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虹并没有接到林兆忡的电话。在她再次见到林兆忡之前,这一整周,她的生活一如既往。推着手推车在走廊上穿行,报号,将配好的药交给对方。走进一间病房,拿出病人的手臂,搭在腕口,把脉,看看时间,走到床尾,拿起挂绳吊着的写字板,填执行单。应患者家属的要求拿来各种小物件。面对护士长不喜不怒,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护士那样。她自然不可能打心眼里爱上这样的生活,可是莫名地,在见到林兆忡后,在重新花大量时间在脑中翻检那些过去的事后,她突然可以花更多的耐心去接受它们,至少,在短时间内,这些就是她的一切。可以做出的改变是有限的,除了情感关系。
在经过了大量无意义的争吵后,张志超决定暂时跟她分开。奇怪的是,她原本以为会出现的伤感、悔悟统统没有。他们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打包张志超的东西,放进瓦楞纸箱和蛇皮袋里,随着那些东西的消失,他们共度的那些时光也像是凭空消失了,她甚至不需要一个缓冲平台来让情绪安全地降落,就直接跨到了下一步。而庄医生呢?他对于她内心的起落全无所察,他在她值班时像往常那样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她咬咬牙拨开了他,就像拨开一根不小心粘在裤管上的草茎。
她是在电视上看到那则本地新闻的,屏幕下方的蓝色条幅用粗体字写着“果城警方破获一起贩卖毒品案”。
“日前,果城警方经过一个月的周密部署、缜密侦察,成功破获一起贩卖毒品案,抓获贩毒犯罪团伙三人,缴获毒品冰毒50余克。据悉,覃某、陈某、欧某三人多次贩卖毒品给果城下属县城的吸毒人员。经审讯,三人均对其贩卖毒品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目前,三人因涉嫌贩卖毒品罪被依法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的审理之中。”
不会那么巧吧,她想,又坐在那盯了一会儿电视屏幕,好像它会代替前一条新闻解释一些什么。出去吃晚饭时,她四顾寻找手机,等她找到时,那条信息已经静静地躺在那了:“有两件事,一:李秋黎死了;二:我找到欧沁了。”
去那个地方需要坐两趟车。严格来说,只要没出果城市区,到哪里都不算太远。只是来回一下,再吃一顿饭,就又得回去上班,对林兆忡来说,这不太轻松,尤其是在欧沁拒不见他之后。
这是他第三次去见她。他起了个大早,给自己留出充裕的时间。他像头两次那样走到菜市场对面的汽车站台,搭上第一班公交,之后,在果城一中附近换第二班。
虽然已经进入深秋,但天气依旧十分暖和,路上的大多数人都穿着短袖,最多披上一件薄外套。坐上公交后,透过车窗,林兆忡能看到果城一中的学生们。两个男生身子微往后仰,提着一个容量颇大的竹篾篮,另一个女生双手托着一把与她身形不称的扫帚,他们沿着学校内的斜坡走下来,准备清扫校道上玉兰树的落叶。视线再拉得远一点,在几棵高大的棕榈树间,隐现着一栋老建筑的灰瓦坡屋顶和红砖。那么多人的希望寄寓在这里,可是它的灵魂却没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当你看到那些学生时,你会觉得它依旧轻盈。
林兆忡承认,看到果城一中让他有些伤感。他定了定心,才重新望向窗外。景色一路变化,医院,小超市,五金轴承店,慢慢地,只有一些挂着粗制招牌的平房,再后来,甚至能在房子之间看到几片田地,很快,那栋建筑的土黄色外墙就在视野中出现了。
“所以你还是没有见到她?”
“嗯,”他回答,“传话的那个人说,她自称根本就不认识我这个人。”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她什么意思?她不可能知道你要问她什么,对吧?”
