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l 老头子二三事

文 l 宋石男

一年快到尽头，我想起我的父亲，他已经老了，活得宁静闲散而惬意，更像春天而不像冬天。老年人已然经历了太多冬天，为什么在暮年不去过春天的生活呢？（这里我要感谢我的姐姐与姐夫，是他们照顾老头子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的无微不至，才让老头子的老年生活宁静闲散而惬意。）

只要有麻将打，我老爸就四季如春。只要有小便宜占，我老爸就春风满面。只要有文章写，我老爸就阳春三月。

2016年7月，在青果山花城小亭子里打麻将。

老头子等客来，且先读书。

老头子退休后就迷上麻将，像小孩子迷上IPAD。有次我俩在望江公园散步，翠竹如洗，野花如姬，他忽然来了兴致，跟我说，应该录一段话，然后提个收音机边走边放：打麻将了，打麻将了，一缺三了，一缺三了……

他麻将打得奇臭，从来不算牌计牌。有次杠上花的牌，他急着收雨钱，一边收一边把杠上花那张牌打出去，结果遭了杠上炮、极品。还有次三家不要万字，他才摸了两三张牌，就只剩一对筒子，其余全是万字，但他的上家——我，打出那张筒子，他立即胡了，还念叨说，对子胡的叫，要走……我怒吼三家不要万字，你急啥子？他说，哪个晓得以后的牌喃？跑得快总是对的……就是这样，他输给大他二十岁的亲大姐，输给他同龄的老同事，输给他五六十岁的女粉丝姆姆们，输给所有的亲戚和所有的朋友，除了我。我在许志学身上斗地主挣了钱的，必须孝敬点给老头子。

2019年4月，在青果山花城室外树下打麻将。

其时大嬢95岁，闵嬢嬢81岁。

老头子贪小便宜也是一绝。我读初中时，家里的剩饭馊了，他舍不得倒，用酱油炒给我吃，吃了我就吐惨了。现在他倒是不喂我馊饭了，但成天开着手机，放《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等各种抖音歌曲，说是流量可以赚钱。问能赚多少？说一个月十几块有的。我无语了，电费够吗？他还天天在家庭群和他的各种学生群里转京东农场的链接，并且老喊我帮点。以上苍的名义起誓，这种垃圾链接我从来不点，但老头子发的我还是经常点。即便如此，他还批评我没有每次都点！京东农场对他可不是垃圾链接，是资本家的恩典，这些年来，他收获了大概十几提纸巾与几个难吃的小芒果，还有我疑心过期了的酥糖若干。不过我老头子也有不贪小便宜的时候，他有个发小多年前去银行存款遭小偷摸了，他直接给了发小六千多元，那是1990年代。那发小后来说，是老头子救了他的命，丢钱后他都想跳河了。

老头子书法、文章都好，年轻时号称五通桥第一才子。我出生之后这个称号就有点岌岌可危了，哈哈。老头子曾经有机会出书。当时我的朋友沈亚川为他父亲出了部《蹉跎坡旧事》，是老人家的大半生回忆，非常有价值的书。该书责编是我另一位朋友十年砍柴，他说你爸也写一本回忆录吧，出版社可以跟他签合同。我兴高采烈告诉老头子，他开始无动于衷，后来听说有版税，能挣几大万甚至十万，立即就嗨了，连续鏖战三天，写了一万多字。我很激动，想这次老头子靠谱。殊不知三天以后他再没动笔写一个字，问他，说是太忙，没时间写。忙什么？打麻将仨！其实还有个重要原因，写书看不到现钱，老头子喜欢看到现钱的写作。比如多年前他为我的看天下专栏打底子，我改写后发表，他不要我的稿费，只要我能拿稿费他就很高兴。每次我回去，他都跟我讲各种故事，然后问有没有可以发表的。若有，立即写出来；若没有，就又绞尽脑汁想新的。看天下专栏至少有七八篇是我们父子合作的，当时只署了我一个人的名，现在还是要讲出来，免得以后遭方舟子打。

2016年5月，在五通桥岷江河畔打麻将。

如今我与朋友春林做默存格物公号，老头子又写了几篇文章给我，我还是全力地改，但发表时只署老头子一个人的名字。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欠亲爹的就更加要还了不是吗？

总的来说，老头子现在读书写作的时候少，打麻将放《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以及到处发京东农场链接的时候多。我曾跟他讲过一个故事，希望他励志一点。

故事是这样的，说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直到耄耋之年仍孜孜不倦地写作悲剧。他专心于悲剧创作，以至被认为不善理财。他儿子把他告上法庭，说他年老智衰，要求法庭剥夺其管理家产的权利。于是，年迈的剧作家当场把他刚刚写完且正在修改的剧本读给陪审团听，并问他们：这剧本像是一个弱智的人写的吗？陪审团听了他朗读的剧本后，判他胜诉。无论遭遇何等波折，索福克勒斯从未停止创作，直到去世。

老头子听了这个故事，很不高兴，耸起眉毛问，难道我不写文章打麻将，你要跑接告我呀？

我一下子战战栗栗，汗不敢出。我还能说什么呢？除了掏出手机，殷勤地说，老头子，我马上帮你点京东农场的链接……

2018年6月，在青果山花城家里老头子四姊妹打麻将。

其时大嬢94岁，四嬢84岁，五嬢80岁，老头子74岁。

索福克勒斯的故事我是从西塞罗那里看来的，是他的《论老年》。在这本书中，西塞罗还写了段与索福克勒斯的故事不无矛盾的一段话，这段话我老爸可能更喜欢：

“有些事情适合于童年，难道年轻人会留恋童年吗？有些事情适合于青年，到了中年时期，难道还想返回去做吗？有些事情适合于中年，到了老年也不会去想了。最后，还有些事情就是属于老年的。正像早年的快乐和事业有消逝的时候一样，老年的快乐和事业也会消逝。到了那个时候，人也毫无遗憾了”。

既然老年的快乐和事业都会消逝，而且我们所有人的快乐和事业都会消逝，为什么不趁老年人还有快乐与事业的时候，任他们随心所欲，想打麻将就打麻将，想放可可托海就放可可托海，想发京东农场就发京东农场，想写文章挣现钱就写文章挣现钱呢？

更何况，老头子之所以发京东农场是因为他不知道发拼多多链接凑够了人可以提现一百块，他之所以放可可托海也不是想挣那十几块钱，而是因为一个人时会感到孤独而且我妈妈以前也很喜欢唱歌，他之所以喜欢打麻将还是因为一个人时会感到孤独而这又是因为我妈妈已经老年痴呆卧床多年了。老头子高兴的时候真的不多，老头子高兴就好。

春天总会来临，那时每一朵花都会笑出永恒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