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可

（一）

每个老师的教学生涯中，都会有那么几个难以忘怀的学生，或是因为异常聪颖，或是因为异常顽皮。而大可让我一直记得，是因为他的异常顽劣。

是的，“顽皮”一词，已经无法形容他。

刚接手这个班的时候，前任语文老师就告诉我，大可对学校、对老师都非常抵触。这位老师已快到退休的年纪，虽然认真负责，但也十分严厉。正因如此，大可和老师之间积累了不少矛盾。小孩和老师的关系，是情感先行的。他认可你，喜欢你，就会乖乖听你的话；反之，就会听啥啥不顺耳，配合二字自然更加无从谈起。

我却信心满满，心想：凭我十几年的教书经验，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个小学生？

初次见面，大可并不多话，甚至笑得很腼腆，帮我做事也是二话不说。我寻思着，这不挺好嘛，除了上课不爱听讲不爱举手，也没啥大不了的问题呀！

等到他一交作业上来，我就知道前任老师为什么这么生气了。大可的作业，简直就是惨不忍睹啊！

首先，做不完。你布置十道题，他只做三四道。你今天找他补了，他下次还漏。

其次，书写问题。字写得非常潦草，已经到了无法辨认的地步。我敢说，我闭着眼睛也不至于写成这样。

然后，自尊心非常强。有个性、有主意、讲义气，同时由于学习基础薄弱，自制力也不够，在学习上有自暴自弃的心态。

每次批改大可的作业，就成了一件让我头疼的事。他交了作业，我看不清，让他重写，他不愿意，还发脾气；他不交作业，我催他补写，他也发脾气。

我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谈话鼓励、联系家长、根据表现给他减免作业，都收效寥寥。

也许有人会说，小孩自己都不愿意学，老师较什么劲呢？随他好了。

但是，他不笨啊，谁能做到真的放任一个智商正常的孩子，连基本的字词都掌握不了呢？

小孩不懂事，但我们不能跟小孩赌气，是吧？

（二）

我在影视、小说里，看过很多小孩的改造案例。小孩不听话怎么办？关爱他呗。你把他感动了，感动得哭了，从此浪子回头，大家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道理是对的，前面我也写了，和小孩的相处，情感先行，他认可你，一切就好办。但问题是，情感上的认可，不是靠一两次的感动就能达到的；小孩虽然认可老师了，但坏习惯的惯性太大，之前的基础又太差，这些都会影响后面的执行力。

在我接手大可的那个学期，他已经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有好好学习了。中间落下了那么多的功课，不是靠几天的补课就能抓上来的。他不仅要学习新知识，还要补习旧知识，压力大，作业多，对大人来说都是很大的挑战，何况是小孩。

我对他进行了作业减免，把重点落实在最基础的字词上。尽管如此，每次的默写还是不及格。

上课的时候，我有意把一些相对简单的问题留给他来回答，想以此鼓励他。他站起来，时常沉默以对，等着我让他坐下。

小孩在初期进行尝试以后，如果没有得到成功的喜悦，是很容易灰心放弃的。

我注意到，他连做操都是懒懒散散的，手不肯抬，脚不肯踢。大概对自己灰心以后，懒散就是一种愤怒的对抗吧！

为了让他勤快起来，也为了督促班里其他同样懒散的学生勤快起来，我成立了一支班级长跑队。只有孩子们的身体活跃起来，思维才能活跃起来，这是我成立这支队伍的初衷。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带着他们去操场跑步。因为我膝盖不好，不能领跑，只能站在操场边给他们加油，给每个学生计时。每天，学生们都要跑完八百米。男生们相互打趣挑衅，士气满满。只不过，新鲜劲头过去后，有几个懒小孩又开始走起来，不肯跑了。刚好当时学校给每个老师发酸奶，一天一瓶，我就以此作为奖励，当天的跑步冠军可以得到这瓶酸奶。

其实对当代小孩来说，酸奶算什么稀罕物呢？但是因为大家都想要，自然就积极起来，这个长跑队也就得以继续下来。

可是对大可来说，跑步真是件辛苦的事，他还是经常走走停停。只有冲他大喊的时候，他才会勉强加快速度跑起来。

（三）

大可有一个严厉的父亲。我刚到这个班的时候，有一天留大可放学后补作业。他父亲在校门口等不及，就来教室找他。我跟他说明情况后，父亲大怒，挥手就打过去。大可一把抓住父亲的手，不让拳头落下来，很想还手的样子。他的眼睛狠狠地瞪回去，满是怒气。

一个孩子的父亲，在教室里当着老师的面要打人，我看呆了。

一个十岁的孩子，敢和父亲对打，我也看呆了。

自此，我便知道，大可一定有很多的不开心、不快乐。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才如此珍视他在班级里的那几个好兄弟。这几个好兄弟，无一例外都是学习让人头疼，干起坏事来有商有量，平日里形影不离。