“当然。除非她有预感,你们女人的——直觉。”他以为这话会逗笑她,可是没有,她往后贴紧自己的座椅靠背,神情严肃。这时林兆忡就会想,往前推一年,他根本就无法想象自己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跟陈燕虹聊天。
差不多已经有连续四个月,他跟陈燕虹会挑一个彼此都空闲的时间,在那家固定的咖啡馆坐下来,谈谈近况。最初的时候,还会有尴尬、冷场,在提及李秋黎、欧沁和过去的事时出现过几次情绪失控,然后,这些东西逐渐退场了,一切变得平滑。他们以朋友的方式开始聊天,甚至开始抱怨起工作,并进而发现,原来几乎没有人是喜欢自己的工作的。
“我前女友当时逼我辞职,让我去电脑城开店。给我介绍了一个什么张老板,说是愿意出钱帮我们开店,让我去KTV见他。结果,两个人当着我的面眼神就不对劲,那个老板揩她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冷哼一声。
她像个男人似地猛拍了一下大腿笑起来,把他吓了一跳:“林兆忡,你要是去电脑城开店,可就跟我的前男友凑一块了。”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可是他渐渐接受他们这种谈话方式了,像是要用这种方式把过去日子的沉重都分摊掉,也暂且不再执著于探求真相,把它小心地搁在一边,仿佛它是沾满毛絮的轻尘一类的东西,说话的气息会打乱它,仿佛只要不说话,它就会缓慢地在地面上飘移、归整、重组,变成他们想要的那个真相。
所以,这一次,当欧沁同意他的探视后,他反而有些哑然失措,长达五分钟,林兆忡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
隔着一面玻璃,他看见欧沁走出来。套在她身上的监狱服还算合身,她的头发剪到齐耳长度,素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因为吸毒还是常年化妆的缘故,肤色显得不太健康,除此之外,她一点都不像是林兆忡在她母亲手机上看到的那样,反而更接近初中时的模样。她进来时,一点也没有对他的存在表示惊讶,他怀疑,是不是任何人出现在这里,她都是这样表情淡漠,脸色如常。
当她坐下来拿起听筒时,林兆忡才发觉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他进入她住的地方、翻看她的日记、和陈燕虹谈起她,这些行动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熟悉这个人,可实际上,当见到她时,他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她才是真的,而他和这个真的她之间其实存在一个无法跨越的认知断层,他也不可能拿出一副寒暄的口吻来和她对话。最后,他只能以一句很可笑的话开头:“你好吗,欧沁?”
她挑了挑眉毛,不置一词。
笨透了,他想。“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不然我为什么见你,不过我不知道,你想见我做什么。你不是记者吧?”
“不是,”他想用笑容来缓和一下紧张感,“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以前的事,一个十年前的谜团。”
他看到欧沁歪着头,眉尖微蹙,但她把原本松松的身形正了正,摆出一种有兴趣听下去的姿态。林兆忡在脑中思考着应该如何叙述始末,他决定从她母亲来找他开始说起,一边注意欧沁的表情变化。过程中,她只是看着他,在一些部分低下头,用手指不停地绕着听筒的线。但他隐隐发觉,她的下身似乎在轻轻地抖动,却又受制于一种强烈的自控。
在关键处——在他提到他看见她们四个人一同往树林的方向走时,欧沁打断了他:“你知道那整个月我在干嘛吗?”
“什么?”
