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西一直记得初恋。
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皮肤略黑,瘦,腼腆,不大说话。念大专时认识的,她一眼就看中他了,是她主动搭讪,要电话,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追上手。
比起恋爱,他好像更热衷做木工,用木头、胶水,自己做汽车模型。他甚至都不会接吻,苏西吻他的时候,他的舌头缩到喉咙里躲着。苏西说:“舌头。”他慢慢探出来,苏西吮住了他的舌尖,他吓了一跳,立刻又把舌头缩回去。苏西的舌头伸进去找,他感到她的舌头是没有恶意的,又亦步亦趋地出来,两人的舌尖终于缠绕在一起。他像忽然开了窍,开始热衷于接吻,热衷于情事,热衷于女性温暖柔软的肢体。
他的感情大门是被她打开的。他一心一意地对她,从来没有试想过自己这辈子会有别人。
那时候大学里洗衣服要去洗衣房,六块钱一桶。他来自农村,经济条件不好,都是自己洗衣服。他叫苏西也把衣服带来他洗。所以很多时候他不再做木工,而是认真地、一丝不苟地给苏西刷牛仔裤。
恋爱谈了六年,他什么都听她的。这种呆板和专注形成他独特的个人魅力。苏西曾以此为傲。
26岁以后,人就不那么单纯了。他进了一家半死不活的国企,苏西进了保险公司,赚的钱比他多。她开始算账,照他俩这种过法,猴年马月买得起房子?她不想过平凡的生活,她要离开他。
父母也不希望她嫁个出身不好的男人,说将来他父母老了,家庭负担很重。小姨给她介绍了个男朋友,是个搞科研的男生,研究激光切割的。家境、长相、收入,都胜于他。
苏西去和他谈分手。他在错愕之后哭了。他说:“你既然是这样的人,为什么当初来要我的电话。”
苏西自知理亏,但气势上不能输。她梗着脖子说:“你损失了什么吗?你白睡了我六年,我哪儿对不住你了?”
他嘴笨,答不上话来。
回到家以后,苏西哭了一场。她从感情上是舍不得他的,但是人要对得起别人,就对不起自己了。她给他发短信说:“我恨自己没有钱,如果我有钱,我就可以自由选择,我一定会选你。”
2,
苏西顺利地和理工男恋爱,买房,结婚。
她发现自己一直惦记着初恋。
但是她很理智地把它掩埋在心里,好好过当头的日子。
生了孩子之后,家庭有些小摩擦。但是她知道如何在小型争执中自圆其说,并在大型争执中保持低调,自觉规避风险。
苏西的野心慢慢展露出来,在保险公司做了一段时间,感觉走不上人生巅峰,她辞职出来做广告。孩子上幼儿园那年,她自己开了一家小广告公司。刚开始是做打字复印、各种牌匾、灯箱,发展到后来接了街头大荧幕的广告,在网红崛起的时候,她又承包了几个网红,垄断她们的广告并从中提成。
她的交际能力之强,业务之广,令同龄人叹服。
有了钱,她发现和丈夫的嫌隙多了起来。比如他总是买两百块以下的衣服。她给他买了两千块的衬衫,被他穿出来还是像两百块。
比如楼下说他们家阳台渗水,这种事应该首先找物业,丈夫却把自家阳台的瓷砖敲了,证明漏水点儿不在自家。后来他们去配瓷砖,新的和旧的颜色不一样。苏西每次看到阳台上贴着两块发白的瓷砖心里就来气。
比如有一次他们的停车位被占了,苏西就生气地把那辆车堵住。丈夫却悄无声息地晚上出来把车挪到了草坪上,第二天苏西去开车,被保安一通狂吼,还赔了草坪的钱。
苏西感到丈夫一点都不像个男人,没有魄力也就算了,还经常干脑子进水的事。而真正的结症在于随着她的财富增长,她在一点一点嫌弃他,他敏锐地感受到这种嫌弃,开始和她吵。
他认为她越来越尖刻,她认为他越来越窝囊。
结婚第五年,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失望是一点点拼凑的,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离婚。
这时候苏西的公司每年盈利两百到五百万,早已实现财务自由。她分了点股份给他,离婚。
3,
离婚后第四个月,苏西就听到初恋的消息。他还没有结婚。
她知道他的,他是个死心眼,认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她忽然间感到特别、特别对不起他。
她也一直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她曾恨自己穷,如果她是有钱人,就可以不选择条件,只嫁给爱情。
现在她有钱了。
苏西找了个老同学,叫约他出来吃饭,不要说她来。她怕他还恨着她。他来了,他并没有恨她。他挺惊讶的,他说你怎么一点都没有老?苏西听得心里发酸,她说怎么会不老啊,我做了微整。他说很贵吧。她趁机坦白了自己的财务现状,以及,她离婚了。
那晚他喝了很多酒。他说你怎么会离婚,他怎么舍得和你离婚?
苏西说离婚怎么了?我自由了,不好吗?
他说,好,好,你觉得好,就是最好的。
吃完饭两个人顺着长街散步,回忆以前总总。她问他怎么不结婚,他说他跟一个女孩同居过,因为中间他母亲生病,那个女孩一直在照顾,他对她,完全是出于感恩。可是他的爱情线本身就细,又单一,苏西走后,这条线像是被切断了一样,女孩也感觉到他内心的矛盾和冷,自己离开了。
他们步行到他家,是单位集资的房子,很小也很便宜,一卧一厅一厨一卫。客厅里堆满了木头,有一整面墙都是玻璃柜子,里面放着他做的、栩栩如生的汽车模型。
“你还喜欢做这个?”
