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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故乡是湘阴

左宗棠在湘阴

张一湖

一、生在湘阴

(一)“牵牛星下降”

清朝嘉庆十七年十月初七日,公元1812年11月10日,左宗棠出生在湘阴县东乡文家局左家塅(今湘阴县金龙镇新光村)。据《左文襄公年谱》记载,左家塅左姓的先祖自南宋时期来到这里定居,繁衍生息,代有闻人。

我国古代,都喜欢把帝王将相和圣贤的出生神秘化。比如说上古时期尧帝的母亲梦见赤龙入怀而有孕,后来生了尧帝;周的始祖后稷的母亲姜源则是因为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巨大的脚印,于是有感而孕,生下了后稷。此后历朝历代,凡是出名的人,出生时都有异象。左宗棠成名后,自然也有人将他出生时的怪异情事说得神乎其神。

左宗棠的第四子左孝同所著《先考事略》说:

先祖年三十五、祖妣年三十八始生府君。将生之夕,祖妣梦有神人自空中止于庭,谓牵牛星下降。惊寤而府君生。室中忽有光如日,灯烛皆掩。移时,天始曙。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左宗棠的父亲35五、母亲38岁(左母比左父大3岁)时生下了左宗棠。左宗棠出生前的那天晚上,他的母亲余氏夫人梦见有神仙从天上下来,来到他们家里。神仙对余氏夫人说自己是牵牛星下凡来了。余氏夫人从梦中惊醒,左宗棠就出生了。于是,人们当然认为,左宗棠就是牵牛星下凡。

然而,左宗棠在自己的文字里,并没有提及牵牛星下凡一事,倒是常常回忆起小时候母亲哺育的艰辛。左宗棠曾在给长子孝威的信里说:

吾家本寒素。尔父生而吮米汁,日夜啼声不绝,脐为突出,至今腹大而脐不深。吾母尝言育我之艰,嚼米为汁之苦。至今每一念及,犹如闻其声也。(《左宗棠全集·家书 064.与孝威》)

这就是说,左宗棠出生时,家里非常贫困。母亲也没有奶水喂养,只能用嘴将米嚼成米汁来喂养他。由于饥饿,左宗棠婴儿时日夜啼哭,导致肚脐凸出。后来左宗棠做了官,肚子大了,但是肚脐还是凸出的。

左宗棠的这一段话,道尽了母亲育儿的艰辛,也道出了他儿时家道的贫苦。

胡林翼、江忠源与左宗棠同年出生。胡、江都大左宗棠四个月。日后,这三人成了至交好友,而且都成为了湘军大佬、封疆大吏。

(二)梧塘读书

左宗棠是不是牵牛星下凡。这事不好说。但是,左宗棠倒是出生在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左宗棠的曾祖左逢圣是县学生员(秀才),祖父左人锦是国子监生(秀才),父亲左观澜是县学廪生(秀才)。三代秀才,自然是书香门第了。左宗棠祖母杨氏,母亲余氏。

左宗棠的父母生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大儿左宗棫,二儿左宗植,三儿左宗棠。棫、植、棠三字笔画数相同,都是12画,而且都有“木”字,可见是书香门第特有的手笔。

左宗棠出生后,家里一共有10口人:祖父母、父母和左宗棠兄弟姐妹。左家有些许薄田,每年约可收四十担租子。但不足以养家糊口,所以,从左宗棠的祖父开始,主要靠教书为生。左宗棠的父亲是一位好老师。他自己勤奋学习,左宗棠出生那年,他正好在岳麓书院进修。他教学生很严谨,对儿子们的学业要求更是相当严格。

左宗棠出生时,祖父左人锦(字松埜,后人称其为松埜公)已经76岁。老人家不干别的事情,就在“梧塘”教几个孙子读书。所以,左宗棠3岁时,就跟着祖父识字读书了。左宗棠“幼有异表”,特别聪明,读书识字过目不忘,而且为人诚实,所以祖父特别喜爱。左孝同《先考事略》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松埜(yě)公尝携公(指左宗棠)步上宅后山掇小栗盈匊,命归贶兄姊。公持归,均给,不自取食。松埜公喜曰:“此子幼时分物能均,又知让而忘其私,异日必能昌大吾门。”

将这段文字翻译成现代文,意思是:一次,左宗棠的祖父松埜公带着左宗棠到屋后的山上拾小栗子,拾起栗子后由左宗棠用小手捧着,拾了满满的一捧。松埜公吩咐左宗棠拿回去分给哥哥姐姐们吃。左宗棠将栗子捧回家后,将栗子平均分给了哥哥姐姐,而自己一个也没分。松埜公见了,高兴地说道:这个孩子这么小就能够分配均匀,做事公正,知道礼让,而且无私,今后一定能够光大我家的门楣。

这则故事流传甚广,而且有不同版本,估计都是从左孝同的这段撰述而来的。

左宗棠出生地——湘阴金龙镇左家塅左太傅祠

本文作者寻访左太傅祠

二、离开湘阴的日子

(一)迁居长沙

嘉庆二十一年,公元1816年,左宗棠4周岁。这年,左宗棠的父亲春航先生(左观澜字春航)携全家迁往长沙,在省城贡院东边的左氏宗祠开馆授徒。左宗棠就此离开湘阴,到省城长沙居住。

左观澜离开湘阴去长沙,首先是因为在湘阴生计艰难,需要外出谋生。同时,还因为有一个非常好的条件,那就是在长沙有一座左氏宗祠。左宗植所撰《湘阴左氏试馆记》(《慎庵文钞》)说:

先是,左氏宗祠在长沙府城贡院之东街。嘉庆间,大父松埜公逮先府君实勤建焉。府君旋僦居之。

就是说,位于长沙贡院东街的这座左氏宗祠,修建于嘉庆年间,而左宗棠的祖父松埜公和父亲左观澜先生实际出力最多,所以,左观澜可以在那里免费居住,并可以利用宗祠来开办学馆(2016年,湘阴左文襄公祠被用来开办左宗棠书院,冥冥中似与此事颇有渊源)。

左宗棠迁居长沙,就在父亲的教导下,跟随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左宗棠虽然迁居长沙,但是故土难离,他与湘阴之间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也经常回来湘阴。

嘉庆二十二年,公元1817年,左宗棠5岁,祖父松埜公去世,享年80岁。左宗棠当然要随父亲回湘阴奔丧,送别最疼爱他、对他寄予厚望的祖父。松埜公去世后,左观澜一家相对稳定地居住在长沙。由于左观澜教书认真,循循善诱,所以学生越来越多,事业颇有起色。这段时间,左宗棠很少回到湘阴。