“那个月——你们找不到我的那个月,你知道我在干嘛吗?”她把一只一直抓着衣角的手平伸到桌台上,手指末端翘起,她昂起下巴细细地打量它们,“我本来打算干一票大的就收手的,结果,我自己毒瘾发作了,我呆在出租屋里,不敢出来——”
他已经在欧沁母亲的哭诉中断断续续地拼凑出来那些信息,欧沁是在嘉成学院快毕业那段时间,出入酒吧时认识的那些人,之后,从沾上毒品到开始贩毒,不过短短一年。“我怕极了,我缩在角落里,觉得我这辈子估计是完蛋了,你知道,我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吗?”她抬起眼,目光中带着浓烈的挑衅意味。她“啪”地一声将听筒反扣到桌面上,并迅速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她挂上听筒,起身离开。
林兆忡在位子上愣了半秒钟。噢,噢,噢,这是个好迹象,没错。他告诉自己,她不会一直吊着的。之后,他接连去了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有一次,他一直在追问,而欧沁起码持续十分钟一声不吭,还有一次,她大谈一些不相干的事,怎么把粉底上得均匀,如何在眼睛周围刷一层眉粉增加立体感,什么场合用什么配色的唇膏,“我跟你说,这里头有一些东西,沈佳瑜十年前就教过我了,结果我一直到快十年后才开始用上”,她这么说的时候,笑容居然有一点落寞。最后一次,她骂沈佳瑜是个没有妈的婊子,都是她毁了她,哭着让他滚,被几名狱警箍着胳膊拖走。之后,整整有两个多月,林兆忡没有再来见她。
气温开始缓慢地爬坡,一些体质生猛的人已经穿了一件单衣就上街了。林兆忡看到路旁的那些热带植物,没有季节感地生长着。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他决定再见一见欧沁。如果这一次,他不能听她亲口揭开那个秘密,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了。他觉得自己应该不抱希望,只当是碰运气,但跟欧沁说话时尽量语带恳切,他得在这中间找一个平衡。
令他意外不到的是,欧沁出现时,居然对他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是羞涩的微笑。她的脸似乎比他头一回见她时要丰腴一些,尽管肤色依旧呈现一种不均质的状态。
“你很久没来了。”她说。
“是啊。”他回答。是否要解释呢?算了。
她问他是怎么过来的,坐了多久的车。他一一告诉她,同时感觉腹部抽筋似的正在渐渐缩紧,是兴奋感。
她又问:“陈燕虹呢,她最近怎么样?”表现得就像是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发疯过。
他跟欧沁说她很好,她正在考虑要不要改行做医药器械的销售。“下一句她不会要问,看到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吧,”他在心里给自己开了个玩笑。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没有言语,但气氛是松弛的。然后,林兆忡听见欧沁说:“你知道吗?我的刑期已经下来了,十三年。”他一瞬间又紧张起来,盯着她,不确定自己应该带着怎样的表情,流露出太好或太糟的态度都是不对的,而他担心这会毁了今天这一切,结果,反而是她宽慰地一笑,转移话题,问了他几个初中同学现在的境况。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她看着林兆忡。
他说,他想争取通过四月份的公务员考试,成为一名警察。然后,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我原本想,这回你再不告诉我真相,也无所谓了。说不定,今后我会从别的案子里头,间接获知我想知道的东西。”
欧沁又一句话不说了。她把话筒放在桌面上,把一只手的手指搭在另外一只手的手掌上,低头凝视着。几秒后,手指突然猛地往里收,夹住那只手的手指,就这样一动不动。然后,她像是喝醉了要平复涌上来的酒气那样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林兆忡几乎能感觉到,她在胸口那里用了很重的力气。对于他来说,这一分多钟的空白显得漫长难耐,可他始终怀着一种期待。
欧沁重新拿起听筒,但并没有马上贴近耳朵,而是在耳边支开一段距离,同时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他们面前的那块玻璃上一点一点,最后,仿佛瞌睡被打断般,她紧促地接起听筒。
“我刚刚还想着,如果你下一次再来,我就全部,全部都告诉你。”
“你改变主意了?”
