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章｜生死石臼湖

波涛浩淼的石臼湖

1996年夏天，水乡当涂又遇洪水。

刚过“七一”，姑溪河、大陇口、乌溪和黄池的水位频频上涨告急，来势迅猛。全县上下绷紧了神经，紧急投入到压倒一切的防汛工作中去！

作为县委领导班子中的一员（注），我被分工在大公圩防汛指挥部，具体负责有3.3万亩农田的南圩防汛工作。南圩小组的成员有年近退休、有着丰富农村工作经验的大公圩工委委员吴明楷；还有参加工作刚一年的21岁的水利技术员孙玉华。

指挥部给每个组各租了一条小船。我们组的船主是一位35岁左右的青壮年。租船协议明确，小船所用柴油，在租船经费中由船主包干。

说到南圩，就离不开石臼湖。石臼湖位于江苏、安徽两省边境，分属江苏高淳、溧水和安徽当涂三县。南有水道与固城河相通，西以沼泽地与丹阳湖为界。南圩位于大公圩东侧，东隔运粮河与湖阳圩相望，东南部与高淳县胜利圩堤防相连，以隔埂为界，共成圈堤。可见彼此防汛责任之重大！

南圩堤线长23.1公里。行政区划分属乌溪、黄池、石桥、塘南和大陇5个乡镇。

7月17日，大公圩水位达到12.36米，黄池水位12.69米，超过1954年高水位13厘米。

这天下午，马鞍山市领导和当涂县委书记到大公圩防汛一线督查。领导们严肃地指出：当涂的汛情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要增强紧迫感、危机感，以对人民群众高度负责的精神，死保每一个圩口，做到人在堤在！

7月18日早晨，太阳像出炉的火球，又是一个35°C以上的高温日！南圩的几万亩水稻，在朝阳的沐浴下，长势旺得喜人。

美丽水乡石臼湖

我们小组人员，一大早乘小船向大陇西排灌站驶去。湖水清澈，一束束淡淡的鹅黄色的水草花，没在水中，随波起舞。如果不是汛情紧急，真该好好地欣赏一下中国淡水湖泊中，石臼湖这块小家碧玉的秀美景色。

我们赶到了昨天在大陇西排灌站附近发现的疑似有出现管涌危险的埂段，仔细观察，集体分析，确认无危险性变化。我们向值班人员郑重交待了注意事项后，小船又向亭头乡南圩排灌站驶去。

在亭头乡堤段，乡领导潘国保同志正带领民工搬运木桩、草包等挡浪材料，铺放在大堤外侧的埂头上。圩堤未见异常。

九时许，小船到达黄池镇埂段。我们三人与正在巡堤的镇领导朱永莲及几个民工一起，沿着大堤内坡，排成一行，低头并行，将责任堤段全部梳查了一遍。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险情未见。查埂人员的衣服已全部被汗水湿透。

十一时许，我们到达了乌溪镇堤段。镇领导晋翔、顾佳宏、陈干才、顾鹤林等人，正在堤上组织民工挑子埂。所谓子埂，就是在外河水位已接近大堤高度时，在堤面外侧，加挑出一道长宽约2—3尺的应急小埂。再在小埂上压上草包、麻袋等编织物，以阻挡洪水漫过大堤。其难度是：子埂的取土，必须要远离大堤。

烈日下的民工，从几十米外，挑着沉重的土筐，排着长队，汗流浃背，一步步向着大堤顶部攀登。

看到如此感人的场面，我脑海中闪现出领袖的教导—— 

   人民， 只有人民， 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下午2时许，小船向着马桥埂段进发。天热得使人透不过气来。远处不时传来知了的尖叫声。

石臼湖渔影

前面是一段几公里长的，弧度较大的“弓”形堤岸。走哪条路线为好？

如果走“弦”，就要穿过“无风也有浪”的湖心三宕口。其好处是缩短路程，节省柴油。但危险性大，不安全！

如果走“弓”，即沿着大堤的弧度，与堤岸保持一定的距离行驶，既不会伤及大堤，又可以观察到堤防有无变化，还可以避开湖心三宕口。如遇风浪，船可以迅速靠岸。这条线路安全，但路程较长。

我告诉船主，决定沿着大堤走“弓”形路线。

不一会儿，我感觉到路线不对！

船主并没有按照我指定的路线行驶！船离岸渐行渐远......分明是在走“弦”！

我立刻意识到: 

这是一条租用的船！

一条私人的船 ！  

一条“柴油包干”的船！

更糟糕的事情随之发生，船上四人几乎同时发现，东南边的天空，乌云迅速扩大蔓延！

暴风雨来了！

可以看到远处堤上防汛棚的芦蓆、油毡被刮上了水天， 白浪翻腾！小船在剧烈地摇晃，天暗得近似黄昏，船仓不停地进水......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三件事——

一是湖阳渔民曾说过: “夏秋季的午后不能出湖”! 而我却忽视了这一忠告!