道光六年,公元1826年,左宗棠14岁,应童子试,获第一。童子试是在县城举行的,所以,这一年左宗棠回了湘阴。

道光七年,公元1827年,左宗棠参加长沙府试,名列第二。这时候,他的母亲病了(三年前,左宗棠的大哥左宗棫去世,对其母打击甚大),左宗棠放弃继续参加院试(考秀才),回到湘阴老家侍奉母亲余太夫人。余太夫人大概也是因为病后才回的湘阴。

道光七年,公元1827年,左宗棠的母亲在湘阴去世,享年53岁。左宗棠自然在湘阴守孝了一段时间。随后到长沙读书。

道光十年,左宗棠的父亲左观澜去世,享年53岁。左观澜先生安葬在长沙。左宗棠回湘阴将母亲的墓葬也迁到长沙,和其父一起合葬。这年,左宗棠18岁。

道光十二年,公元1832年,左宗棠20岁。这一年,左宗棠迎来了人生中的两大喜事:乡试中举,洞房花烛。左宗棠于这年参加乡试,中湖南第十八名举人,虽然不是“金榜提名”,但是,考上举人也是非同小可。因为,考上举人,一是具备了参加会试的资格,二则也获得了进入官场的资格。

一般认为,左宗棠是先中举而后成婚的。但据左宗棠自己的说法,事实并非如此。左宗棠在《亡妻周夫人墓志铭》中写道:

夫人湘潭周氏,名诒端,字筠心。年十九,余兄中书君(指左宗植——作者注)以赠光禄公(指左观澜——作者注)遗命,聘为余室,盖议婚有年矣。道光十二年八月,余以贫故赘于周。与夫人生齐年,至是皆二十一岁(虚岁——作者注)。婚未逾月,湖南省试名录至,余忝乡举。……

这就是说,左宗棠是先结婚,而后才得到中举的消息的。

道光十三年,公元1833年,是会试之年。左宗棠本应和左宗植一起赴京赶考,可是他没有路费。周夫人就将自己的陪嫁钱100两银子拿出来给左宗棠做路费。正在此时,左宗棠得知湘阴大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一家人正饿肚子,便毫不犹豫地将100两银子全部赠给了大姐一家。左宗棠将路费赠给大姐一家的事情,被湘阴的亲族知道后,亲族中人又给左宗棠凑了100两银子,助他赴京。

第一次参加会试落榜之后,左宗棠回到湘阴,将祖上遗留下来的田产全部赠与侄子世延(长兄左宗棫死后其嫂过继的儿子)。从此过上了“身无半亩”的日子。

左宗棠赠银给长姐、赠田给侄儿,一方面表现了他的“仗义疏财”,同时也显示出他的目光宏远、胸怀宽阔。

(二)寄居湘潭

左宗棠4岁迁居长沙,但是他的家仍然在湘阴。从20岁入赘湘潭隐山桂在堂周家至32岁回到湘阴定居柳庄,其间共有12年,从法理上来说,左宗棠在这段时间里应当是“湘阴籍的湘潭人”。但是,左宗棠还是很有讲究的。他并没有想过要长期住在岳家。自比今亮、要当宰相的他大概预期自己考中进士、走上仕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第一次会试后回到湘阴将祖田全部赠与侄儿,不仅显示出他的仗义,从中也能看出他的自负:第一,他不需要依靠那点微薄的祖田为生;第二,虽然第一次会试失败,但是他相信自己很快会有出头之日。同时,他作为“奇男子”,对于入赘、寄食妻家还是耿耿于怀的。原想会试中榜,便可摆脱困境,没想到第一次会试失败了,于是他只好另打主意。道光十四年,公元1834年,左宗棠长女孝瑜出生。左宗棠“耻不能自食”,便向岳母告求暂借岳家的西院居住,另起炉灶过日子。这样一来,左宗棠就成了“寄居湘潭的湘阴人”了。

三、回归湘阴

(一)故里寻山

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正在安化陶家担任教授的左宗棠在给恩师贺熙龄的一封信里说:

去冬归家时,即拟营一险僻之处,为他日保全宗族亲党计。近得乡间诸昆云,得一山于湘阴、长沙交壤之间,去先世蔽居十余里而近,其中群峰错互,山谷深邃,即方志所谓青山者也。一山绵亘而相近,以洞名者数。宗棠虽未亲履其地,然窃以意揣之,或差有可托足者。冬间解馆归,拟便道先往谋之。田可区,材可爨,薯蓣可保岁,园可桑,山可竹,羊可牧,数年而后,其遂从山泽之氓优游此间矣。《左宗棠全集·书信·0021.上贺蔗农先生》

也就是说,道光二十年(1840年)冬天,左宗棠就打算在湘阴寻找安家之所,而且将这一打算告诉了湘阴老家的同族兄弟。左宗棠在信里所说的地方,是一个名叫“青山”的地方,距离左宗棠的故乡左家塅不到10里。这个地方,是左宗棠家族兄弟推荐给他的,他很感兴趣,决定冬天学馆放假的时候回亲自湘阴查看、布置。他还希望老师贺熙龄也到湘阴安家,并向他推荐了“黑石峰”和“嵇家山”两处地方。

从这封信来看,左宗棠在湘阴寻找地方,目的有二,一是安家,二是避乱,就是说他要在湘阴找一个既可以安家又可以逃避祸乱、保全亲族的地方。少小离开故乡,在外漂泊二十余载、屈辱寄居岳家的左宗棠,对回归故里、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表现出浓厚而迫切的向往之情。“田可区,材可爨,薯蓣可保岁,园可桑,山可竹,羊可牧,数年而后,其遂从山泽之氓优游此间矣。”仿佛一首田园诗,寄托着左宗棠对于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

道光二十一年,左宗棠在给贺熙龄的信里再次提到:

时事浸以不佳,夜坐独思,百感交集,愚痴之极,遂想择一幽窅夐绝、人迹不到之处,买田十数亩,躬耕其中。然人事牵制,卒卒不果。(《左宗棠全集·书信·0023 上贺蔗农先生》)

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中英签署了中国近代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中英《南京条约》。左宗棠愤懑至极,“买山归隐”的愿望更加迫切了。他在给贺熙龄的信里说:

时事竟已至此,梦想所不到,古今所未有,虽有善者,亦无从措手矣。买山而隐,为苟全之计,此时已稍觉其迟。失此不图,更为无策。宗棠怀此久矣,缘馆地羁挚,未能亲往经营。又十余年来,节衣缩食,箧中所藏,合之今岁奉余,才得九百之数。既须择地而栖,复须量力以任,按图之索,事本为难。兼之将来人生日用所需,皆仰给于此。买山欲得其佳,而求田亦不能不稍计其直,两者合图,更难得当。所以迟迟,非无故也。青山佳处,已托诸昆谋之,月前又密遣奴子,同往相视。俟冬间归时,亲诣筹度。

