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蔚|“卿我之患难之交，非犹寻常眷属而已”

“卿我之患难之交，非犹寻常眷属而已”

——读《寸草心——清华名师夫人卷》有感

每读《寸草心》，都感觉一寸寸前行，看到半途不得不停下来。皇皇巨著上下卷一千多页加上许多老照片，涉及清华名师夫人70多位，谓之《夫人卷》。她们其中就有我童年发小的母亲，那是多么亲切的回忆，那时的我经常到各家串门，阿姨们和蔼，而我还不懂得叫夫人、先生或教授。同学们的母亲，多半各自有着自己的独门手艺——厨艺、园艺或缝纫或刺绣。可我从没过用这样的视角注视过她们——教授夫人。因此，捧读“夫人卷”多少感觉，诧异、陌生还带着点沉郁。

记得书籍刚出版时，正火的浙江卫视播放“中国好声音”。90后女孩儿吴莫愁唱完了一曲《爱是怀疑》，评委赞道，“怎一个'爽’字了得！” 阅读这本“寸草心”，心想，书中忆述的，可算作“中国好夫人”？虽则无需如此“媚俗”也无须赶潮流的末尾，但她们的功业岂止一个“好”字了得！读完之后，我甚至想说，“又怎一个'闷’字了得的！”，但这后半句话，暂且打住，编者们听了会生气的。

1看“夫人卷”犹如看历史影片

梅校长夫人韩咏华

阅读《夫人卷》，有好多种读法，其效果大不一样。

可以像看电影脚本那样读，看看梅贻琦校长的夫人韩咏华；梁启超的第一位夫人李惠仙、第二位太太王桂荃；王国维的夫人潘丽正；赵元任夫人杨步伟；陈寅恪夫人唐筼以及朱自清的两任太太，她们作为教授夫人的一幕幕往事，完全超出家长里短的锅碗瓢勺，均应载入教育及历史人物的卷宗。

梁启超的第一任夫人李惠仙。

这里提及的，还只是上卷封面照片第一排的诸位。仅此而言，她们既是大学问家的妻子，又是时代大背景下家庭的“顶梁柱”，是点燃希望的“那个人”，且多为智多星型的才女。

王国维的夫人潘丽正（图中者）

书中许多回忆文章，大量描写乱世年代的家庭变化。那些逃难的家庭里，总是妻子让丈夫先行，然后自己独自拉扯好几个孩子挣扎在贫病妇孺的队列里，为躲过土匪阻拦，还要绕道而行，最终赶到某地与丈夫会合——进入这样历史框架中解读种种戏剧性情节，再附以妇女史的角度辨识，即便像看电影那样一幕幕呈现，其细节，依然像国难家愁之历史大戏中，令观者最易动容的那一小部分。

赵元任和夫人杨步伟及四个女儿

若提及教授夫人们的爱情生活，书中的内容显得相当匮乏。其实，我辈年少时很少懂得父母之间的恩爱。时逢乱世，活着就不易，家庭成员中多有魂不守舍者。作为儿童，能吃上馒头、或偷吃瓜果梨桃、老人家们精心藏起来的点心，这都是刚需，若吃不饱，孩子们很难顾及其余。怎么可能成熟到体察父母之间的温情，再说，时代要是如火如荼，家人之间能少用批判语言互相泄气，就算阿弥陀佛了。所以，这方面的书写自然不充沛、极少浪漫。书写者倒是最喜欢展现夫人们能化苦为甜的本领，算是生活的高手。

抗战时，梅校长的夫人韩咏华，创制了“定胜糕”。这一次夫人的才华，为时局所用。其余的夫人的篇章，也有涉及厨艺，但还不如陈寅恪夫人的特别。若说，韩夫人卖自制的糕点补贴家用，这甜点，重在精神维度；其余夫人就是为了家人能活下去做好每一餐饭。

赵元任的夫人杨步伟可不得了了。她简直抱着顽皮的心态过日子，除去辅佐先生、生了四朵金花，她还撰写了三部畅销书：《一个女人的自传》《中华食谱》《杂记赵家》，按当今话讲，她的气场不在先生之下。然而，她会谦逊地跟胡适说，“我在小家庭里有权，可是大事情还是让我丈夫决定。”说完了，也不忘了补上一句：“不过，大事情很少就是了。”

陈寅恪和夫人唐筼

书中有写到陈寅恪的夫人唐筼，她机敏聪慧，常用毛笔楷书为先生誊写；其书法，配得上丈夫的学问；时常与陈寅恪唱和古典诗词。她还擅长调制丈夫爱吃的“私房菜”。陈寅恪无比挑食胃又不好，她对先生的关爱，就体现在费心弄到特定的食材。贫困年头，饭饱很难，还要照顾丈夫的胃，这份“工作”虽不需要千斤顶的能耐，亦有千钧之重了。我想，爱一个人，无非就在这些细琐艰辛中……

这样的一部书，还可读出些许重大秘闻。

张申府和夫人刘清扬及孩子在清华照澜院居所前

翻看回忆张申府的夫人刘清扬和吴晗的夫人袁震这两篇，让笔者读后察觉，凡涉及政 治 、上层人物漩涡的夫人们，其命运的跌宕起伏尤显脆弱不堪。因此传主的行文愈加饱含激情与魄力，他们想告知读者的，绝非柴米油盐之俗常，都是一些令人震惊的不堪回首。

