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在广州的城中村里,他们与词语搏斗丨单读


彭剑斌与金特因为“写小说”的相同爱好而相识,此后他们一度合住在广州城中村的出租屋里,一起过着“吃不上肉”的艰辛生活,这已是 7 年多前的故事。如今,金特已经陆续创作出《冷水坑》《魔脑》《虚构集》等一系列东北题材小说,成为东北地下文学圈的一位代表人物,彭剑斌也已出版《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不检点与倍缠绵书》等短篇小说集。生活上的压力没能迫使他们放下笔,相反,他们的写作被磨砺得越发成熟。

《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

彭剑斌 著

铸刻文化丨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

2020-11

(点击封面,购买此书)

《不检点与倍缠绵书》

彭剑斌 著

铸刻文化丨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

2020-11

(点击封面,购买此书)


金特往旷野去了
撰文:彭剑斌
 
十多年前,我到广州找工作,暂时寄住在金特那里。有一天晚上,金特在睡觉,他让我 23 点叫醒他。到了 22 点 50 分的时候,我突然犹豫起来,不知道要不要叫醒他。在那片刻的迟疑中,我应该是短暂地观察过他吧。我发现我并不了解他,关于他的内心世界,我根本一无所知。他为什么要求在 23 点醒来?依据哪一条心灵准则赋予了自己这种权利?既然第二天一早还要上班,那为什么不一觉睡到天亮呢?而且,23 是一个质数呀。

▲金特,满族,广东韶关人,祖籍辽宁,小说作者,现生活于沈阳。

每天早上,他去上班前,总要把电脑的液晶显示器放倒,趴在桌面上,再将键盘压在显示屏的背面。这个神圣的仪式又让我琢磨了很久。后来我实在感觉别扭,干脆直接问了:为什么?他说,以前猫总在房间里乱蹿,有一天他下班回来,发现显示器翻了,差点摔坏。现在虽然没有猫了,但这个习惯却一直保留了下来。这个理由实在有点超出我的理解能力。这需要怎样的生活观?他在往生活的空洞里添加内容?这枯燥无比的作为,在失去实际意义之后,仍然被他揪住不放,一个稍有自主意识的年轻人,怎么能放任这样一种存在超乎合理?更奇怪的是,自从这次问话之后,一切恢复了正常,我再也没见他动过那台显示器,好像他已忘了自己的“习惯”。不过这样一来,我倒是很快习惯了被恢复后的正常,别扭的感觉没有了。直到某天中午,我起床后经过客厅时,朝他桌上瞟了一眼,又看到曾经熟悉的一幕:显示器正面朝下趴在桌上,键盘压在它的背上,二者摆放得如此端正,庄严肃穆得近乎荒诞滑稽,一下把我给逗乐了。我再也不会去想,金特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感觉我已经知道了。

就在那块他摆放它如同摆放一只坛子的显示屏上,他曾主动向我展示了一首他刚写的诗。我再次困惑了,完全看不懂它讲了什么,只看到一大捆字被他生生拗断,每一行诗句都严重超长,都不想被拗断,那些字词之间的关系疏离,似乎每一个字都不想承认它认识旁边的字。我无比讶异:这首诗从内部失和了。透过它,我看到这位作者的大脑里面,有一种令人着迷的混乱,足以让梳齿崩断。这首诗的内容,我看完就忘了,甚至连一个意象都未能记住,但我记住了那些如芸芸众生、黎民百姓般黑压压的字词攒动所折射出来的那种艰涩的写作状态。一段漫长的、漆黑无望的写作路程正在等着他走过去。

有一段时间,我尽量避免在他面前谈论文学,因为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当然,这种避讳并非出于同情,反倒是出于卑微——只要当事人没有表现出心有不甘,那么放弃写作便拥有了对坚持写作的绝对优势,因为放弃很可能意味着某种不显山露水的智慧,而坚持只是依循简单的惯性,并不比每天将显示器放倒在桌子上高明多少。

