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可以很简单

身为一个驾龄即将满15年的资深驾驶员，我一向自诩车技高超。我信奉的驾驶信条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勇往直前不怕堵。

当然，这是我开车初期的信条。那时候车少路宽，无论城市乡村，一马平川，油门踩下，感觉巨爽。何况混沌时代，还没有禁止酒驾一说，多少个酒酣之夜，引擎呼啸，痛享着曾经酒醉鞭名马的古风浩荡。

不料如今的堵不是一般的堵，首都既成首堵，小城岂可有路？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道路，做勇士一枚，加塞，超车，闯红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15年下来，劣迹斑斑，但战果累累，我从来没遭堵，我只给别人添堵。别人的黑脸和白眼，我熟视无睹。

遥想当年，我第一次长途驱车，沿国道过一个集镇，可能超速被监测到了，两个交警蜀黍窜出来，示意停车。彼时我车技尚不成熟，心慌之际，踩刹车变成了踩油门，车子反而加速，蜀黍仓皇躲闪，我向车窗外微笑挥手，本意是想表示歉意，但在蜀黍看来，我相信他们一定觉得我在挑衅。一骑绝尘而去。

其实我的职业让我有机会接触很多交通事故，那些血淋淋的事故现场照片，惨不忍睹。看到的时候阵阵心悸，但自己点火起动，狂奴故态依旧，还是加塞，还是超车，还是闯红灯，兴起时玩个华丽丽的漂移，众人皆醉我独醒，满堂喝彩；即使夜深人静，没人喝彩，吼吼，自己喝彩。

好几年前有位艺人不幸撞车身亡，齐秦接受采访表示自己开车从来不超过80码，我一看连忙反躬自省，发现自己开车从来不低于80码，顿时雄起，觉得小哥虽然歌技一流，但车技末流，自此就不怎么屌他。

后来去了一趟欧洲，回来后痛心疾首，坚持了十数年的信条土崩瓦解，彻底颠覆。虎躯一震，你三分走人；心头一震，我重新做人。

第一晚在意大利的乡间，想吃宵夜，比萨店的一位金发美女来接我们。美女很哈皮，一身劲装，嘴嚼口香糖，一上车，油门轰鸣，箭一样窜了出来。我心里哀叹：上了贼船，听天由命。但每到路口，不管视线内是否有人，她不是慢下来，而是停下来，确认无误后，才又油门轰鸣。其实乡间的夜间，本来就人迹罕至，但她就是有这么好的驾驶习惯。我告诉自己在车上可以安心地睡一觉。

开始没留意，后来在法国一条高速公路的临时休息点抽烟，距离路面很近，看得真切，触目惊心，疾驰的汽车里，不少司机在方向盘上摊开厚厚的一本书在读。我把眼睛揉了又揉，大腿掐了又掐，知道没有眼花，也不是梦游。随后几天留意观察，发现这是欧洲高速公路上的普遍景象。最初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想明白了，他们每个人、每辆车都严格遵守行车规则，不变速，不超车，不漂移，危险隐患就根本不存在，高速上看似百舸争流，实则是孤舟独行，完全可以漫卷诗书喜欲狂——有个大惊小怪的中国人在路边看得抓狂。

到了欧洲的城市，我又有一场大惊小怪，走斑马线过马路时给我留下太深刻印象。每次站在斑马线前，我都会像在国内时候一样踌躇不前，左顾右盼地确认安全性，然而驶来的汽车总是在距我十几米开外远远停下，我不动，车纹风不动，我再不动，车窗里面那个老外就开始微笑挥手示意我过去，直到我顺利到达马路对面，车才缓缓行驶而去。