当世界抛弃他们的时候，他们更要彼此靠近，相互温暖。

杜甫说，擒贼先擒王。这话很有道理。

我先给他们的头儿写了信，谈了心，成功笼络了他们的核心人物，然后通过这个头儿来时不时地了解他们的动向，请头儿去帮我做这些小兄弟的思想工作。比如，上课不要跟老师捣乱啦，下课不要到处乱跑啦，中午要记得写作业，别老是去玩枪战啦，等等。小兄弟们逐渐走上了正轨，对大可也会是个促进吧，我这样想。

同时，我也多次和大可的家长沟通联系。

跟大可妈妈的交流比较多。妈妈很理解我，但也很无奈。我每次有什么法子想出来，她都很配合我。孩子大了，有时真的不由人。家长和老师的苦心，他不懂得。所以，真的也没办法责怪家长，不是他们不重视，确实是无可奈何。

这也让我更明白，早期学习习惯的培养，是多么重要。低段的学习障碍没扫清，对后面的学习影响有多大。

在心里，我是把大可妈妈看作战友的。虽然局势不好的时候，心里也会很沮丧，但还是要相互安慰鼓劲，换种战术再试试，说不定下个办法就管用了呢！

（四）

有一段时间，也不知怎么的，大可突然发奋起来，虽然作业本上的字还是歪歪扭扭，但看得出他是尽了力。默写本上，也破天荒出现了及格。

我大喜过望，时常在班里表扬他。他在座位上矜持地笑着，蛮高兴的样子。

但考试还是不行，总是在三四十分附近徘徊。

那一次考试，他跌破三十分。

放学后，我叫他留下来。我带他走到操场，放学后的校园里安安静静，只有一抹夕阳，操场上笼罩着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本想跟他说很多话，比如好好努力啦之类，但那一刻，也许是这夕阳太好，太触动我，我和大可一起在司令台上默默坐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所有的语言都是那么正确，又那么苍白。我对大可说：“老师抱抱你吧！”

大可低着头，很快地和我抱了一下，就躲开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说：“要有信心，会好起来的！爸爸最近还打你吗？家里还好吗？”

他摇摇头，转身走了，来不及让我说更多。

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小孩，你的苦恼，老师都懂的，也希望你能懂得老师的苦心啊！

也许男孩子就是这样，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和脆弱，所以用冷漠和不在意来保护自己。

（五）

很快到了六年级。

临近毕业，是学习最紧张，也是作业最多的时候。

大可不紧张，他不写作业，也不听课，考试永远不及格。

他上课经常睡觉，彻底把自己放逐了。

我也渐渐妥协了。努力了两年也没见成效，我还有四十多个孩子要管。强按牛头饮不了水啊！

何况，他爸爸跟我说：“王老师，你读书比我好，那又怎样呢？我混得也不比你差。读书差，不代表以后没前途。”

也是，人各有命。

那天下午，上课铃声响过很久以后，大可的座位上还是没有人影儿。

去哪儿了呢？我很着急。安顿好学生后，我打算出门去找他。

刚出教室门，就看到大可拿着一瓶水，摇摇晃晃地从走廊那头走过来。

我问他：“干吗去了？怎么上课了也不来？”

他把手里的水瓶一晃，满不在乎地说：“灌水去了呀！”

“上课铃声都响过十分钟了，你迟到了还这么振振有词吗？”我生气了。

他斜了我一眼，继续摇摇晃晃、满不在乎地走到教室，一屁股坐在自己座位的桌上，摇动起来。他的座位就在墙边，桌子被撞在墙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我走过去，对他说：“下来！”

他不理会我。

我一把把他拽了下来。

他大怒，狠狠地把水瓶砸在桌上。

我也怒极，把他大吼了一顿。

要不是碍于自己老师的身份，真想揍他一顿。

我回到讲台继续上课，看到大可举了一张纸，嬉皮笑脸地给他的小兄弟看。我看了一眼，上面写了两个骂人的字。

他看到我在看他，把那张纸撕了。

我强忍住，不去理他。

（六）

打那以后，很少理大可。

太生气了，我觉得这孩子就是块顽石，一块不懂感情的顽石。

他也不理我。

在这种冷淡下，大家反而相安无事，没有了冲突。

毕业考快到来了。我对学生们说，我们相互写封信，留个纪念。

这也是我多年来的习惯，每送走一批毕业生，我都会让他们写封信。我的抽屉里留了好几叠这样的临别赠信。

我没指望大可会给我写信，我想，他一定讨厌透了我，早就想离开了。

学生们把信交了上来。我一封封地看着，突然发现了一封打印出来的信。

信里是这么写的：

敬爱的王老师：

您好！

由于我的字不好，还是使用了打印体。

我真的不知道可以对您说什么，我想对您说一声“对不起”。

我惹您发了多少次火，您一次次原谅我，每一次都希望我能变好，但是我每次都让您失望。这三年里，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有没有一百次？没有吧？有这么多吗？

我还有十三天就要毕业了。十三天，我们只有十三天。十三天后，我们就要分开了。分离，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我一天一天地离您越来越远，直到六月十六日，我就和您真的分离了。这一分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呃，气氛好像有点沉重。聊点开心的——好像也没有了，那就结束吧！

最后，我再说一句：对不起，王老师。

大可

我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