二是指挥部没有给小船配备救生器材!

三是不知道老吴、小孙会不会游泳？而我小的时候，父母是严禁我下水游泳的，至今我还是个“旱鸭子”！

不容思索，我向船主大喊一声:“靠岸”！

狂风大作，大雨滂沱，翻滚的墨云， 像飞卷的乌龙，在电闪雷鸣的夹击下，搅得湖水咆哮怒腾！船两侧的塑料布根本挡不住风浪，船仓进水已经过半......

突然，船尾“扑通”一声—— 船主弃船跳水了！

紧急时刻，船主弃船跳水！我立刻意识到，事态的极端严重性！

我曾听船民说过，若是在大风浪中翻船，如果船上的人被反扣在船中，即便是水性好的人，逃生的希望也是极其渺茫的！

我知道，船主的水性是毋庸置疑的。他不听指挥，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弃船跳水，只能解释为，那是他在求生欲望驱使下的一种本能罢了。

此刻，石臼湖上，狂风暴雨! 一条无人掌舵的船，半仓水，三个人......

还没等反应过来，一个大浪飞来，三个人同时被抛入湖中......

人的一生中，碰上此种遭遇的机率是很少的！本领再强的人，生死亦难预料......

老吴年长，他个儿高，是在大公圩水乡长大的；小孙年青，多少有点水性，但也只是不规则的“狗爬式”而已。其时，我这个不会游泳的防汛带队人，被惊吓、自责、无助的情绪笼罩着，自顾不暇......

三个人都在奋力地扑腾着，挣扎着......

在风向和波涛推动的惯性下，我们三个人的方位还是向着大堤......

往前看，还有十几米远，大堤在望。那里有鲜活生命的呼唤！

向后望，是波涛汹涌的三宕口，那里有风浪吞噬的幽灵！

我的头被没入水中，又挣扎着露出半个脑袋。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几口石臼湖的水，只感到风浪把我赶着、推着向前......

忽然，没有想到的奇迹出现了! 我的脚尖竟然触到了泥土——这世代养育着无数百姓的石臼湖，善良而仁慈的湖底沃土......

没有永远不住的风暴。风停雨住，暴风雨过去了！阳光依然那么炽烈， 石臼湖清波荡漾，闪着鳞光，又恢复了淑女般的宁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穿着湿淋淋的衣服，三个人紧挨着坐在大堤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远处的堤面上，坐着无恙的船老大。

1996年，经历了洪水考验的当涂县，没有破溃一个圩。全县粮食大丰收！

今天的石臼湖大桥

三年后，我调离了在此生活过四十三年、其中工作了三十七年的鱼米之乡当涂。

事过二十六年了，我始终没有忘记南圩抗洪这段经历。

2021年12月12日，在当涂县原副县长李声荣先生的帮助和陪同下，我们找到了吴明楷先生的家——当涂县石桥镇普济村东风组，见到了现年84岁的吴老。他身板硬朗，每天都锻炼身体，自种蔬菜。还坚持每天练写一张端庄的毛笔小楷。我们有幸欣赏到他书写的厚厚几大本小楷书法。

 当年21岁的水利技术员孙玉华，也来到了吴老家。小孙今年已经是47岁的壮年了，如今是当涂县沿江水利管理服务中心的党支部书记。

我们三人在吴老家门前合影留念。

三位当事人合影，左起为作者、吴老、孙玉华

人生易老天难老，我已年逾古稀。这次见面，总算是释放了我二十六年来的愧疚与思念之情，心理上也有了一个“人都健在”的交待和安慰！

感激你， 清澈透明的石臼湖水，和那无限深情的湖底沃土！

感激你们， 民风淳朴、曾给我以养育之恩的当涂父老乡亲！

写于2022年2月

注：作者林明章先生时任当涂县委常委、组织部长。

今天的湖畔人家

【作者剪影】

【配图编辑】老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