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哭了起来,她说:“林兆忡,我只对你说一次,最后一次,然后我就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了,永远。”
于是这一刻终于来了,她提起“永远”,语气慎重,正如这件掩埋在泥沙底下的事一生只能发生一次。他知道,他会随着她时断时续的叙述在脑海中重新演绎那些场景,揣摩这些人——这些他曾在一时一地与之共处,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的人的神态、突发动作和心理,他也知道,当一个人说过去的事历历在目时,她是不可能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准确的,所以,他需要依靠一些想象作为介质,随后才能真正地,像完成一次潜水仪式般慢慢地沉下去。
有一段时间,欧沁不会再刻意去回想她们做的那些事。随着次数的增加,她们越来越熟练。一开始,郭婷婷为了避开她们,会绕道往教室前门走,但那没有用,她们已经等在那里,带着笑容,热情地招呼她“婷婷,你要上厕所吗,一起一起”,然后就前簇后拥地推着她走了。制造这种假象既是保护色,也是她们某种快感的来源。等到距离教室越来越远,她们的脸就开始像苹果氧化一样变了表情。而回到教室时,她们又能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消停的间歇是随机的,只要她们能够蓄饱精力。欧沁没有想到的是,李秋黎会一直加入她们。她表面上显得并不激动,但在出手时,欧沁发觉她已经暗中憋足了劲。欧沁隐隐觉得,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似乎都将李秋黎的持续参与视为对她们行为的一种合理化。她们时不时会突发奇想,因某个亟待实施的计划而磨光上课的精力,但真正付诸时却不如人意。
有时,欧沁会梦见沈佳瑜那张脸,在梦里,她示意另外几个人掴欧沁巴掌,那里头居然有郭婷婷。她在床上坐起来,蜷起腿,有几秒错觉自己仍身处梦中时空,想着现实中明明不是这样,她和沈佳瑜的关系因这项活动,甚至比以往更为密切,这才定下心。
五月份,在经过一段时间高密度的复习和测验后,仿佛触底反弹一般,教室里的氛围从之前一种神经质的紧张中暂时脱离出来。欧沁注意到,大家不再猫着腰进进出出,课间会趴在栏杆上聊天,自习课上也重新开始有人隔着过道低声交谈。当然,这只是重压之下的粉饰太平,范老师仍然会在每周例行的班会上提到升学的问题,并一再强调物理的大题一定不能失分,因为副科拿全A是上果城一中的一道坎。
下午三点钟,是物理课。范老师让人起来解答一道她事前讲解过的题目,从甲地调运钢材到乙地,并给出了钢材的质量、密度和货船的排水量及质量,让人设计一个最佳的运输方案。她叫了沈佳瑜。
欧沁知道,一般来说,沈佳瑜在物理课上都是全神以待。但那一周,有好几节课,沈佳瑜都是听着听着就趴在了桌上。现在,看到她僵立着,坑坑巴巴答不上来,欧沁才意识到今天她依然注意力涣散。
“到这种时候,连这个题都答不上,还想考果城一中?”范老师说。
欧沁看到沈佳瑜抬起头,看着范老师,有几秒钟两人之间像是充满敌意。
范老师先移开视线:“郭婷婷,你来回答。”
等到郭婷婷回答完坐下之后,沈佳瑜还站着。欧沁想,这种感觉就像是范老师替郭婷婷惩戒了沈佳瑜似的。随后,她意识到如果她能想到这一层,沈佳瑜也可以。她假装低头看卷子,余光却看着沈佳瑜扣紧桌板的手指。
后半节课,她眼里装着卷子,脑中却在注意沈佳瑜的动静。她听到沈佳瑜“呲”地撕下纸,桌面上传来笔尖撞击的“笃笃”声。很快,欧沁感觉到自己的肘部被轻轻碰了一下。
下课之后,她转过头,看到后排几个男生突然呼啦啦挤出教室,陈燕虹退避到一旁,她想起来,陈燕虹要去办公室写检讨。她觉得不叫上她也没事,沈佳瑜和李秋黎都表示过对陈燕虹那副畏缩样子的不耐。
