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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蹚坟头的清史研究者
按:今天推送的是作家侯磊的专栏“老北京人图鉴”第二篇,讲述了执着于文史研究的冯叔的故事。


冯叔是干什么呢?熟悉的人都说:“蹚坟的。”

早年间每逢冯叔外出考察,准能发现一些散落于京郊的古墓,回头又能有豆腐块见诸于《北京晚报》了。

这样讲,人们从《还珠格格》认识了五阿哥永琪;从《甄嬛传》听说了果郡王允礼;《延禧攻略》见识了和亲王弘昼;冯叔所做的,三十多年前找到了和亲王葬哪,果郡王埋哪。有学者找王公后人做口述史,有细节说不清楚时,大多会说:“问老冯。”

冯叔祖籍山西,于新中国成立前七天出生于前门外一条小胡同里,说一口有点口吃的南城北京话。初中毕业赶上“文革”,没上山下乡,直接去了工厂,成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时的幸运儿。在厂里,他就看电钮,连扳子都不会。当工人也得有点文化生活。冯叔就是看书,琢磨文史。

有一回他在去京郊隆恩寺访古时看到一处王爷坟。四处打听,没人能解释。他查不到史料,直接上护国寺找了并不认识的溥杰先生——宣统爷溥仪的二弟。杰二爷也不大清楚,但鼓励他去研究。

最后,冯叔寻访出那是饶余敏亲王阿巴泰的家族墓,从此在厂里出了走邪路的名:蹚坟地。厂里恨不得他早点下岗,仿佛效益不好的那点晦气,都是冯叔从坟地里带回来的。

很快,冯叔在《北京晚报》上发表了“豆腐块”,还在各种档案、文史资料上连载。厂里对他也算照顾,1992年改制时,厂领导怕工人闹事,先组织冯叔讲点北京传统文化,讲完,他也一起下岗了。

冯叔说话从不弯弯绕绕,更无企业里所谓的“情商”,情商太高了,也就没了真情。他靠真挚来打动人,说自己不过是记问之学,并不止一次发言时说:“我就是个工人,就是个爱好者。我何德何能能出书,都是大家帮我得来的。以前采访皇族后裔,拿个条子上门去找,什么事都跟我说。多少年了才知道,是杰二爷发了话,是溥杰先生帮我的啊。”

他做的是为他人做嫁衣的基础考据,在做礼失求诸野的事。在《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看坟户》(《清代王爷坟》附记)中,冯叔表达着对下里巴人的敬重:别看不起胡同百姓和山野村夫,那里面藏龙卧虎,其言行谈吐之间,蕴含着历史的真相。外出打听坟地,冯叔并不轻易问人,但一问个一准。他曾问过一位拉泔水的老先生,一聊是辅仁大学历史系毕业,政治原因而沦落至此。

然而,有人喜欢把家谱跟权贵贴得近点。冯叔写过篇《XXX先世考查》,把吹牛的人和所吹的牛扒了个底儿掉。这样写得罪人,但哪怕不写,他也会念叨。问到时,他必然会揭穿。

另有某位先生,祖上在清末下令屠杀传教士和教民被朝廷赐死。这位请冯叔写文章为其祖上翻案,并许诺给多少钱。冯叔经过研究,认为历史公论是对的,翻案就错了。他缺钱,但他拒绝了。他向来一条道跑到黑,不能做的宁死不干,绝不为了钱而替人抬轿子。

冯叔当年下象棋曾得过宣武区第三名,和以狂狷著称的何连生大师(阿城小说《棋王》的主人公原型)是师兄弟,在先农坛体校共同师从棋坛大家侯玉山(1911—1993)。何大师因病落魄,同样窘困的冯叔仍去郊区看他。旧京的人情账,不是现在人这么论的。对于名利,他们远不如年轻人敏感。

即便有了委屈,冯叔很少跟外人念央儿。碰过多少钉子,他都很少说。有一位王公后裔与他相处不错,但后裔的后裔对他并不信任,遂恶言相加甚至大肆威胁。他都默默承受了。有人大段大段地抄他的文章,连标点都不改,根本不提他的名字。还有一次与他人合著,在本不高的稿费上受了委屈。他真的需要钱。

比起缺钱,他更懊悔学术上的遗憾:不少书稿限于篇幅做了压缩。他曾为朗贝勒(清末重臣毓朗,婉容的祖父)的侄子恒兰(1904—1985)整理回忆录并求教。聊了几个钟头,恒兰先生说:“你坐好了,那某某一脉的事,我好好给你上一课。”冯叔说:“真对不起您,我脑子不够使,记不住了。”于是便改天,不久恒兰先生溘然西去,历史无从知晓。他的精进不靠论文和职称的压力,而是对时间的恐惧。

他整理了北平市历任市长、政府秘书、财政局、警察局、社会局、教育局等局长一级的人物史料。他用个人精力、人脉去联系后人要照片和履历编入史料,甘愿损私肥公。按他的构想,园寝、故居做完了清代王公大臣再做民国政要的。

他对我说:“就这些东西,我再活一百年也研究不完。”档案馆有川岛芳子家族的照片五百多张,都不知是谁,他求人找后人去认,才认出一百多张,剩下的照旧无考。他没什么大的动作表情,但语调中充满了遗憾。

