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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495 张传玺 | 答黄继忠教授问《论语》书

作者按:黄继忠,原北京大学英语系青年教授,业务很好,甚得李赋宁教授的欣赏。1981年前后,去美国讲学不归,在各大学讲课之余,努力研究《论语》问题。他与我是朋友,不断写信向我垂询。我在他一再询问的推动下,也用了点功。这封信是集中回他的提问的一封,较全面回答了他的主要问题,也准备回答学界关于《论语》的疑问。

据美国学士院院士康达维教授为首的《中华文明史》翻译组谈,康达维曾英译《昭明文选》,为学界所钦敬。康所组成之十余人翻译《文明史》的群体,在他的率领下,工作认真顺利。有关《论语》的问题,言在美国能看到30个以上译本,黄之译本是他们的上选。

文 | 张传玺

继忠教授:

      大札是11日收到的。从信上得知,译稿已寄牛津。所以,我想尽量快一点给您回信。但也想把问题说的更明确具体一些。由于来不及起草稿,我只能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如有用词不当或不礼貌之处,请谅解。

      我对您之欲弘扬民族文化之志,是很钦佩的。欲以中国人之译本,正确地介绍《论语》一书,包括“书名”在内,我是十分支持的。正因为这样,我对回答您所征询的问题,也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与喜爱之心。当然,欲求白璧之无瑕,是很困难的。但作为璧的制作者,心中自然会有此要求。我虽不是制作者,仅是个啦啦队员,但也有此心情。

      下边我想结合资料谈一下认识。

一、关于《论语》书名的含义:

      由于您的推动,我翻阅了一些书,我是力求客观地认识各家说法。总的说来,东汉人已把《论语》书名的含义说明白了。这几个人为班固、王充、刘熙;再晚一点,即西晋之傅玄。南北朝至清朝的学者,也做了许多工作,但主要属于注或疏,并无新发明,其功绩是补充了一些事例。此点应当肯定,但也有缺点,即望风捕影地摘引抄录,造成后人眼花缭乱。例如:邢昺在《论语注疏·序》之“疏”中所引,此类内容很多,如所谓“此书可以经纶世务,故曰纶也;圆转无穷,故曰轮也;蕴含万理,故曰理也;篇章有序,故曰次也;群贤集定,故曰撰也”之类。这种繁演推论,是研究古代史、古文献的大忌。从来信看,您已把揣摩书名含义的重点,由《汉书·艺文志》转移到后人的议论之上;由“论(语)转移到伦(理)理”,尤其是“理”上了。“伦”与“理”也是多义词,这样下去,有可能与原意越走越远。

      东汉的三位学者,意见基本一致,应当作为第一手材料受到重视。为了说话方便,我仍照抄一下:

1.班固《汉书·艺文志》:“《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

按:

1班固在此话中释“论”之为“辑而论纂”。

2颜师古注,只说“辑与集同,纂与撰同”,未提“论”字。可是,“论纂”是一个“复合词”,不能拆开讲。“论纂”可作为“整理编纂”讲。说“论”同“伦”、“理”都通。“理”在此也可作“整理”、“条理”、“编撰”讲。在现代版《辞源》、《辞海》中,都可找到此类含义。

3班固此处之“论”,无“讨论之意”。

2.王充《论衡·正统篇》:“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整记之时,甚多,数十百篇。”

按:

1王充在纪话中释“论”为“纪”。“纪”与“记录”、“有整理的纪录”、“编纂”都可通。

2黄晖《论衡校释》的“注释”曰:“《艺文志》曰: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的弟子的弟子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文选》刘孝标《辩命论》注,引《傅子》曰:仲尼既殁,仲尼之徒追论夫子之言,谓之《论语》。《论语》皇侃序曰:‘语’是孔子在时所说,而‘论’是孔子殁后方论。”并谓:“弟子论纂孔子之语,故曰《论语》。”

      黄晖《论衡校释》,商务印书馆发行,有民国二十四年序,可能未公开出版。(1968年台北商务印书馆出版,二册,国学基本丛书第36-37卷)《傅子》,西晋傅玄著。《文选》注,唐人李善注。

3.刘熙《释名·释典艺》:“《论语》,记孔子与诸弟子所语之言也。”

按:

1刘熙在此话中释“论”作“记”。与王充释作“纪”相同,与班固之“辑而论纂”亦可通。

2王先谦《释名疏证补》在此条下曰:“毕沅曰:‘记’一本作‘纪’。叶德炯曰:‘《汉书·艺文志》云《论语》者,故谓之《论语》。’”

3《释名疏证补》此条可证:刘熙、毕沅、叶德炯、王先谦四人,认识一致。

4杨伯峻批《释名》之谬。杨在《论语译注导言》中,把《释名·释典艺》之“论语”和“论”两条,《释言语》之“语”一条合并在一起,作为一条,大批刘熙,实在错误。在《释名》中,“论”一条与《论语》是两件事。《论语》是刘熙介绍“儒家经典”时讲的,“论”是介绍“文体”时讲的。其排列顺序为:“法、律、令、科、诏书、论、赞、叙、铭、诔、谥、谱”等。今将“论”的正文与注抄下:“论,伦也,有伦理也。”注:毕沅曰:“伦,《说文》龠部作‘侖’。云:侖,理也。”叶德炯曰:“此篇赞、叙、铭与前《言语》篇重见,而义各别。《言语》篇释其名,此篇则释其实。如前礼、仪、传、记四字例。此论如桓宽《盐铁论》、王符《潜夫论》、桓谭《新论》之论。古人著书皆有体例,故云有伦理。”这就是《释名》所说“伦理”之本义。