那块显示屏,他现在只用它来追剧。我也和他一起追。那正是我们为期几个月的合租期间,共寝一张嘎吱作响的二手铁架子床,他睡下铺,我睡上铺;他换了工作,还是拿着不多的薪酬、朝九晚五地上班,我则继续失业。白天我将自己关在家里,整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到了傍晚,我出门买菜。做好晚饭,金特差不多就下班回家了。晚饭吃什么呀?就真的只是萝卜和白菜(金特有一次都生气了,因为他每天交给我五块钱伙食费,而我竟然连肉都不让他吃。我说,你他妈的不当家不知油米贵)。我们边吃边在电脑上看两集《三国演义》,竟然也不觉得难以下咽。那段时间,我刚出版了我的第一本小说集,而金特还没写出一篇令人满意的作品。但是,我们浑然不觉的是,我即将迎来而他则即将摆脱各自写作生涯中的一段漫长的、漆黑无望的夜路。

而生活的轨迹,我们仍保持惊人的一致——每况愈下。先是我找到一份需要卖力气的工作,从珠海区搬到了芳村区,结束了合租。很快,金特也有点吃不消了,跟我前后脚搬到了租金更便宜的芳村。又过了半年,我再次失业,他仍在上班,但我们的住址都朝着城市更边缘撤退。我搬到了一个与佛山交界的村子里,租了套一室一厅,月租才两百八十块钱。金特也寻寻觅觅,终于在离我几公里远的城中村找到一处性价比非常高的出租房。我们像是两个与世隔绝的人,但那段时间经常互相串门。

在村里,我与词语搏斗,精疲力竭地写完了一篇令我失望透顶的小说。写完之后,我简直不想再看见它,为了离它远远的,我跑出去找工作。当我从人才市场回到住处,天已经黑了(太远了啊)。我浑身乏力,一堆书乱七八糟地堆在桌子上,可我一本也不想看。一个人的世界多么安静,多么缺少力量,我站在房间中央,感到没有任何事情能推动我一把,可我又无法享受静静地站着的乐趣,根本就没有乐趣。我随便弄了一个菜,饭直接盛在菜碗里,拌着吃,这时金特打电话来,说要过来和我整两口。我下楼去买了些卤菜(鹅肠),酒我让他自己买。吃完饭,喝完一瓶劲酒,小瓶的那种,我们又一块看了半集《包青天》,感觉没劲,便换了郭德纲的相声来看,终于笑得满头大汗,泪水汪汪。金特喜欢边吃饭边喝酒边抽烟边吃水果。我饭桌上有半根吃剩的甘蔗,我从中折断,一人拿了一头,就着菜吃。九点多钟,他坐公交车回去了。

金特那时正在写《大峡谷》。那是他第一篇重要的作品。开头写火车站,仍然很艰涩,我见过太多这种开头,像是用文学青年可笑的理想、热血锻烧而成的炮灰搅拌成灰浆抹在字缝里,歪歪斜斜地砌出来的。我皱着眉头往下看,随着一个叫“贝贝”的女孩出现,叙事突然找到了出路,整篇小说好像挨了一顿“还我漂漂拳”,顿时好看了,而且永葆青春和美貌,直到划上句号。金特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小说家。


我即将离开广州,另一位写小说的朋友在长沙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那是 2013 年春天,料峭的北风刮得整个人精神干爽。出太阳的日子里,我上金特家,用他的洗衣机把被单洗了。傍晚还没干,于是就晾在他家里,约好第二天去拿。第二天是周六,他在家休息,我督促他赶紧把小说的开头删掉重写。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家里等工人来,他说要在客厅的墙壁上装个铁架用来吊沙袋(这又是一件超出我理解能力的事物,不过那时我已经适应了与这样的事物相处)。我有幸目睹了他修改小说开头的那个堪称神奇的过程:他一边等工人来,一边在电脑上放着一部国产警探剧,但没看画面,而是点开小说文档,边听电视剧边改小说!我催问他改得怎么样了,他说:今天就能改好。我便不再催他,坐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后来,他准备下楼去给工人开门,站起身来念了开头的几句,我听了第一句,就说:“没错,就应该是这样。”他叫我先看看,然后下去了。我坐在电脑前看了看,不出所料,果然改得很好。