“骨子里的喜欢,怎么都改不了的。”
“那你还喜欢我吗?”
他看着她,慢慢吻过来。他的舌尖先是羞怯地拨了一下她,然后变得激烈和疯狂。苏西忍不住泪流满面,她还爱着他,爱他的吻,爱他的体息,爱他的执着和简单。
4,
他们开始公开同居。苏西也大方,给他买了上好的海南黄花梨、小叶紫檀。这些木料非常稀缺,她还是托人买的。
离婚时孩子归了她,虽然有保姆,也不能总让孩子跟着保姆过。可他的房子住不下,苏西让他到自己家去住。上班远,苏西又给他买了一台车,十来万块钱。
他诚惶诚恐,不断地说,不用这样,我挤地铁可以。苏西说,我怎么忍心你挤地铁。
嘴上这么说,却在生活中开始有要求。有天他正在做雕刻,她让他去帮忙保养车子。保姆每周放一天假,但是那一天孩子要去学画画,苏西要忙着谈一笔生意,让他旷工去送孩子画画。下属说,你怎么这样对他?苏西说,拜托,大房子,车子,好木头,都是我给他的,让他做这么点事情不算什么吧?
孩子放暑假,苏西想去南极。他们去旅行社咨询了一下,一个人的费用要13万。他一看价格就不想去。苏西忽然感到一点悲哀。
最终还是引发了矛盾,他要去南京出差,苏西抽空陪他。他买的是二等座,苏西叫他把票退了买商务座,他说商务座没法报销。
“我好几年没坐过二等座了,报不了我出钱。”苏西说。
“……”
“你听我的,商务座很舒服,可以睡觉。”
他把二等座退了,很大程度上,苏西感到他是一种唯命是从,而不是发自内心地欢喜。他们坐了商务座,他把座位放倒就开始睡觉,一言不发。
苏西有点生气,你跟着我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给点好脸色,装一下惊喜不行吗?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苏西给朋友发微信:“我以为我有了钱就能找到真正的爱情,原来不是的,双方心里都有落差。”
从南京回来,他就很少来了。他在自己家里一心一意搞雕刻。苏西很纠结,一方面她想,包个面首才需要多少钱?我在短短三个月内给你的已经够多了。另一方面,她又意识到,她想要的纯洁的爱情,世界永远不会给她。一个被现实生活打磨得圆圆滚滚的女人,怎么可能在有钱之后去追求纯净的爱情?她只会爱上比她更牛X的男人,就算有一天她有了选择权,她对贫穷,还是不能接纳。他们不在同一个层次,她是施舍者,就变不成爱慕者。
她永远都没有选择权,她永远都不配有爱情。一个人要什么,得什么。她内心深处,要的并不是爱情。
虽然她在感情层面舍不得他。
5,
那个晚上苏西放下身段,主动去找他。她对她主动放下身段这件事已经很来气了,他还不识好歹,夜里11点仍然在搞他的雕刻。
“快搞完了吗?”苏西围上他的脖子,耐着性子问。
“你看,多么完美的一个框架。”
苏西完全看不出它的完美。
“真的太棒了。”她违心说。
“那我今天熬夜把它搞完。”他忽然兴奋起来。
“睡觉吧。”苏西很失望。
“不,你看,这是我做的最好的大切诺基。”
“我在床上等你。”苏西松开了手。
结果她真的等到了天亮。
晨光熹微,他还没有上床,苏西一下子火了:“你搞那些破玩艺儿要搞到什么时候?跟你一起入职的最少也是副处了,你就准备这么一直混下去?连商务舱都坐不起?南极都不敢去?”
他也火了:“你活着就是为了坐商务舱?开好车?住大房子?有很多钱挥霍?”
“你不觉得有钱以后日子过得更好了吗?”
他说:“是更好了,但是划不来。”
苏西气炸了。她花了那么多钱,买来顶嘴。
“怎么划不来了,你告诉我,除了我,谁还能给你买车。”
他说:“我住在单位的房子,需要什么车!”
她说,你不爱我了。他说,你根本没有爱过我,你只把我当玩意儿。
苏西被气得够呛,她仰着脸不要让眼泪流下来。她在想,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怎样在贫富之间平衡它呢。无解。
苏西决定离开他,彻底的,永远地离开他,此生此世,再不谈感情。
他说好。万般相遇,与君千日,终有一别。他执意把车子还给了她。
6,
苏西离开他后,做了一个成功男士的情人。
她学到很多东西,公司越做越好。
只是有时候她还会想到他,他是她这辈子最喜欢的一个男孩子 ,他现在已经人到中年,还是那么纯粹。他会让她觉得自己很不像话,但是想想他的所作所为,又不以为憾。她是注定终生得不到爱情的女子,贫富在她眼里终有差池,不及实实在在的一点享乐给她带来的喜悦。
一次她和阔佬去参加一次会展,里面有初恋的作品。
苏西只看了一眼,泪流满面。
作家庆山说:“爱情在某个瞬间里是一场自由的激情,可是在生活的长久范围内,它所受的约制和束缚却是如此沉重。”
苏西站在那儿久久看着,直到看见玻璃里自己的影子。一个多么风情万种的少妇,她要美给谁看呢。那架雕塑下面有初恋的名字和简介,此刻他们在镜中重叠,从未如此相近,却是秋水之湄,欲渡无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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