看不惯翟方进偷偷刺探别人隐私,他清清嗓子,开口道“方进国之司直……”,看,第一句话就有出处,《诗经·周南·羔裘》里说:“彼其之子,邦之司直”,可见他经术的娴熟,被这种人缠上,绝没有好果子吃。接下来的罪状是“翟方进身为国之司直,不好好检点自己的行为,作属下的表率。年初去甘泉的时候,犯法行走驰道,前司隶校尉陈庆公正无阿,没收了他的车马,他不知改悔,反怀恨在心,偷偷记录陈庆的私下玩笑话,告黑状,打棍子。不久前,现司隶校尉涓勋因为浩商事件举奏了丞相薛宣,翟方进又怀恨在心,秘密侦探涓勋的过错加以举奏。臣等一致认为,翟方进不用道德来辅导丞相,反而结党营私,指鹿为马,打压异己,这种歪风邪气,应当好好抑止了。臣以为涓勋为人一向正直,奸人都畏之如虎,虽然这次有点小错,但应稍假宽容,臣保证他一定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平心而论,平当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翟方进睚眦必报,举奏两个司隶校尉,的确都有挟私报复的因素。人都是有私心的,来而不往非君子,以直报怨嘛,这是人性的弱点。但是放到法律层面上来说,就得就事论事,挖掘别人的背后动机是不对的。成帝一向以昏庸著称,其实智商并不低,他只有两个弱点,一是好酒色,二是讲亲情。前者使他沉迷于赵氏姐妹的蛊惑,后者导致王氏专权,王莽篡国。他不是不知道王氏专权之害,可是每当舅舅们一装可怜,太后一哭,他就心软了。对当前这件事,他很快做出了清晰的判断。他说:“我认为翟方进的举奏很有道理,涓勋趋炎附势,让人不齿。而且对待丞相也确实不符合朝廷礼法。至于翟方进背后有什么动机,这我管不着,孔子他老人家都说‘不逆诈’,要就事论事,不能随便猜测别人背后的动机。不是吗?”把涓勋贬为昌陵令。

翟方进一年之间,弄掉两个司隶校尉,威震朝廷,很快就升为京兆尹、御史大夫、丞相,赐爵列侯,最后连薛宣也要拍他马屁了。可见“不逆诈”这句话对翟方进的一生起了多么大的作用,如果孔子没有发现“逆诈”的危害,《论语》在当时不被奉为国家意识形态,成帝读书不够用功,脑子也不清醒,那翟方进的命运会完全不同。

当我们因为某个过失遭到别人指责的时候,首先要告诫自己“不逆诈”,而该扪心自问,这件事自己究竟有没有做错。深挖别人的动机不但恶心,且自身也得不到进步。当然,如果朝廷鼓励这么做,那社会就乱了,你也无可奈何,只能躲进深山,或者乘槎浮于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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