左宗棠的这封信说明,时至道光二十二年,即公元1842年,左宗棠仍然没有在湘阴找好定居的地方。

这一年,左宗棠的至交好友胡林翼的父亲胡云阁先生去世,胡林翼回乡丁忧。胡林翼是益阳人,是陶澍的女婿,也就是左宗棠的学生、后来的女婿陶桄的姐夫。胡林翼丁忧期间,经常到安化小淹陶澍家里,也就是他的岳家,与左宗棠相聚。左宗棠与胡林翼可以说是无话不谈。其间,胡林翼了解到左宗棠有“寻山归隐”的想法,于是建议左宗棠就在安化、益阳一带寻找一个地方定居,并非常热心地给他做了推荐。他希望左宗棠留在益阳或者安化,以便照顾陶家。左宗棠在给贺熙龄的信里提到了这件事情:

前润之论入山之计,欲即于近地(盖指安化——作者注)谋之,宗棠颇不以为然,有六可虑之说,晋见时想可询悉一切也。润之书来云:伊近处有碧云峰,山极险,田极腴,为前明避世之地。宗棠已属其速图之。如其有成,亦可备此间之窟耳。《左宗棠全集·书信·上贺蔗农先生》)

这说明,左宗棠不愿意在安化定居,但他曾考虑过胡林翼在益阳寻找一个定居点的建议。所谓“狡兔三窟”,左宗棠只是在益阳那边准备一个“窟”而已,并没有打算不回湘阴。

(二)移居柳庄

左宗棠一家到底是什么时候移居柳庄的呢?也就是说,左宗棠一家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到湘阴的呢?可以肯定是道光二十四年,但是,究竟是哪个月到的柳庄,则有不同的说法。

罗正筠《左文襄公年谱》是这样记载的:

秋九月自湘潭移家柳庄。

该句下注云:

书牍卷一是年答张玉夫书云,今腊将挈妻小移居湘上之柳庄……(《左文襄公年谱》)

又引左孝同《先考事略》云:

甲辰九月,由湘潭周宅移居湘阴东乡之柳家冲,署其门曰柳庄……

这就是说,罗正筠是根据左孝同《先考事略》的记载而将左宗棠一家回到湘阴的时间确定为道光二十四年九月的。但是,左宗棠本人的说法又不同。

从道光二十一年开始,左宗棠就开始在湘阴寻找安身之地。至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他在给姨妹夫张声玠的信里,第一次披露了“湘上之庄”的信息:

弟今腊将挈妻小,移居湘上之庄。彼中置薄田七十亩,饘粥有借。但愿长为太平有道之民,则幸甚耳。(《左宗棠全集·书信 0034 答张玉夫》)

从左宗棠的信中可以知道,左宗棠将于道光二十四年的腊月,亦即十二月移居“湘上之庄”。左宗棠所说的这个“湘上之庄”就是“柳庄”。只是他给张声玠写信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给这个庄子起好名字。而《年谱》引左宗棠的书信,则直言“移居湘上之柳庄”,应是笔误。

道光二十五年正月十九日,左宗棠致信胡林翼,信中说:

弟自去腊移居后,因小事日日操劳,遂而大形倦困。……去腊以来,经营各事,皆系一手一足之烈。诸昆心事最可恃,然其才识之平庸殊非意料所及。即装修房舍一节,原以防盗贼为最要,如楼板、竹壁、地板及三合墙根乃系不可少者,自前年定局以后,即详细告知,去夏并绘图贴说,面遣奴子告知备细。比入宅后检点一切,俱不中程,且有以省费而未及办理者。比入宅四夜,而偷儿入室,将女仆衣服席卷一空,幸弟警寤之速,随即追寻,尚不至大有所失,然三四千青铜钱已抛却矣。

来札云能生一守分农夫,庶有以自老。此真大有阅历之语也。我家若早有此,尚复何忧?(《左宗棠全集·书信 0039 致胡润之 正月十九日》)

左宗棠的这封信,证实了他原来的计划,即他们家确实于道光二十四年的腊月,即十二月,移居到了柳庄。而且还证明了,左宗棠购买柳庄田地,是道光二十三年定的局(因信中有“自前年定局”语)。

移居柳庄之前,左宗棠亲笔告诉姨妹夫,将于“今腊”移居;移居之后,左宗棠又亲笔告诉胡林翼,自“去腊”移居。腊即腊月,亦即十二月。而九月则称“菊”,即“菊月”。左宗棠是教书先生,是一个对于文字非常讲究的学者,怎么可能屡次将九月写成“腊”呢?左宗棠一家居住柳庄期间,左孝同还没出生,看起来应当是左孝同弄错了。

《年谱》称,左宗棠一家移居柳庄,“此为有家之始”。意即柳庄是左宗棠第一个自己的家。当然,由于左宗棠的族中兄长们做事不细,柳庄建设并不尽如人意,导致左宗棠入住柳庄仅四天,家里就被小偷光顾,弄得左宗棠一家非常狼狈。

(三)湘上农人

左宗棠对时局失望,绝意仕途。而且,深谙历史沧桑变幻的他已经预感到天下大乱将起。在此时候,左宗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耕读养家,独善其身。

中华文明的基座是农耕文明。“民以食为天”,在农耕社会,“食”从何而来呢?当然是从耕田而来,所以,耕田,是人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国家的根本。自孔子以后,教育平民化,大量平民读了书,不能做官,于是仍然只好以务农为业。受“耕读”文明的影响,左宗棠很早就开始关注农事。他从小住在城里(4岁起居住在长沙),接触农事并不多。后来到安化小淹教书,接触农事就多了。他虽然没有亲自参与耕种,但是他把当地乃至天下的农业、收成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他把早些年研究军事地理的劲头转移到研究农事上来。他在给朋友的信里说:

仆近因农家为人生第一要务,而古近颇少传书,思有所述,以诏农圃。志此者数年矣,而尚未得成卷帙,不过十数篇。(0037.与罗研生)

左宗棠对农事的研究,加速了他“买山归隐”的进程,他想将自己的研究成果付诸实践,早日过上“田可区,材可爨 ,薯蓣可保岁,园可桑,山可竹,羊可牧”的田园生活。

在关注农事、研究农事的同时,左宗棠首先不忘孔夫子“必也正名乎”的教导,给农事定义了一个像样的说法:

乡居不能不耕田。耕田有数善;岁入之数较多,山泽之利并得,可以多蓄庸力,可以多饲鸡豚,可以知艰难,可以习劳苦。世间惟此事最雅、最正、最可恃,而人每不之务,实为可叹耳!