她在座位上等了几分钟,然后起身,经过李秋黎的桌旁时,手在她的笔盒旁轻轻划过。等她上完厕所,回到座位,李秋黎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但她看到,李秋黎还是假装要拿文具,用手掌压着那张纸条,偷偷在练习簿上展开。李秋黎先出了教室,过了会欧沁才从另一头出去,去到她们密会的地方,沈佳瑜已经等在那。
之后,她们又三三两两地坐到座位,在桌面上摊着一张卷子或一本册子,垂着头,眼睛不往猎物那瞄,但确信一切都在她们的注意力半径中。她们不打算按照以往的方式截住郭婷婷,要让她放松警惕后再有所行动。她们的休耕期已经结束,新的种子埋下来,土壤再次恢复恶毒的养分。
察觉到郭婷婷要起身了,沈佳瑜率先离开了教室。李秋黎假装和邻桌的人讨论题目,欧沁则埋头在桌仓里翻东西。等到郭婷婷从门口消失了,她们先是慢悠悠地动作起来,一出教室,就从不同方向追了下去。等到她们在楼下围住郭婷婷时,一切又按照她们最熟练的招数,从背后勾住郭婷婷的肩膀,或者拉住她的胳膊,也许是太久没有实施,内心居然有一种重温旧梦的心悸。
地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欧沁觉得脸部肌肉因兴奋而僵硬,但又有一丝不安。她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一会儿又想,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希望不要有任何人看到她们,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把自己往回扯。
然而,她们在往树林深处走,她和李秋黎越过中间的郭婷婷说笑着,沈佳瑜走在后头,一路上,她们就是靠这种姿态,分散别人的焦点,并提防郭婷婷可能发出的求助。
在此之前,有很多地方,废弃教室的储藏间,体育馆背后的一块死角,图书馆有着高高围墙的天台。这是她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来到湖边,林木形成遮挡,甚至连草都有半人高,让她们错觉这里是一小块孤岛。太阳隐没在云层后,树投下阴影,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她们的头挨得很近,一瞬间拉远,又靠近,其中一个头矮了下去,另一个头也慢慢地低下去,手在地上拨弄着,捏实成黑糊糊的一小团,在片刻的对峙后,突然猛地往那个头里塞,随之而来的是扭动和挣扎,在僵持不下的一段时间后突然喷发出一股力量,摆脱了束缚的郭婷婷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不知不觉地淌进水里,忽然,整个身子向后一滑,倒了进去,水迅速地没过她的身子。
欧沁还没有反应过来,沈佳瑜已经跳入了水中,朝脸露出水面不停扑腾的郭婷婷游去,她拉住了郭婷婷的胳膊,又往里游了一点,从背后托住她,突然,欧沁看到沈佳瑜整个人猛地往下一沉,水灌进了她的嘴里,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是沈佳瑜撞到了水底下的卵石还是别的。有一会儿,湖面上那两张脸还在拼命咳嗽、呼吸,水花飞溅,等到水花变小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她们已经停止挣扎,并彻底消失了。
欧沁已经完全吓坏了,她无暇去感知周围的任何声息,她觉得潜意识里自己在等待李秋黎提前恢复思考能力。终于,她看到李秋黎定定神,走过来拉着她,摇晃着她的身子,让她别对任何人说,一个人都不行。贴着欧沁的耳朵进入脑中的只有一些语言碎片,她惊讶的是,自己在一阵又一阵的空白中,居然还能依靠残存的逻辑能力将它们重组起来。她渐渐明白了李秋黎的话——这是已经消失的那两个人私下里的会面,她们毫不知情,马上就要中考了,她们不能让这件事毁了她们,学校里一定会为了不扩大影响而压下舆论,只要她们马上离开,坚持一概不知,对好口径,这会是个永远的秘密,她们将得以赦免,重新走回正常的人生道路。
一瞬间,欧沁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她似乎又在静待那个不知名的力量把她们带回去,带回那个灯光明亮的教室里。