整篇小说都很棒,我赞不绝口,顺带敲诈他一餐晚饭。他带我去吃酸菜鱼,两个人喝了点酒,把一大盆鱼吃光了。回到他家,他倒在沙发上说:“七年了。”我问他什么七年了。他说:“七年没写出过像样的作品了。终于写出来了,我想哭。”然而,我看他心情舒畅,并没有一点想哭的迹象。

我在长沙定居下来。除去中间有一次在广州短暂而匆忙的碰面,再次相见已是 2019 年夏天,金特来长沙的目田书店和我进行了一场“南北对话”。其时,金特早已扎根沈阳,随着《冷水坑》《魔脑》《虚构集》等一系列东北题材小说的问世,他俨然成了东北地下文学圈炙手可热的代表人物,而我是湮没在南方多雨的天气里沤出霉来的才尽江郎。对话基本上围绕着金特的小说在进行。我质疑这些小说的真实性,他笔下的那些满口东北方言的人物,无论阶层、职业、年龄、性别和文化程度的迥异,全都对形而上思考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浓厚兴趣和超高水平。他的《鲸海》我没看完,一对年轻夫妇为了庆祝妻子治好了抑郁症,在家里举行了一场派对,随着双方邀请的朋友悉数登场,我不用看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场无主题的形而上辩论赛。“但这就是东北。”金特反驳我的质疑,“在东北,爷儿俩没事就掰扯上帝,探讨灵魂。反正东北的读者读了都觉得特真实。”

对谈完之后,我和他到走廊上抽烟,彼此问了问近况。他为了专事写作,几年没工作,常常需要借钱过活,并且成为了蹭饭高手。而我,人模狗样。我劝他多打磨语言,他则鼓励我重新写作。我说我准备师法美国文学。金特听了,猛吸一口烟,低下头非常惋惜地劝我:“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大家都瞧不起美国文学。我也是。

我突然有点嫉妒金特,不仅因为他写出了那些作品,也因为他此刻得以窥见我全貌——那个我一直无法拉开距离好好观察的形象。这个让我感到无比陌生的形象将被他轻轻松松地摄入眼底,收在心里,不时翻出来玩味一番。

一年之后,他交出一部长篇:《冬民》。读完,我确定了一件事情:我已经连嫉妒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
 
他把雪的奥秘抓在了手里
撰文:金特

彭剑斌是湖南郴州人,我出生在东北,在广东韶关乳源县长大,因此我们算是邻居。第一次和彭剑斌见面是在广州,十几年前,地点在怡乐路的博尔赫斯书店(已搬迁)。初步印象是觉得这个人心事重,不爱说话,有点羞涩,跟人说话就看别处,时不时推一下眼镜,喉音和鼻音混成一团。虽然其貌不扬(希望他别介意),个头不高,敦敦实实的,穿衣打扮也普通,整体气质跟他的业务员身份可谓高度一致,但他身上有股肉头肉脑的可爱劲,让人觉得亲切。

当时,我初涉小说,对文学毫无头绪,但他已经是个成熟老练的小说作者了。那时候,我也见过不少小说作者了,他们大多都有些文学的气质,风格各异而已,但彭剑斌让我感觉这人不像个小说作者。第一印象是,这人看着和写小说扯不上关系。当然,我从没对他说起过。后来仔细琢磨琢磨,想通了一点,小说作者嘛,最好别脱离自己现有的生活,以此来保证小说不脱离生活,方为上策,虽然并不是绝对的。

彭剑斌厉害就厉害在,他的小说,他的语言,从未脱离生活,两者总能浑然一体,相得益彰。有意为之,还是天赋使然,我至今也没搞清楚,不过,一个高度自觉的小说作者,肯定是两者兼具的。第一次读他的作品是在某文学网站上,当时,记忆最深刻的是他的网名(不记得是哪篇小说了),鳜膛弃,这三个字单拿出来看都认识,可放在一起之后,感觉一个不认识了。随着对他作品阅读的增多,以及和他本人建立起友谊之后,我慢慢有了个更深的感悟:彭剑斌不仅未脱离生活,甚至潜入了生活的里面。

▲彭剑斌,笔名鳜膛弃,1982 年生,湖南桂阳人。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不检点与倍缠绵书》等。