相信很多去过欧美的朋友会产生类似感慨。

在别人国家的马路上，我是行人，却形同领导，车水马龙，在马路中间可作狮子吼，唯我独尊。

在自己国家的马路上，我是行人，却形同走狗，车水马龙，不会为我有丝毫停顿。（当然，我也承认，在我家乡江浙一带，很多地方已经改善很多。）

早高峰的街头，看见一个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孩子，被困在路中央，进退两难，前后车流如织，没有一辆愿意停下来让孩子先安全通过。孩子满眼的恐惧无依，让我心如刀绞。那一刻，我恨不得做爱国志士，一板砖砸向日系龟孙子。可一个中国孩子在日本街头，会遭受这种令人心痛的被困礼遇吗？不会的。

你骂我卖国贼吧，我还是再说一遍：不会的。

我有时候在高速上好端端开车，前车突然车窗洞开，一只空可乐瓶凌空跳起欢乐的舞蹈，冲我飞来。这不可乐，这很可怕。

我有时候在国道上好端端开车，后车猛然右侧超车，尼玛右侧超车也就算了，超过之后近在咫尺，他来个左转弯，大概想表示天涯若比邻。技术含量这么高，我不表示佩服都不行，但是如果我技术等级很低，恐怕彼此就不分彼此，天涯若比邻之后，要欲与天公试比高了。哥们，亡命也该亡命天涯啊，尼玛亡命国道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15年来，我不断地在体验驾驶乐趣，然而如今，我不断地在体会险象环生这一个成语。我做了15年的马路杀手，终于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准备做一个充满爱心的马路天使，突然间，才发觉我们的马路上面，杀手林立，天使孤立。

开车，可以很简单，80码或者120码，不变速，不变道，不变态把空可乐瓶丢出窗外，人人如此，我就有了走高速在方向盘上摊开一本书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建立在对生命的绝对尊重之上，建立在对规则的完全遵从之上，建立在你可以信任我、我也可以信任你的社会全员互信之上。如果，你千变神车，我魔高一丈，那么别指望看书了，先看好自己的命吧。

我们一听到头脑简单，就会投以鄙夷的眼光，一听说头脑风暴，就两眼放光，恨不得五体投地，只想着风暴险恶之中，怎么超越，怎么领先，怎么克敌制胜，怎么把你甩下，官场上如此，职场上如此，有人的地方皆如此，有车的地方也不例外，所以人家阿拉斯加才一个赌城，我们阿拉的家就是堵城，神州处处有堵城，阿拉牛叉不牛叉？

人家当然也堵的，但堵得井井有条，排排队，吃果果，整齐划一得像在大跳广场舞。我们跳广场舞那天才看得到整齐划一，其余的364天，天天犬牙交错。各行各业，一律是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这个要研究研究，那个要讨论讨论，虽然办事规则公示在那里，但公示的部门第一个不遵守，显示出凡事没有规则。但是真的没有规则吗？不对，要知道，看似没有规则的地方，总是有潜规则的。所以大伙儿非要长十个脑袋，才能在风暴中生存。那么，为什么要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说白了也很简单：水至清则无鱼。无鱼怎么行？浑水摸鱼你不懂吗？

我们总是不顾规则，投机取巧，自以为得计，颇有些得意，结果规则败坏，机巧横行，彼此之间只剩下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到处是死路，不再有通衢大道。每个人都想从中谋自己的便利，局面就会变得对每个人都不利。

其实何止是道路上，我们社会上的每一个层面，无不如此。

我们开车很累，路面状况总是异常复杂，别说在方向盘上摊开一本书，就是摊开一张地图，你才瞥一眼，前方已经没有前途。

我们生活很累，社会状况总是异常复杂，你必须瞻前顾后，思前想后，无论是行车路线还是别的什么路线，左也不是，右也错误，身心疲惫，一塌糊涂。

CCAV整天缠着人问：时代进步，你是否幸福？我想问CCAV：社会复杂，你说我能否幸福？

小时候，幸福，很简单；长大后，简单，很幸福。

每当看到潜规则排山倒海的时候，我总是想尼玛，还开毛线车，开潜水艇还差不多。

山重叠，岛屿之巅，残碑勿念。天欲裂，冬深春浅，苔痕横啮。

曾兴亡满眼，仍旧时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