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今天，终于可以写点什么了，感觉过了一个世纪，实际不过一周。

想也不想到，2月的最后一天，竟是凄雨霏霏冰也似的凉。

如同想不到，一日一日好起来的他，突兀地发作得像骤然扑面的寒气。

猜也猜不出，3月的第一天，竟是晴空万里得足以令人恍惚。

如同想不到，抢救过后思路渐清的他，匆忙地离开像飘乎无踪的云。

2月29日，僵在水泥怪兽蹲伏般的急救中心门前，时光仿佛倒退着冲进寒雨浸淫的深冬，冷彻骨髓的冰凉。

可是，没有冬日，有的，是萧索无边，疫情空街的，早春。

那天，那里，和我，瞬时凝固。我，情愿许以凝固，若可凝固，他便未走。

3月1日，天空中云团稀疏，每一片都白得刺目、夺目、耀目、炫目。

对弟说：你看，这天，昨日为他哀悼哭泣，今天为他清朗送行。

对自己说：也许，那片最绵软的云包，偎裹的是他，御着绮丽的一朵，与这界告别，西去，那界。

29日，想要从日历，从岁月，从过去，抠掉，却印刻成永恒的碑。

抢救，抢救！迷蒙的上午起动，延伸，延伸，蔓延整个凄清的夜晚。我以为，只是一瞬，就一瞬！

一个我，说：“送进ICU时他很明白，也许明天就好了”。

另一个我，说：“只能笔直地坐着，他那瘦得皮包骨的屁股会不会疼，可插着呼吸管子，他该怎么说？这要是坐上十来天多受罪啊？”

哥说：“如果今晚不来电话，他就闯过去了。”

如果，还有一个如果，他不说，我也不说。人生第一次，怕得手脚没了知觉，心，抽触成一颗石头。

上天没让他多受罪，凌晨，医生来电。

3月1日，不由分说，来了。这日，他稍许停留，4小时26分钟，生命戛然定格。

之后，我依旧伫立在灰色怪兽门前，阳光肆无忌惮地啄食脸庞，我想，也许是，很难看，很难看的，我的脸。

对弟说：这里，无常既常常，每天多少走的？哪怕是冷清的当下。

弟说：姐，你去妇产医院看看，每天多少生命到来，哪怕是当下。

我，无语，凝噎。

细想之下，我并不了解这个男人。

未满周岁的光景，因着爱哭，我被交给外婆，自此我有一个家，外婆和我。爸、妈、兄弟姐妹，都是熟悉的陌生人。

说不清，想抑或不想，时不时以为应该想，但实实地相处起来又觉得遥远；时不时地觉得亲近，但真在一起生活又觉得生疏。

就这样莫名地长大，想着爸是亲的，却又靠不近。就那么一点点地，他变老，我长大，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想他喜欢我，想他说爱我，而他从不开口，我难道没有心生耿耿？

有的，一定有，肯定有。

几十年恍如几日，我扑腾着变成中年妇女，他奋斗着变成苍然老者。

再没有，乌发浓眉的小伙儿，套着白大褂，挎着听诊器，帅得不敢直视。

背弯了，眼盲了，疾病缠身了，怎地不等我熟悉起来，他就老了呢？

血压高了，血糖高了，脑梗了，心梗了……

哎哟妈呀，这些毛病都是什么时候来的？难不成随着冬天的雪，夏天的雾，春天的虫鸣，秋天的残红，扑鲁鲁纠缠上他？

出院，住院，再出院，再住院，爸总是能闯关成功。有时，我甚至私底里暗想：这次又是病危，和上次一样，他准能打跑死神，回家。

姐照顾得细致，想得周全，爸就这样在她家和医院之间游走，我自由得理所当然。

初时接到病危，我紧张得全身发抖，至后来，我已然有几分不在意，随手一签，便自信地等他出院去了。

这一次，爸来到我家，38天，他的顽强让我震惊，原来，我确不了解他。

一个多月，因着疫情，我困在他身边，听他絮叨，给他换尿裤，为他打胰岛素，每天……每天……

他没有说过爱我，抑或表示爱我，或是说我挺好。

一如这几十年，他不说爱谁，他不讲喜欢谁。

猛然惊觉，我又何曾学会过爱他？只是做着我认为该做的，不对，是普遍上认为的，儿女该做的。

这难道不是一种表演？演一个懂事乖巧的女儿，一个符合一般意义孝顺孩子的样子？所有这些表演又是为何？

他走了，我困住了。

凌晨，风疾劲地穿过脖颈，牙齿竟不打颤，没来得及套秋裤的腿也不抖一分。望着他，这次，真的凝固了，安详的表情，凝固在英俊的脸上。

我以为，这一日，我不会哭，不会难受，不会伤心。

真的哎，没有，一点儿没有，感觉被抽走，思想空然如洞。

今天，感觉渐渐找回，一点点清晰。

原来，我一直渴望着他爱我，而我，对他，一直是爱着的。既然我很爱很爱他，他爱不爱我，说不说出口，还重要吗？

不，从不重要，我在乎的，我渴望的，只是，有爸爸可以爱。我爱了，哪怕是表演，演久了，也是真实的。

幸好，上天给我了机会，爸今生、此程，最后38天，让哥、小美女和我一起，足足地，满满地，爱了他。

或许，我这样讲，旁的人会不满。我必是要感谢这场轰轰烈烈惊悚非常的疫情，它固然剥夺了我的工作，阻止了我的旅程，却也给了我以最大的回馈。

告诉小美女时，她回复我：

“开年这些所有事情，都像是注定好了一样，表面上看起来都挺负面，但其实真的也有好的一面。”

原来，当局者确是迷，她都比我懂得福祸相依的道理。

人过中年，学会爱，有机会用行动去爱，掌握爱的能力，何其幸也。

我是欢喜的，能够去爱，无计于被爱。这又何尝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爸走了，我开心地看着他，梳着我给剪的头发，帅帅地奔赴下一站——天国！

元·徐再思《折桂令·春情》有句：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学会就好，何必在意何时，何地，何年？

这一生的缘，便是他教我懂得：爱，与被爱。

此时，天空清澈，冥冥中，您微笑着御云而行。愿：虎跃天街，福瑞祥平！

2017年1月 家父摄于延庆玉皇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