成为熟知的朋友之后,彭剑斌一点一点地进入了我的生活。当然,是文学生活。他产出稳定,语言成熟,而且已有了相应的知名度,无论哪个方面看,彭剑斌在当时都甩我几条街,给我造成很大的心里压力。不仅如此,他还对句子有着独到的见解。句子,作为小说的一项根本性技艺,这个观念,离不开彭剑斌对我的启发。有一年初冬,他出差来广州(也可能是来找工作),和我一起在城中村里合租过一小段时间。在我眼里,他是名副其实的优秀小说作者,而我连一篇正经的小说都拿不出手,不过,共处一室时,我总是禁不住把新写的片段读给他听,以至于他到现在也以为朗读自己的片段是我一个习惯呢。

拉进我们俩关系的,除了对小说的共同热爱,更多的是生活的艰辛。不能否认,像我们这种来自社会底层的文学写作者,现实的压力是成倍的。离开广州之后,他游荡在中国西南小县城之间,跑遍了夹在大山里的公路,推销那些我至今也说不出名字的各式小商品。期间,我在大都市广州朝九晚五地上班,频繁换工作,从这个城中村搬到那个城中村。

忘记了是哪一年,彭剑斌结束了业务员的生活,重回广州,在怡乐路租了一间像厂房的老房子。房子在二楼(只有两层),地面没地板——水泥的,四周也是水泥色的,总之,感觉像个水泥洞。那段时间,我和另两位小说作者天天来这做客,聊天,打边炉,逗猫,打扑克,打麻将......彭剑斌乐呵呵地陪我们玩,没见他愁过,永远乐呵呵的。相识这么久,其实,那个水泥洞里的彭剑斌是让我最动容的。

在广州,我们有过“同居”的时光。因为已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我就用 A 城中村来替代吧。在 A 城中村,房子很小,没有光,一室一厅,客厅要放行李、书架、书桌、衣服等等,卧室更小,只能睡上下铺。他睡上铺,我睡下铺。我找到一份新工作,继续朝九晚五;他在暗无天日的村屋里看书和写作,还要提前做好晚饭等我回来一起吃。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就看电视剧《三国演义》,然后模仿台词,你唤我一句兄长,我唤你一句奉先......可喜的是,那段时间,经过千辛万苦,他终于出版了第一本书,小说集《舞会》,还能拿到一笔版税,一笔能让我们幸福一小下的款子,我羡慕得不行。《舞会》里的作品我之前都看过,篇篇喜爱,极为着迷《角色》和《在异乡将承受减少到无声》,认为他天赋异禀,无人能及。同时,也突然发现,我并不了解彭剑斌,他的内心世界和他的客观成绩,通过《舞会》一下子摆到我眼跟前,像是天外来物。

如果没记错的话,版税用完之后,他找了份体力活的差事。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惊,第一个念头是,小说作者难道离体力活就这么近吗?这个社会怎么回事?我们的命运就没一点支撑吗?可有什么办法呢?更不幸的是,听说他的劳动工具被偷了两次。再后来,他搬到了广州和佛山的交界处,一个昏暗但宽敞的城中村,房租不到三百,因为他再次失业了。正巧,我的新住处(当然是城中村)离他不远,很自然地走动了起来。生活的艰辛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我们连接在一起。有些片段还依稀记得:他来我家,我给他看新写的小说,看国产电视剧,我准备吊个沙袋;我去他家,他给我做湖南菜,一条香喷喷的鱼,喝劲酒,看郭德纲的视频......现在回想这些快乐的碎片,松散的小光亮,除了微弱但会心的幸福之外,则是依然清晰的混懵、沉重、绝望和无力,这是尘世的代价,必须要承担和化解,过去是,现在也如此。


大概是 2013 年,他离开了广州,回到长沙,做起文学编辑。我当时很难过。因为,我算是目睹了他在这个城市的挫败,无声的、灰暗的、稀碎的、毫无波折的挫败。至今,一想起这位优秀的且和我密切相关的小说作者,为了生计,被迫去做体力活,我心里就难过。三年之后,我也离开了广州,回到我的原点——遥远的东北。