是的,是的,我保证,李秋黎看着她的眼睛,最后承诺道。
先是呼吸受阻,随后,耳朵被什么所侵占,让位给一种庞大的、窒息性的寂静,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突然,日光灯管的嗡嗡声像触手般捅了进来,一切迅速退去,林兆忡猛吸了一口气,才渐渐从那种溺水般的感觉中恢复过来。他环顾了一圈教室,周围的人仍然埋头在看书,或者做练习,他意识到,正是他们的呼吸、吐纳组成的某种介质困住了他,尽管这种介质很脆弱,但他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他站起身,随便拿了一本英语册子,就往教室后边走,并扬了扬手里的书朝后排的同学示意。确定已经走到一个没有人能注意到的位置后,立刻从楼梯口一溜烟地跑下去。
夜风从操场的各个方向吹过来。他双手紧插口袋,尽量贴着操场的边缘走。绕过单双杠,他走到了体育器材室后头沙坑旁的一个看台位置,这里没有光源,黑幽幽的,他站在原地,耳边掠过风声。
身后某个角落传来金属“嗒”的一声,林兆忡头皮一紧,他试探性地往后走。看到看台背后,一个女生席地而坐,嘴里叼着一根烟。
“林兆忡?”对方先他一步开口。
他在暗淡的光线下艰难地辨认着对方:“你是——?”
“沈佳瑜。”她取下烟,冲着他直笑。
他愣了一下,虚头虚脑地朝她走去,在她身边坐下来:“原来你会抽烟。”
“很奇怪吗?”
“在女生里头,比较奇怪。”
“刻板印象。”她把烟盒冲他摇了摇。
“我不会。”
“我们那的男生小学就会抽啦,”沈佳瑜盯着他,突然瞪着两只眼睛凑到他脸前,吓了他一跳,她恶作剧成功似地笑了起来:“我教你。”
她告诉林兆忡,第一口烟先吐掉,然后像呼吸一样吸进第二口,感觉烟进了嘴里后,鼻子也要赶紧吸进,不能让烟气散了。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时,林兆忡感觉周围十分安静,只有不知来处的细小虫鸣,就这样,他毫无障碍地抽了人生中的第一根烟。凝神细听,能捕捉到更远的地方跑步时鞋底摩擦塑胶跑道的声音。
“你经常来这里吗?”
“你看我经常不在教室吗?”
“没注意。”
“偶尔吧,”沈佳瑜低下视线,像是在端详自己的鞋子,“觉得太闷的时候。”
应该说什么呢?林兆忡站直身,往前走了走,静默片刻后,他突然听见沈佳瑜问:“林兆忡,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一个人作恶,就一定是坏人吗?”
他转过身,看着她,反应了一下:“要看他是出于什么目的。”
“假如没有目的呢?”
“不可能。假如没有目的,那这个人就太可怕了。”他停下来,看着她。“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有为什么,”她双手插进口袋,腾地站起来往回走,马尾几乎甩到他的脸上,“很多东西都没有为什么,目的都是人替自己找的,不这样就活不下去——走吧。”
直到今天,林兆忡都没有对任何人提这件事。现在,在欧沁提供的部分事实和他的想象之阀共振而得出了答案——一个永远不可能正确的答案后,他怀着那颗知晓沈佳瑜命运的心灵,重回那天,却依然无法拼凑出她的痛苦,在当时,他甚至以为那是一点苦闷、一点焦虑和一点无病呻吟的搅拌混合物。
公交车载着他一路向北驶去,他将重新回到车流、杯盘碗盏和昏黄光晕当中,回到每个活着的人都抛舍不下的俗世的温暖和艰辛。过去的时光将离他越来越远,正如那天沈佳瑜在前头小步快走,他在后面迈着大步直追,他们横跨了半个操场,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快要赶上她了。
她的背影突然顿住了,她的肩在轻轻耸动。他停在她身后,那也许是他最靠近她的一次。这个时候,佳瑜终于转过头,带着泪痕,在路灯下,对他微微一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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