他想念叨念叨,但从来都没人能念叨。

冯叔是用钢笔小楷给一位前辈老学者抄《水浒传》的研究稿子出身,往往上午收到稿子下午就抄好送过去。抄稿子的学生有二三十个,最终抄得只剩他一人。

令人最不解的,他至今还用这种最“笨”的方法——手抄、书签、卡片来学习,用卡片柜来查找资料。他读书、看档案都从头看到尾,一是靠记,二是靠抄。——这是前电脑时代的方式,早已淘汰了。即便过去的人也不这么用蛮力。

冯叔呢?整理表格时,他先请人打印出空白的表格,自己逐行手填,一写就几百页,再大量复印,送人参考或请教。考察清代墓葬的一大目的,是研究墓碑上的碑文以补充文献。在没有电脑的年代,这些都很难查询,是冯叔和友人们一处处现场抄写碑文,写进文章,以供他人引用。

靠京城老户人家之间圈套圈的亲戚关系,他逐一去找王公后裔、京城名宿、村夫野老、看坟户,蹚遍了京津冀的王爷坟。那时周末只歇一天,郊区交通不便,到村里往往每天只有一班车,也不知发车时间。

冯叔天生平足且不会骑车,走路久了会很累,找不到地方补充给养。他曾在昌平县城等了四个钟头的公共汽车。今天车轱辘一转几个小时就到的地方,那些野游加吃吃玩玩的考察,他八十年代开辟道路时艰苦如长征。

冯叔住过破庙,住过大车店,吃过柏树叶,有时整夜在赶路回厂,天一亮直接上班了。回家后,一家三口在大杂院里住房不足九平米。便以铺当桌,笔耕不辍,有时从天明抄写到天黑。他早期拍照的相机和胶卷都很一般,不少胶卷在冰箱里冻了很多年才洗出。但他的照片最早,最珍贵。

冯叔行文没什么形容词,都是干货,恨不得把一百字压缩成二十字来写。读他的文章能明白什么叫真正的野路子——没学过英语和论文写作,有时连“总——分——总”的结构都不顾,像口述史、像笔记,像豆腐块,一如他的说话。你尽可挑他的各种毛病,若要修改,则少了冯叔的味道。

因为这种治学方式,冯叔练就了独门学术神功。北京的公主坟、八王坟等,一般人也就知道几处,而冯叔能数出二十三处公主坟,分别说明从辽到清葬着谁,府邸在哪,额驸是谁,府上都有谁。一本看似完备的近现代文史书,或听某某专家发言,冯叔能使之漏成渔网。

他曾给一部《中国国民党九千将领》中,给在北京有住所的人就补充了一百多个词条,还没要稿费,只收了五本样书。

他脑子里装着近代名人大辞典,心中装满了稀奇古怪的人事。

冯叔的学问似一地散钱,但散钱也是钱。他是位摔碎了的清史专家,学问摔碎了,身体也摔碎了。他有肾病,血钾低,又犯了脑梗,几次住院后,冯叔落了炕

我和朋友去他家看望。第一次进冯叔家门顿觉心塞。一套使用面积40多平米的两居室,没有客厅只有过道,蜗居着他一家老小。没有书房,在过道的书架上有一整套他曾逐册通读的《清史稿》,更多的书装在箱子里或床底下。屋里有张床,加上点柜子饭桌,就没什么地方了。

他有几本《清实录》,全套60册,定价一万九,他买不起。但他有两套全套31册,定价一万三千八的《爱新觉罗宗谱》。有一套因有印刷问题只要三千块。原本是介绍一位朋友买的,可他忍不住也买了一套。三千块是笔巨款,不知他怎么咬的牙。

冯叔的儿子长得就是年轻版的冯叔,像冯叔一样孝顺。冯叔夫人是他在工厂上班时同车间的同事,长久以来是她给冯叔喂饭,擦洗身上。她总是不住地叹气:“这不没辙嘛!”

我们陪冯叔夫人说了会儿话后来到床前,见床上盖着被子的冯叔瘦了,眼窝深陷,眼神浑浊,似半醒半睡,仿佛是上苍已赏给他陀罗尼经被。他讲过,过去赏了陀罗尼经被就不能活了。

冯叔夫人趴在他耳边喊:“有人来看你了。”

冯叔有了反应,但仅限于反应,他出了几声,坐不起来也说不了话。我们趴在他身边大喊。他想说话,但始终“嗯嗯啊啊”。

我们告辞。临别时我大声说:“以后再来看您。”冯叔的眼角里含着一滴泪,他无法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冯叔前后在家躺了有一年的光景,有一天从床上摔了下来,家人赶紧送他去了同仁医院。这一次他没再出来。

他的电脑和U盘留在弟子手里,塞满了他辛苦搜集但尚未整理的史料。

一个人困于时代没能求学,学术训练不够;没学术单位发工资评职称;埋头耕耘了数年还有人不认;家境并不宽裕,身体也垮了——还做学术么?他还做。

冯叔就是这样,有点近似于愚鲁的轴,以后不会有人像他这么做学问,有也不会混得像他这么惨。

① 北京话,念lin,四声。

② 北京话,指故意说给别人听。

③ 他这样的人在古代有个词,叫“肉谱”。

④ 北京话,病得起不来。


本文作者:侯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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