就像我说的,我并不了解彭剑斌,同样,他也不怎么了解我,我们的心灵生活并不交集,私生活上也是各顾个的,把我们两个人连接起来的是尘世的重量。然而,还有一点是共通的,我们在很大程度上,通过写小说这项劳动和各自的精神力量在承担和化解尘世的重量,以此造就了不一样的命运轨迹。

我的轨迹颇为顿挫,对写小说这个事几度要放弃,对生活了然无望,对自己也充满了厌恶。在生活和命运的辛苦中,我们虽然都不服气,可在写作的行动上是截然相反的:我从里到外都不服,就是不服,但因为能力有限,怎么使劲也无法突破瓶颈,导致自己陷入长期的黑暗;而彭剑斌呢,似乎在心灵深处,某个地方,他选择了服气,默默地承受起孤独的凄凉,但选择服气和认命绝不是认怂,绝不是懦弱,而是要远离那些看似高尚却无知的自负,避免才能被它损害。

独属于自己的光明,似乎永不泯灭,指引着他持续地写。

写作上,彭剑斌给我一个深刻的印象,他好像有一种才能:把生存的感受,用平凡的句子挥发成让读者认可但又独属于彭剑斌的微妙境遇。当他的天赋落实在小说文本上,温和、舒展且精确的句子便徐徐铺展开来,穿过眼睛,蔓延进心灵深处,在这个过程之中,时间消失了,思想也消失了,语言稀释出幻觉般的效力。与此同时,劳动的艰辛性,在语言的这种效力发挥作用时,顺着句子的走向,化为积极的养分,流入了虚无,他自己及读者借此流逝,也不见了踪迹。在他的语言里,虚无宛如切手可得的事物,且如此精致和纯熟,曾使我惊异不已。

在文学世界里,他似乎有意(或者是嗜好)要化解“意义”,试图把外界的客观事物,纳入心灵漩涡,溶解消化,转为一种没有存在的且又不容置疑的永恒的嗡鸣。当然,这个过程是无声的,是无声的劳作。我信任和羡慕这种劳作,因为它呈现的虚无是如此的纯粹,可以说,虚无在彭剑斌的句子里现身,与句子融为一体。

在我对当代汉语文学有限的认知里,虚无作为一项人类的永恒主题,大多作者及文本是从侧面进入和展现的,因为它通常被定义为负面的存在,这便为它预设了主题性,或者说,为直达虚无设置了障碍。在消除障碍时,客体世界中那顽固和强劲的机体组织,会极大的消损语言的品质,难以抵达虚无。其实说到底,当代汉语还不具备“把虚无锻造为本源”的整体能力。然而,彭剑斌似乎至少在认知上,在心得上,或者说,在天赋般的生存感受上,是与虚无切近的,附身的,他似乎感受得到虚无的温度。我想,这或许就是彭剑斌能在句子里谦卑至无我的深层原因。

2019 年夏天,我们在长沙见面了。他没老(我就老了不少),但沉静了许多。这几年,他结婚生子,经营着生活,写作也没落下。当然,他的焦虑也是明显的,单独闲聊时,总有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火车行进的样子,像许多灾难来临的脚步”,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他写的这个句子。他后来说想师法美国文学,我第一反应是《白鲸》,第二反应是卡佛,然后就犹豫了一下。不管接下来我为此说过什么,价值都不大,在语言的造诣上,彭剑斌是极为优秀的,至于师法何家,他自然也能掌控得好。这次见面,我其实很想对他说出两个秘密:或许是我有点自作多情,但他在广州遭受的挫败,那最后一点希望的断裂,那一声不吭的心灰意冷,我也感受到了,而且至今遗留在我的心里;2016 年冬天,在沈阳,阔别了二十几年的大雪从天而降,突然想起《在异乡将承受减少到无声》,那个人,用树枝捅进雪堆,树枝的弹力震动了手心......当时,雪的奥秘,一定被彭剑斌抓在了手里。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小镇文学青年的孤独与创造
采访残雪(2017年元月)
彭剑斌:我写自己是因为自己太普通
彭思萌 | 为何是东北青年作家崛起
2019年第一季度读书报告#李下
[抗击疫情]彭定旺的诗《宿主》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