宗棠于农学颇有所窥,尝问之而得其事,亦学之而得其理。以为今之农者与今之学者,弊正相等,皆以欲速见小自误而以误人,其关系天下不小也。至于筑墙、作壕、建碉堡及栽植、畜牧之法,近颇有得,为居乡所必须。(《左宗棠全集·书信 0038.上贺蔗农先生》)

最雅,最正,还最可恃。最高雅,最正当,还最牢靠。这就是左宗棠给农事、亦即农业的定义。这样的事情不做,那不是太可惜了!他还将“农者”与“学者”做了比较,着重批评了当时的“农者”和“学者”都只想走捷径、追求速效的做法。他认为从基础建设(筑墙、作壕、建碉堡)到生产、经营(栽植、畜牧)都应当全面了解,全盘掌握,才能种好田。

道光二十五年,左宗棠将自己研究农事的作品编辑成书,名曰:《朴存阁农书》。“朴存”,是左宗棠的字(另一个字为“季高”)。

他还给自己也正了个名:“湘上农人”。

左宗棠从来不是光说不做的人。他于道光二十三年买下柳家冲70亩田地。开始,房子没建好,所以他把田地交给自己家族的兄长耕种,而且不收他们的租子。当然,他的这些族兄要帮他张罗建设庄园的事情。道光二十四年,庄园建成后,左宗棠就迫不及待地将家小从湘潭迁回到湘阴,住进柳庄。那时候,左宗棠自己仍在安化教书,但是他经常抽空回湘阴,指导耕作。

每自从安化归来,督工耕作,以平日所讲求者试行之。日巡行陇亩,自号“湘上农人”。(《左文襄公年谱》)

左宗棠做事最讲章法。他要把自己研究农事的成果,特别是他研究古代农事的收获,运用到生产实践中去。他首先对他的70亩田地进行了区划,做到科学布局,充分利用。水田种水稻,旱地则种茶、植桑、种竹。他在柳庄开辟了一个茶园,从安化引进茶树栽种到这里。

一年之后,左宗棠的农庄建设就初见成效:

茶园所入,今岁差可了清国课。逐渐增加,于人事不无裨益。倘更桑竹之利成,其可以存廉耻而广惠爱者大矣。(0042.上贺蔗农先生)

从左宗棠的行文中,俨然可见其农耕丰收的喜悦。

道光二十七年,左宗棠结束了在安化的教授生涯,正式回到柳庄,成为一名职业“农人”。

(四)“慈云系”女诗人群

回到湘阴之前,左宗棠一家在湘潭妻家住了12年。他对岳家、特别是慈祥的岳母当然是感恩戴德的。

左宗棠岳父名周衡在,岳母姓王。岳母从小会作诗,嫁给周衡在先生后,夫唱妇随,作诗成为他们家庭最重要的文化生活。可惜周衡在先生过早去世,王氏夫人早寡,抚养四个儿女(二男二女)长大。她把两个儿子送到外面的学堂里去读书,自己则教两个女儿诒端、诒蘩作诗。两个女儿都会作诗,而且做得很好。王氏夫人还将自己住的地方命名为“慈云阁”,自称“慈云老人”。这一切,让人联想起《红楼梦》里大观园群钗结社的情景。

左宗棠举家移居湘阴后,慈云老人当然很不习惯,非常想念女儿和四个外孙女。而左宗棠的夫人和女儿们自然也是舍不得离开母亲和外婆的。这样,慈云老人就经常带着她最喜欢的孙女翼杶来到柳庄,和大家相聚。

老太太驾到,左家自然皆大欢喜。白天,大家各自忙活,到了夜间,老太太就教孙女们念诗。孙女们围着老太太坐着,跟随老太太抑扬顿挫地念诵着诗歌。山村的夜晚本来宁静,所以,从柳庄传出来的琅琅音韵,在相隔很远的地方都能够听得到,可以说是成为了巡山村这个偏僻山村的一桩佳话。如果你能够亲眼看到现场的情景,那就会更有意思:一位老太太(慈云老人),一位三十几岁的妇女(周夫人),五个女娃娃(左宗棠的四个女儿和翼杶)列坐在一起,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是一个多么温馨而又多么令人肃然起敬的画面呀!事实上,正是在这位“慈云老人”的教导和带领下,成长了一批“慈云系”女诗人,其中包括:

慈云老人王氏太宜人自己(作品集《慈云阁诗钞》);

慈云老人的两位女儿:诒端(左宗棠夫人。作品集《饰性斋诗稿》)、诒蘩(张声玠夫人。作品集《静一斋诗稿》);

慈云老人的孙女:周翼杶(作品集《冷香斋诗草》)、周翼枃(作品集《蕅香斋诗草》);

慈云老人的外孙女、左宗棠女儿:左孝瑜(作品集《小石屋诗草》)、左孝琪(作品集《猗兰室诗草》)、左孝琳(作品集《琼华阁诗草》)、左孝瑸(作品集《谈如斋遗诗》)

据左宗棠所撰《慈云阁诗钞序》说,他在岳家居住的时候,经常听岳母谈论《诗经》、《离骚》,有很多独到的见解。然而,慈云老人自丈夫去世后,自己就不再作诗,而是专心辅导女儿、孙女、外孙女学诗、作诗。这也算是中国封建社会女性知识分子的一段佳话。

(五)“生子宝地”

道光二十五年正月,左宗棠与胡林翼通信讨论农事。胡林翼在信中大发感慨,说“能生一守分农夫,庶有以自老。”意思是说,生一个老实本分的农夫儿子,养老就不成问题了。左宗棠对此大加赞同。他对胡林翼说:

我家若早有此,尚复何忧?然无子则欲其生,既生则又欲其可,人生心事总无足时。阁下求农夫而必取其守分者,此愿又何易副耶?一笑!

左宗棠说“我家若早有此,尚复何忧?”意思就是说他还没有儿子。是的。左宗棠此时已有四个女儿,但是还没有一个儿子。他的四个女儿出生的时间分别是:

道光十二年,左宗棠20岁。这一年左宗棠结婚,婚后与周夫人连生两女:孝瑜、孝琪。

道光十六年,左宗棠24岁,纳周夫人侍女张氏为妾。道光十七年(左宗棠25岁),两位夫人又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八月生三女孝琳,九月生四女孝瑸。

左宗棠20岁结婚,到25岁,已经有了四个女儿,生育速度还是很快的。

令人不解的是,自四女出生后,左宗棠夫妻们好像忘记了生儿育女这件事情。自道光十八年(左宗棠26岁)起至道光二十五年(左宗棠33岁),整整七年的时间里,没有关于左宗棠的两位夫人生儿育女的记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左宗棠说“尚复何忧”,应该是为子息之事担忧了吧?