吴晗和夫人袁震

2功德圆满

许多夫人的专业贡献，放到今日考量，仍然值得大肆赞叹、嘉许。清华的夫人们，1949年前，近一半是家庭妇女，49年以后，下降到约30%。就业的夫人有16.7%任大学教授。当然这都是“据统计”，因为，并不是所有清华名师的家属都参与到这次写作中。论及多重身份：夫人、学者、才女兼备的，可列举数位：梁思成的第一任夫人林徽因是顶级才女；陈梦家夫人赵萝蕤，本人就是大学者兼著名翻译家，说她“德艺双馨”都显得有点肤浅；李广田的夫人王兰馨，才貌双全，他曾赞美她：“卿我之患难之交，非犹寻常眷属而已”；钱三强的夫人何泽慧是中科院学部委员，仅此一项就好比“十项全能”了。

赵萝蕤

事业方面的功德圆满，显示，她们的智慧不在其夫和天下男人之下，也破除了笔者之前无端冒出的具有封建色彩的构想——中国要出大学问家，夫妇俩人中必有一位奉献、牺牲，使两人的能量合并到一起。笔者的这种迂腐猜测，竟然得到小说家宗璞先生文章的印证：“在父母那时代，先生专心做学问，太太操劳家务，使无后顾之忧，是常见的。不过父母亲特别典型。他们真像一个人分成两半，一半主做学问，一半主理家事，左右合契，毫发无间。应该说，他们完成了上帝的愿望。”笔者觉得，宗璞先生写的，完全基于她父母的生活实情，显得质朴且坦诚。

但现代社会学观念的主导者，多半还会从社会性别的角度考量这一现象，并真凭实据列举确凿的个案，来加以否定，认为过去是对女性智力发展的剥夺和碾压。其实，历史发展到了今天，倘若重量级的“大学问家”少了，也就无须那样的“夫人”了；但我也怕别人误会了我的想法，会说因为没有了这样的“夫人”文化，亦少了大学者。这样想，似乎更落伍。如今人类的智力活动受到人工智能的严峻挑战，还遑论男女区分呢！科技改变了一切！

可历史的吊诡就在于，今日无论男女就业都很严峻，女子尤甚，指令性文件也没保证。

顺便说一句。书中写得极好的，还是宗璞先生。就像绘画，有人只描下浅浅一笔，而宗璞老人家，她用文字雕刻出富有质感的母爱，全属深思熟虑后的写下的“腹语”，读后，令我久久无法释怀。

传说中，这世界顶数中国母亲和犹太母亲“厉害”。大约由于均有悠久的传统可承袭。想起古训：“处事得安稳无病，粗衣饱饭，不造冤业，乃为至足。”犹太母亲的育儿经，则是打造孩子智慧、会赚钱的头脑，这也算“心经”。我们对孩子越爱越宠，她们则越爱越狠。

“夫人卷”里的回忆，几乎篇篇文章都把父亲比拟为天，将母亲比作大地，天高高在上，天塌了有大地接纳，而地是万万不能落陷的。那么与“坤”同义的母亲们的共同特点，虽是慈母，但在家中，多半具有权威。年复一年日日夜夜付出心血，这大约就是我小时候同学们的母亲们所具有的勇气，遇事并不退缩的胆气，她们真是每一个家庭的“守护神”；小到家庭、大到国运走势，也就是那一代知识妇女的宿命。

3母亲树

闻一多和夫人高孝贞

朱自清的第一任夫人武钟谦

朱自清和陈竹隐

书中关于王国维、闻一多、朱自清两任夫人的经历，作者都侧重叙述了她们个性的顽强，强得令人唏嘘，感叹这世间有这样的奇女子。于是，我想起罗斯福夫人的一句话，她说，“女人就像一个茶包。在她陷入困境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她有多坚强。”

王桂荃

本书出版后不久，适逢梁启超先生诞辰140周年。书中有关他第二任太太命运的记载，属于非典型的惊心动魄。她像圣徒，是上天专门派来援助梁先生的。年幼时，她曾被继母不断转卖做丫头，后来随梁先生的第一任夫人李惠仙来到梁家。梁启超给她起了个名：王桂荃。18岁那年，在李夫人的主持下与梁启超结婚。有一回，李惠仙得了白喉，觉得自己要死了喊丈夫来照料，她为了不打扰梁先生工作，一刻不停地专心伺候夫人，结果，救活了夫人，自己10岁大的亲生女儿却死于同样的病。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独自垂泪。这样一个要强的女人，在李夫人病逝后，抚养了她留下的5个孩子；在梁启超过世后，又加上她和梁启超生的6个孩子，全要依赖她的养育。这有多难，这是怎样的境遇。易卜生的“娜拉出走”也许在文化圈里传播着绵延不息的精神力度；而中国当时的教授夫人，则是隐忍、坚毅，绝不向命运低头的女性。无论“出走”或“留守”其实都关乎执着的理性。

王桂荃晚年

那么，王桂荃不但抚养儿女，还带过孙儿孙女。可当她晚年罹患癌症临终时，竟无一位亲人前来看护、照料。不是不想，恐怕是被迫无奈吧？（我情愿这样想）她于文 革初年作为反动家属死去、孤零零死掉了，因为负罪，连骨灰都不知去向。天下竟有这样命苦、善良到极限的母亲、祖母么？……作为大学问家的妻子，她近乎不识字，然而命运多么诡谲，因为有了她，拯救了整个家族，这是怎样的一种象征呢？暴风骤雨过后，梁家人，为这位“无比孤单的母亲”王桂荃，在梁启超和李惠仙合葬的墓边，植树一株，题为：“母亲树”。

或许，这应是这部书的书名。

P.s

本书中的影像是一大看点，数千张老照片凝固了旧时光。珍贵的影像保留了鲜活的时代气息、残留的亲情。

《寸草心——清华名师夫人卷》周文业 史际平 陶中源 等编著

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