      杨先生是前辈,我不好批评,他错了是肯定的。什么叫“伦理”,中华书局“十三经注疏”本,1990年3月出版刘宝楠《论语正义》卷24《何晏论语序》正义(P.772)第三行将“释名”有关“论语”、“论”、“语”弄混。

      “《释名·释典艺》:“《论语》:纪孔子与诸弟子所语之言也。论,伦也,有伦理也。语,叙也,叙己所欲说也。”案:“论,‘论’字皆从‘侖’。”《说文·龠部》云:“侖,理也。伦理之训,实为至当。故皇侃《序疏》首列其义。其下二途,则经纶今古,轮转无穷,均为傅会,通人所不取也。”(下面引《艺文志》等论)

      当时的概念与今天完全不同。请一定注意此事。

      当代学者,有此数人可参考:

1. 赵纪彬《论语新探·绪论》:“此因孔子死后,游、夏等七十子之俦,可能各出所记孔丘应答时人及弟子之语,相与论撰,嗣后曾参、有若之门人亦似更有追记。”

2. 杨伯峻《论语译注·导言》:“《论语》的‘论’是‘论纂’的意思;“《论语》的‘语’是‘语言’的意思。《论语》就是把‘接闻于夫子之语’论纂起来的意思。”

3. 黄晖《论衡·正统篇》校释(上面已录)

4. 北京大学中文系古籍古文献研究所所长孙钦善教授最近与我交谈说:“《论语》之‘论’是‘整理编纂’之意。”

     《礼记·王制》之“及制五刑,必即无论”。郑注作“论”或为“伦”。但非“人伦”、“伦理”之意。而旧《辞海》(P.1249)作“思也”。《十三经》注疏本:郑氏注:“必即无论”,言与天意合。”此说与“人伦”、“伦理”也相去甚远。

      东汉三人基于上述考察,是最早解释《论语》书名含义者,而且说法一致,应当尊重。

      建议您重新考虑书名。我非常支持您选择一个精当的书名,以代替洋人的杜撰。

二、关于“朋”与“方”

      您所摘引的“朋”与“方”的资料,说明此二字都为多义词,即是“同门曰朋”,与“朋辈”、“志同道合”;“地方”与“方国”“邦国”,也有差别。但在此处,宋“翔凤”之说不是“不对”,而是“不妥”。皇侃《义疏》比较正确:“君子以朋友讲习,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远人且至,况其近者乎?道同齐味,欢然适愿,所以乐也。”(见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论语江氏集解》卷上)

      好了。此问题就谈到这里。有异议,请来信。

     谢谢您代我译之“摘要”。美元事,实在惭愧。我想不必再推来推去,先收下。以后有什么需要,请来信。

      祝

春节快乐!

张传玺

1991年元月18日

补二则

      又《子与人歌章》之译文:

1. 您抄来者:“孔子同别人唱歌,如那人唱得好,他就一定要叫他再唱一遍,然后自己又和他同歌。”

2. 天津白话本:“夫子与人同歌,见他唱的极好,必着他再歌一番,使他曲尽其妙;然后依着他的声音节奏和答他。”(不宜有过多的附加词)

按:

1上二译,天津本似优于第一条译本。可参考。

2您指出第一译的毛病确实存在。“同别人唱歌”与“和他同歌”有些不通。“他”有两个人,译的不好。

3《孔子世家》云:“使人歌,善”。很明确。但,《论语》的原话是“子与人歌”,不能径改。

4“与”译作“嘉奖”、“爱好”、“赞许”,不知何所据?如无据,则不可用。

5如要解决今天对“与人歌”与“和之”在理解上的矛盾,我受《世家》“使人歌”的启发,有一想法:当年郭沫若释《礼记·礼运篇》之“選贤与能”一句时,将“与”释为“举”,是动词,与“选贤”对应。您如将“与”作为“举”的通假字释之,似符合您的本意,亦比“嘉奖”、“爱好”或“赞许”强。别人如有闲话,只能说“标新立异”,可是无硬伤可挑,而且解决了长期存留的问题。

     您据何晏精神所译,前半句是否可将“嘉许”换为“推举”?这仅是设想,请考虑之。

      又关于“先行其言”,杨译不妥。沈括的理解是对的。您的译文我也赞成。但沈括的分句“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与《论语》时代的语言,文风不甚一致。在文气上,“先行”二字断句不甚妥。又,“而”字夹在“其言”与“后从之”中间,此语助词似有用之不当之嫌。我虽对断句有此看法,但仍认为您在文意上的理解是对的。

      元月19日上午又及。

      此信写了两天半。

传玺   

整理者按:张传玺教授是享誉世界的著名历史学家,也是我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读书时的老师。多年来追随张先生求学问道,受益匪浅。前不久,到张府拜访,受命帮助整理一篇论学旧稿,并受托将之公开刊布,以广流传。略缀数语,交代原委,内心惶惶,无异佛头着粪也。己亥冬月初九孙家红谨识。

张传玺(1927-  ),山东日照人,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师从历史学家翦伯赞,主要研究秦汉史。著有《秦汉问题研究》《契约史买地券研究》《从“协和万邦”到“海内一统”》《翦伯赞传》等。

本文载《社会科学论坛》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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