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神奇的力量在起着神奇的作用。道光二十四年,左宗棠全家移居故里,到了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八月,周夫人就生下了一个带把的儿子——左宗棠的长子孝威!据《左文襄公年谱》记载,左宗棠在安化学馆。当年久旱无雨。忽有一夜,左宗棠梦见雷电绕身,大雨如注。过了几天,柳庄来信,得了一男,左宗棠自然非常高兴,就给儿子起名叫“霖生”。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四月,张氏夫人又给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孝宽。

咸丰年间,左宗棠又得了两个儿子:

咸丰三年(1853年)三月,三子孝勋生。

咸丰七年(1857年)九月,四子孝同生。

按左孝同《先考事略》:“先妣生孝威,体弱无乳。生妣并哺之,辄先乳孝威而及孝宽。”这样说起来,孝宽和孝同是同母,都是张氏夫人所出。孝勋于咸丰三年出生,其时周夫人已经41岁,以周夫人的体质,应该不会再生育,所以,孝勋也应该是张氏夫人所出。左宗棠在《亡妻周夫人墓志铭》中介绍后人说:“子男四:孝威、孝宽、孝勋、孝同。……孝威,夫人出也。”这就更进一步证明:只有孝威是周夫人所出,其余三子均为张氏夫人所出。

从出生年月来看,孝威、孝宽、孝勋都是在柳庄出生的。据《左文襄公年谱》记载:“是年自柳庄移家省城。九月四子孝同生。”如此说来,孝同是在长沙出生的。

传奇的左宗棠,连生儿育女也透着神奇!有人说,左宗棠深谙风水,他早就看中柳庄是一块风水宝地,有利子息。

(六)道义争担

道光二十六年、二十七年,湖南连续大旱。二十八年,忽遭大水,灾害爆发。柳庄的稻田都被淹了,谷子都在田里发了芽,颗粒无收。大水带来病疫,左家一家十二口全都病了。为了吃饭和治病,左宗棠变卖、典当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只剩了个家徒四壁。左宗棠触景生情,苦中作乐,吟咏起杜甫的名句:“男呻女吟四壁静”。他对周夫人说,应当将“静”字改为“空”字,就是“男呻女吟四壁空”。由此可见左宗棠其时的窘困。

当然,窘困的不是左宗棠一家,还有更多的人比左宗棠更为窘困,家散人亡、流离失所者满道路都是。此时,“心忧天下”的左宗棠并没有只想着自己,而是积极投身到紧张的募捐赈灾的工作当中。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在长沙、善化、湘阴、湘潭、宁乡等地募捐,共募集银钱谷米不下五十余万。在大灾之年,五十余万的银钱谷米,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

紧接着,为了形成一般性自救的能力,左宗棠带领族里积谷备荒,设立“仁风团”义仓。平时有田产人家每年都捐出若干谷子,存放在义仓里。待到灾荒发生时,将义仓谷子拿出来,分散给没饭吃的人家。左宗棠的这一做法,是中国古代社会的普遍做法,是中国古代社会管理的最成功的经验之一。正如左宗棠后来写给儿子孝威的信里所说的:“尔读一句,就要晓得一句的解。晓得解,就要照着做。”左宗棠特别善于古为今用。他种田,主张参用古法。赈灾济民也是如此。

这一年,胡林翼推荐左宗棠入林则徐幕府。左宗棠婉言谢绝,说了两个理由:一是侄子世延要结婚;一是女婿陶桄约他到长沙开学馆,还要继续跟着他读书。——此时陶桄已经从安化移居省城。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左宗棠再次去到长沙,在长沙朱文公祠(朱熹祠)开馆授徒。女婿陶桄和周开锡、黄瑜等一班学子随左宗棠受业。周开锡等人后来成为左宗棠的手下干将。

这一年,又发了大水。左宗棠汲取经验教训,预先买了不少的谷子。等到大水成灾的时候,他将这些谷子分给了左家塅没饭吃的族人和柳庄的邻居。这时候,湘阴西乡湖区遭灾更为严重。湖区居民纷纷离开家园,到地势较高的东乡地区逃难。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难民途径柳庄。左宗棠倾家之有,救助难民。他一面散米俵食,让难民填饱肚子,一面设立药局,制作丸药,给难民治病。他的两位夫人亲自监督和参加救助难民的行动。家里钱用尽了,两位夫人就把自己的首饰等都拿去典当,换回粮米救济灾民。左宗棠及其一家所为,简单说就是中华几千年的“仁义之道”。而无职无权的左宗棠,在这种特殊的时刻所作所为,充分体现出他身上最为可贵的东西,那就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所特有的使命意识、责任意识与担当意识,而这些意识在左宗棠身上表现得尤为集中,尤为突出,尤为典型。

四、隐居白水洞

(一)舍之则藏

左宗棠所出的年代,正是清朝统治下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白热化和总爆发的年代,是统治了中国200多年的满清政权行将覆灭的年代,是在中国持续了2000多年的封建统治行将奔溃的年代,是中华民族与东西方列强之间侵略与反侵略、殖民与反殖民斗争集中爆发的年代,是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年代。读破万卷、深谙历史沧桑变幻的左宗棠,敏锐地感知到天下大乱将起。他在给老师贺熙龄的信里说:

山农勤悴终年,不及一饱,释耒而叹,诅怨侯兴。而百里之君,鲜有省之者。一邑之水,可走而违,天下汤汤,曷其而归。午夜独思,百忧攒集,茫茫世宙,将焉厝此身矣。

颇闻粤东枭徒时白昼执仗,闯入省门,兵役莫敢诘。国威屡挫之馀,乱民益无所忌。(《左宗棠全集·书信0021.上贺蔗农先生》)

内忧外患,交感而发。素怀“今亮”抱负而又与仕途无缘的左宗棠,将怎样置身于这样的社会环境当中呢?

作为一个受到儒家思想浸润的传统知识分子,左宗棠接受了孔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处世哲学。既然自己不能够拯救国家、拯救天下,那就只好独善其身,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图个清静,亦以保全身家族众。

(二)流连东山

《左宗棠全集·年表》称:

(道光三十年, 1850年,左宗棠)邀同乡郭嵩焘兄弟等周历湘阴东山,为“避地”之计。左择中白水洞,郭氏兄弟则选定附近的周磜岭。

这一点与《左文襄年谱》记载一致,为世所采用。但是,左宗棠留意东山,选中白水洞,绝不是道光三十年一时兴起所做的事情。事实上,左宗棠产生“买山归隐”念头之时,第一目标就是湘阴东山地区。

道光二十五年,左宗棠在给老师贺熙龄的信中第一次提到了“白水洞”:

昨偶阅明人诗云:“老去寻山报国恩。”每微吟一过,神辄为之不怡也。大栗港近地有名白水洞者,距星翁之庄不过数里,深邃幽窈,一如锷云所言。昨无意中晤彼地一农人,具悉其概。检阅省志,唐裴休有《游白水洞观瀑布》诗,亦颇及其境之佳妙。

前卧云曾云彼中有百亩之田可得,价亦不昂。惜相距太远。且卧云未移居其间,无可依倚耳。(《左宗棠全集·书信 0038.上贺蔗农先生》)

这就是说,在道光二十五年,公元1845年,左宗棠就知道并了解了白水洞。这封信里还提及了一件事情:

宗棠现所图者,不过十馀石租之地,即达摩山上之田,其价止百四十千,屋止一边,山场亦极狭。待两三年后,始可囊括全局,其全局亦不过数十石租耳。嗣再有馀,则当于山下求一常住之地,从容布置,庶有可恃。但不知天能与以宽闲之岁月否耳。

原来,左宗棠看中了“达磨山上之田”,想要买下来。

道光二十六年,公元1846年,夏秋时节,左宗棠专程来到湘阴东山。左宗棠在给贺熙龄的信中对此次考察做了详细的介绍:

叩别后,即夜泊湘阴东郭。次晨出东郊四十里,止梅林僧舍。又次日,取径郑家坊,穿双狮、白鹤、望塔诸洞,而至梓木。缘崖涉涧,凡三日始竟其概。……

至于各处田业,双狮梯田多而蛱垅太少,屋宇卑隘不可住,山地亦不甚宽阔,故未与评价。白鹤中洞地势稍宽,平垅田多,水源充足,竹木极盛,足称上业;惜茅屋土舍渐就倾(圯)[圮],须重新构造,乃可安身,殊非所便。又此系三姓合卖之业,暂尚无一定之价,故且置之。洞巅任氏之庄,居白鹤、梓木之交,田皆依山开垦,寸步皆山,工作极费人力。山地虽宽,竹木亦茂,然只贫难而有力自耕其业者便之,若买为庄业,则殊为非算。由此而之梓木,易氏一庄,田山虽宽,价值亦贱,然地势高寒,又不当晒,遇晴多雨少之年,可冀丰收,否则歉薄不能及原额十之六七;杨氏一庄虽稍好,然大段亦复相似,故亦置之。至李氏一庄,梯田三之一,垅田三之二,土脉颇肥,水源亦足,业次未为不优,所惜者本庄田山四周皆与其本家及其公产相连,颇多互混,恐将来清理为难。房屋在诸洞中虽为华整,然因不善布置,致住房皆苦黑暗,两横屋俱低矮,后墙傍山,说嫌单薄。山地虽颇宽阔,然竹木只下山为多,屋后及上手山所存甚少,殊非称心满意之处。李氏方居为奇货,听任君科植之言,以为贺宅欲得为祠屋地基;又周茂才藻裔与之言,疑宗棠亦为贺宅而来也。积疑成误,索价愈高,而其事遂不可成矣。江元无可如何,遂云已近年所买小洞,田租省斛二十四石,与徐姓连,两分共计租四十八石;庄屋一所,竹木俱全。如合意,已即邀同徐姓合卖,价值不过六百千,已分内尚可稍减云。宗棠思此庄太小,又其地为梓木桥坪之路,虽形势俱好,然门首即来往之路,不能由已别立门户,殊非所宜。且置区区者于彼,将来若不能接续添置,亦殊非策,故亦置之。

十二日下山,循支麓行三十里,抵老家,与乡中诸昆晤。次日同诸昆往廖家坪看龚姓之田。此庄田共九石有奇,平田三分之二,水土肥活;梯田三分之一,亦俱当晒,不虞冷浸。屋上下两栋,朴而坚,洁而整,无须修理,山场树木成林,亦多古树。屋后大山陡起,高可二里。山腰庄屋一所。再上有地名芋头洞,亦颇幽险,山地高二里,宽一里,皆系其业。田山、屋宇、池塘、竹木,概称上业。价值不过钱一千门七百串,租合省斛可一百二三十石。以宗棠所蓄全力举之,不须称贷,于事势尤为顺利。现已属诸昆急图之,若能成此,今冬即可移家住之矣。所可惜者,地当湘阴,长沙大路,相距不过数里,此山虽高而长,然枝脚太少,又无他山凑合,颇有单薄之嫌,殊非尽美耳。

然宗棠双细思之,白鹤、望塔、梓木诸处,所易得者地利,而难得者人和。宗棠以千金之资,买田其中,势必不能广聚心腹爪牙之人,与共性命。即合五柳及吾师处两项,亦不过增置二千馀金之产而止,所招聚之佃户,又有几何?山内杂姓颇多,人心未能保其可恃。以数大家而孤寄其间,外侮虽可不虞,内讧恐所难免。又洞内局势宽(厂)[敝],山径四达,外人虽无从问津,而山中人来往问途,俱在门庭之内,不能自立门户,即恐不能安枕高卧其间。宗棠云冬所论,盖亦不能释然于此也。

廖家坪距宗棠老家不过数里,族众一呼可集。又近处廖、吴、刘三姓皆系历世姻好,其谨愿易使,与寒族同,宗棠向所深悉,人心可恃,百倍于白鹤诸山,有断然者。且此山高峙,绵亘数十里,险峻著名之胡壁寨、文家大山、俱近在十馀里之内。如嫌此地距大路太近,即以此为将来往来东道主,而再于两处附近之地,谋一武陵,亦为至便。故宗棠遂决意为之也。如其有成,宗棠冬间必移家此间,明正再请吾师及润之同临草庐,并将两处先往相度可也。(《左宗棠全集·书信 0043.上贺蔗农先生》)

左宗棠向老师这样详细介绍自己“求田问舍”的经历,一是因为他与贺熙龄特别亲近,无话不谈,但主要的还是想要贺熙龄来湘阴与他结伴而居。而且贺熙龄也很感兴趣,拜托左宗棠帮忙张罗。所以,左宗棠才在前信中提及“宗棠以千金之资,买田其中,势必不能广聚心腹爪牙之人,与共性命。即合五柳及吾师处两项,亦不过增置二千馀金之产而止。”“吾师”即指贺熙龄。

为了让老师了解情况,在稍后给贺熙龄的信里,左宗棠还特别介绍了湘阴的山川地形:

就湘阴一邑之山而论,西境皆水乡,无山;东境大山自平江西南连云山逶迤而来,数十里至长沙北境、湘阴东境。而西起达磨山,一支北去,为白鹤山、明月山(中为白鹤洞)一支西趋,为梓木诸山正干,又西复分一支北去,特起玉池山(山之东魏望塔洞),群峰高耸,支阜环绕,相近以洞名者凡十数。其间地势长阔,田畴稍多者,惟三洞为然。玉池自平地至峰顶,高可七八里,屹立东方,为一县之望。分二支,北去者为金鸡山诸处,西南来者为青山。(《左宗棠全集·书信 0044.上贺蔗农先生》)

关于青山,左宗棠提得最多。左宗棠开始寻找地方“买山归隐”的时候,族中兄长们第一个给他推荐的就是青山。那么,青山到底在哪里?是一座什么样的山呢?左宗棠也做了介绍:

青山随地异名,自胡壁寨、高卡岭、低卡岭、吴家大山一带,直至省城北三十五里之下泥港皆是。山长可百里,高可二三里,阔不及十里,无支阜别峰互凑,故不及玉池以西诸山之雄厚包裹周密也。为避世之计者,青山不及玉池明甚。虽然,有说焉:玉池三洞之所以为佳者,山势高耸,群峰环抱,径路陡狭耳。……青山一带,宗棠雅志所不取,盖距大路太近,而山势亦害逃亡者,谱牍所载,不过十数人,皆由平地而坚遇游兵也。即如明之末造,九世祖心南公备兵辽东,罢官归里,崇祯十四年始殁。癸未长沙之难,其子孙未有遭难者。相传其时皆逃匿胡壁寨及附近各山得免。(《左宗棠全集·书信 0044.上贺蔗农先生》)

据左宗棠的说法,青山绵延百里,并且随地异名,“自胡壁寨、高卡岭、低卡岭、吴家大山一带,直至省城北三十五里之下泥港皆是。”那么,胡壁寨、高卡岭、低卡岭、吴家大山这些地方,又在哪里呢?打开郭嵩焘所著《湘阴县图志》,查看其时所画地图,并不能看到左宗棠所写的这些名字。但是,略略仔细一看,却发现了“胡鼻砦”、“高华岭”、“低华岭”这些地名。这些地方正在左家塅的东南边、玉池山的西南边,即今汨罗市玉池乡境内。很显然,郭嵩焘所记的“胡鼻砦”、“高华岭”、“低华岭”就是左宗棠所说的“胡壁寨”、“高卡岭”、“低卡岭”!

左宗棠对青山的感觉很复杂,认为这里虽然地势并不显要,但是相对偏僻,官兵、“盗匪”一般都不会到这里来。他看中了其中一个叫“廖家坪”的地方,想把它买下来,并安排了家族中的兄长去办理此事。廖家坪距离左家塅不过数里,距离玉池三洞不过十数里,到樟树港正好半日路程。左宗棠的意思,将来一旦有事,左家塅的族人可以组织起来共同对敌,万一不行,还可以以玉池山为战略依托,向玉池三洞退却。但是,从事后的结果来看,左宗棠似乎并没有真正买下廖家坪。

从左宗棠的行为可以看出,他虽然有了柳庄,但是,柳庄并不是隐居避世之所。他一直想要的、或者说梦寐以求的,就是经营一个“世外桃源”。

道光二十八年,还没等到左宗棠为他找好安居之地,贺熙龄就溘然长逝了!左宗棠非常悲痛,此后再没见他说起“买山”的事情。直至道光三十年,才有左宗棠邀郭嵩焘同游东山,选中白水洞作为避世之所的记载。

(三)隐居白水洞

从左宗棠在写给师友的信中得知,左宗棠早在道光二十年(1840年)就委托族兄前往“青山”寻觅土地庄园,准备回归,至1850年左宗棠偕郭嵩焘等觅地东山,其间整整十年,左宗棠一直没有停止过这项工作,而且先后看中了白水洞、达磨山、梓木洞、廖家坪等地方。在此过程中,不排除左宗棠在其中购置了若干田产,如其自己所说的“达磨山上之田”等。即便没有购置现成的田产,应当也早就相中、甚至是准备妥了白水洞一带的田地。因此,左宗棠不应该是在偕郭嵩焘等游东山的时候才选定的地方。

左宗棠此前常常提及“玉池三洞”,并提起了“白水洞”、“梓木洞”、“白鹤洞”等名称。但是,在郭嵩焘《湘阴县图志》里,却只能找到“梓木洞”和“白鹤洞”等,而看不到“白水洞”。而且,在后来的文字里,左宗棠称自己居住的地方为白水洞,也称梓木洞;胡林翼称其为梓木洞;郭嵩焘也称为梓木洞;《清史稿·左宗棠传》也称梓木洞。那么,左宗棠后来“避世”的地方,到底是白水洞还是梓木洞呢?从《湘阴县图志》的图形来看,梓木洞地方很大(现在汨罗市玉池乡有一个梓木洞水库,应该就是此处)。所以,应当这样理解:梓木洞是大地方,而白水洞只是梓木洞这个地方内的一个小地方。从《图志》看,那一带以“洞”命名的地方很多,诸如“白羊洞”、“望塔洞”、“桃花洞”等等。

道光三十年十二月(1851年1月),洪秀全在广西桂平县金田村起义,随后建号太平天国。咸丰二年(1852年)四月,太平军挺进湖南,前锋萧朝贵于七月直抵长沙城下。

咸丰二年(1852年)八月中旬,左宗棠带领全家,自柳庄迁居白水洞。一同来到白水洞的,还有左宗棠的二哥左宗植一家和郭嵩焘、郭崑焘兄弟家小以及周夫人和张氏夫人的家人和其他亲戚朋友等,人口不下百口。由此也可看出左宗棠并不是仓促间在白水洞“诛茅筑室”,而是有充分准备,并且其白水洞田产庄园应该是比较可观的。

(图中右上方有梓木洞。梓木洞地方很大,白水洞应在其范围内。而在梓木洞下方有“达摩山”,即左宗棠所称的“达磨山”。右下角是玉池山。玉池山下为“城江城”,城江城曾一度成为湘阴县县治所在。)

但是,左宗棠的隐居生活还没来得及好好开始,就于八月二十五日(到白水洞十来天后),经胡林翼推荐,在张亮基反复敦请和胡林翼、郭嵩焘、左宗植、郭崑焘、江忠源等共同催促下进入张亮基幕府,当上了湖南巡抚的师爷。

说实话,左宗棠对于当师爷应当是不感兴趣的。贺长龄、林则徐,这两位都是他最崇敬的人,但是,他也没有把给他们当师爷当做很重要的事情,因而都推脱了。这回,时事所迫,他终于还是当上了师爷。

左宗棠虽然去当了师爷,但是他的家、他的家人仍然住在白水洞。咸丰三年(1853年)九月,张亮基调任山东巡抚,左宗棠辞归白水洞。当了一年的师爷,左宗棠对官场很是不满意。打算认真过隐士的生活。然而,隐居生活刚刚过去6个月。咸丰四年三月,他就再次被邀进了湖南巡抚骆秉章的幕府,继续当师爷。咸丰四年四月,有一小队太平军的人马出现在梓木洞附近。左宗棠闻信大惊,立刻亲率100人将家小接出,送往湘潭辰山。自此,左宗棠一家离开了白水洞。

随后,大概在左宗棠稳定湖南局面,将太平军赶出湖南之后,左宗棠又将家小迁回了湘阴,在柳庄居住。左家什么时候回的柳庄,没有明确记载,估计是在咸丰四年下半年或者稍后。

咸丰七年(1857年),骆秉章、胡林翼帮助左宗棠在长沙司马桥买下一座住宅,左宗棠便于当年将家小从柳庄移居省城。《左文襄公年谱》记载:“是年自柳庄移家省城。”

五、情系故土

(一)心系湘阴

左宗棠于咸丰二年(1852年)进入湖南巡抚张亮基幕府,一年后,再次进入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此后极少再回湘阴。后来,他的妻子儿女也迁居长沙。但是,他的家仍然在湘阴,左家塅、柳庄、白水洞仍然是他最关注的地方,湘阴的父老乡亲永远是他最牵挂的人。

同治三年,左宗棠补授浙江巡抚,成为当时令人瞩目的“封疆大吏”。左宗棠做了大官,心里更想湘阴,更想左家塅的父老乡亲,他觉得自应当为乡亲们做些什么。他写信给孝威说:

族中苦人太多,苦难谱送。拟今岁以数百金分之,先侭五服亲属及族中贫老无告者。尔可禀知二伯父商量,其银下次即寄归可也。(左宗棠全集·家书 062.与孝威)

与此同时,他非常关心家乡的教育和公益事业。他写信叮嘱孝威:

试馆明岁可改造,义学明岁可举行。究竟需钱若干,如何规画,尔来书不一言及何耶?义学之外尚需添置义庄,以赡族之鳏寡孤独,扩充备荒谷以救荒年,吾苦力不赡耳。(左宗棠全集·家书064.与孝威)

可以看出,在“血与火”的战争岁月,左宗棠心里仍然时刻装着家乡的父老乡亲,装着家乡的公益事业。

同治五年(1866年),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此时,左宗棠已经54岁,独赴异乡为异客,独自走上最为凶险艰巨的旅途。以左宗棠的政治远见,他似乎知道,西北将耗尽他的全部时间和精力,自己能不能活着返回故里,还很难说。此时此刻,他更加思想家乡,牵挂故里。所以,在动身之时,左宗棠破天荒地拿出了八千两银子,其中六千两银子捐给湘阴,一千五六百两建设学校(试馆),还有几百两用做家族买墓田。他写信给二哥左宗植说:

此八千乃预支陕甘廉也。所以急为安置者,五十外人且有万里之行,了一件即是一件耳。(左宗棠全集·家书 085.与仲兄)

在左宗棠的支持下,家乡的试馆动工了。左宗棠稍稍感到欣慰。他明白,要想地方发展,必须培育人才。建试馆,就是为了让地方多出人才呀。他写信给周夫人说:

试馆已动工,凡工师工费赏犒之需少从宽裕,俾乐于从事。孝威主之,不必问之二伯。家下事一切以谨厚朴俭为主。秋收后还是移居柳庄,耕田读书,可远嚣杂,十数年前风景想堪寻味也。(左宗棠全集·家书087.与周夫人)

一句“十数年前风景想堪寻味也”,道尽了左宗棠对柳庄生活的无限眷恋,道尽了左宗棠“心系湘阴”的无限深情。

(二)“为吾湘阴”

同治八年,湖南大水成灾。左宗棠从养廉中拿出一万两捐给湖南。他没有像一般当官的那样将功劳上奏朝廷,也不希望当地为他树碑立传。他写信叮嘱儿子不要接受地方的感谢,并说明了理由:

回忆道光二十八九年,柳庄散米散药情景如昨。彼时吾以寒生为此,人以为义可也。至今位至总督,握钦符,养廉岁得二万两,区区之赈,为德于乡亦何足云?有道及此者,谨谢之,慎勿如世俗求叙,至要至要。吾尝言士人居乡,能救一命即一功德,以其无活人之权也。若居然高官厚禄,则所托命者何止数万、数百万、数千万?纵能时存活人之心,时作活人之事,尚未知能活几何,其求活未能、欲救不得者皆罪过也,况敢以之为功乎?(左宗棠全集·家书 105.与孝威等)

寒士有寒士的担当,总督有总督的责任。不论身为寒士还是位列总督,无论是面对自然灾害还是面临民族危亡,左宗棠总是有自己的担当,总能够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同治九年(1870年),湖南再遭水灾。有人给左宗棠的儿子孝威等推荐了一处田庄,价格非常合适。孝威等写信给父亲,请父亲拿主意。左宗棠回信说:

吾意不欲买田为子孙计,可辞之。吾自少至壮,见亲友作官回乡便有富贵气,致子孙无甚长进,心不谓然。此非所以爱子孙也。今岁廉项,兰州书院膏火千数百两,乡试每名八两,会试每名四十两,将及万两,而一切交际尚不在内。明春拟筹备万两为吾湘阴赈荒之用,故不能私置田产耳。(左宗棠全集·家书 112.与孝威孝宽)

“为吾湘阴”,不经意间的四个字,流露出年近花甲的左宗棠对湘阴的浓浓情意,对故土的无比眷恋。

(三)再回湘阴

光绪七年(1881年)正月,左宗棠离开西北,抵达京城,旋任管理兵部事务、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这年七月,左宗棠视察永定河水利工程,不幸中暑,早就身体透支的左宗棠染上一场大的疾病。他屡次请假,直至奏请开缺(即辞职)。光绪帝一再准假,但是不准开缺。九月初六日,光绪帝下旨:左宗棠补授两江总督,兼充办理南洋通商事务大臣。两江总督是陶澍、曾国藩曾经干过的职务。左宗棠曾经到两江总督府(后来成为蒋介石的总统府)拜会过陶澍。

左宗棠十月十三日离京南下,但他并没有直接去南京。有件事情,他必须要先办——如果不办的话,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这件事就是回家。从1853年第二次进入湖南巡抚幕府算起,他整整28年没有回到湘阴。二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左宗棠还想最后看一眼故乡的山山水水,还想最后一次拜谒左氏家族列祖列宗的坟墓。他请了两个月的假,取道直隶(今河北)、河南、湖北、过洞庭湖,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故乡——湘阴。

左宗棠到了柳庄,到了左家塅,到了县城。他虔诚地参拜祖先的坟墓,他认真视察自己身为寒士的时候和周夫人一起创设的“仁风团”义仓,他认真视察由他亲自捐资建设的家乡的试馆、由他捐资扩建的仰高书院。他仔细查看由他亲手参照古法建设的柳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倍感亲切。据民间传说,故乡人民为了欢迎他,特地在城南八甲摆了戏台,请来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的花鼓戏。乡亲们还把左宗棠请上了戏台……

这是左宗棠最后一次回到湘阴。

(四)魂归湘阴

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左宗棠在福州去世。享年73周岁。清廷发布上谕:

左宗棠着追赠太傅,照大学士例赐恤,加恩予谥“文襄”。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并于湖南原籍及立功省分建专祠。

光绪十三年(1887年),湖南巡抚吴大澂奉旨在湘阴择地建造左文襄公祠。左文襄公祠位于湘阴县城南八甲,东湖南岸,与湘阴文庙隔湖而居。

从此,左宗棠魂归湘阴。

湘阴左文襄公祠

编辑:子禾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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