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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德昭|忙过年(二)

韦德昭忙过年(二)

曾经的活法,犹如那静静的河水,在岁月里缓缓流淌,有的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段岁月里,成了时代的标签。

家乡有句俗话:“大人盼种田,小孩望过年”。每当进入冬季,尤其是到了冬月的时候,我们小时候就开始天天掰着手指盼过年了。

为了迎接新年,大人们早早就开始忙碌起来了,总是要一直忙到大年三十的晚上。这个过程,地处吴头楚尾,长江下游东岸的家乡当涂,叫“忙过年”。

制粉丝杀年猪

寒冬打霜结冰的日子,天气晴好之时,一般是在腊月初十前,正是村中多数人家自制山芋粉丝的时候。

山芋早在深秋生产队起分到各家后不久,要做粉丝的各家(有的人家不做,指望着盛产山芋的丘陵地区的亲戚相赠),留足家里所需的(包括喂猪),而且是相对较小和残破的,其余的山芋洗净,经过手工碾磨、沉浆(残渣用来喂猪),都已用白纱布将山芋淀粉兜压过滤,晾晒成上大下小底部呈球形,上面是或方或圆平面的一个个雪白的“山芋粉团”,存放在自家的香火台子上。这样的粉团每家有一到四个不等,每个的重量一般在三十到六十斤之间。

制作粉丝不仅是一项技术活,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体力活。功夫主要在和面上。那段日子,村中和面技术较好的壮汉,几乎每天都会被几家相邀。从在第一家吃过早饭开始,几乎天天都要忙到最后一家挑灯夜战完成。各家制作粉丝的现场不是选在自家空旷的院子里,就是在村边较大的空地上。现场除了和面的器具和必要的桌椅,有一个用砖石临时垒成的能放得下一口大铁锅的低矮锅台——铁锅里盛着大半锅干净的水,紧挨着锅台的外侧有一口装满冷水的水缸。为了方便操作,这几样东西都呈直线形摆放。

壮汉每到一家,要先打芡,然后将山芋干粉按适当比例加水加芡,人工揉搓成表面光滑柔软,不结块不粘手,不干不稀的面团。女主人负责按要求锅边烧水。一般水烧开了,面也和好了。只见壮汉迅速解开所有上衣,包括内衣的纽扣——当年都没有球衣和毛线衣等,抽出右胳膊,以能自由活动为前提,扣好所有上衣下面的纽扣,在上腰部用一根布带或草绳将上衣连同空的衣袖,尽可能捆裹在身上。然后,他左手平端着一个专制的里面装满了和好面团的短柄白铁漏瓢——瓢的底部均匀布满了孔径约七八毫米的圆孔,将漏瓢放在距已揭开锅盖的大铁锅沸水之上约五六十厘米的高度,边平稳走瓢边抡开光着的膀子,先用右手背拍击漏瓢里的面团,待面团较少时,再用拳砸,使面团从瓢孔呈上粗下细流线般不断徐徐“流淌”进沸水中。

此时,水上在不停地拍击,锅下要不停地烧柴,男主人作为壮汉的下手——助手的意思,除了要时不时地向漏瓢里添加面团,待粉丝在沸水中煮了约三秒左右的时间,由锅底浮上来时,用长竹筷快速一并捞起,直接拖入冷水缸中冷却,再根据需要的长度利用锅沿将其直接压断;家中的另一个人——不一定是青壮劳力,将拖过来的一手的粉丝在缸中过水后,用一根洗净削好的葵花杆从中间穿过,再将葵花杆的两端架在水缸的沿上。待葵花杆上吊挂的粉丝达到所需的量——一般是八到十手,这个人再托举着葵花杆的两头,将其有序架在两根悬空的长竹竿上,让粉丝沥水并自然冷冻,然后再在地上铺一层白塑料纸,承接可能滑落的极少量的粉丝。整个过程如同流水作业,人人都要马不解鞍地重复操作,直到所有的面团都变成了葵花杆上吊挂着的粉丝。

第二天日出后,各家将所有葵花杆上部分冻结在一起的粉丝撒些温水小心搓开,再让粉丝在自然状态下继续接受日照和夜晚的冷冻。一般两三天后,山芋粉丝就能晒干。农家便可打捆带回家贮存。

日子挨着日子,进入到腊月二十四,各家大人忙得可以用热火朝天来形容了。这一天,是家乡祭灶王爷的日子。记得从我初懂人话的时候起,每到这一天,起床时和祭灶前母亲都会一再交待:不能哭闹,不能乱说话,一定要多讲好话,天上的灶王爷能看到能听到……

祭灶过后,各家便开始泡黄豆磨豆腐,制千张做八宝菜、蒸团子做薫鱼等等。到了腊月二十七八,一般是生产队在正常年景大多数劳力年前全面歇工的时候,也是农家年前最开心最热闹的日子——杀年猪。当年,家乡户户都养猪,几乎都是黑猪,一般只能养一到两头。养三头的很少,不是家里劳力多,就是这一家年里要办大事。

猪特别能吃,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食量随着体重不断增加,一年所消耗的食物相当惊人,而且出了猪圈就会搞破坏。它在猪圈里饿了就“嗷嗷”地拼命嘶叫,饿极了会造反,不是拼了命地冲撞圈门,就是努力翻爬围墙,而且还总是不加节制地随地大小便。当年没有专门的猪饲料,猪食主要是米糠、剩饭剩菜、大量人工采割的绿色植物和一些其他杂粮,如山芋瓜皮等。农民要将一头小仔猪健康养大,费时费力不说,真的是费尽了心血。

“挑猪草”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做家务永恒不变的一个主题。一般是放下书包,就挎上一个大竹篮,带上一把旧锯镰刀和一根细竹竿,放出院子里关了很久的那些急不可耐的鹅鸭——鹅鸭们出了院子门,常常会兴奋得在一阵助跑后飞了起来,能猛地飞出几十米远,然后才收起翅膀昂首挺胸地学着公社干部走路的模样,边“嘎嘎”“咕咕”地热烈交谈边相互簇拥着前行。遇到路边有可口的秧苗或稻谷时,它们总是本能地不忘一路抢吃。如果主人阻止不及时,它们还会趁机停在那里大块朵颐。

待将鹅鸭们赶到目的地后,我才和小伙伴们一道,一边放鹅鸭,一边在附近的田野里寻挖猪喜欢吃的各种野草。待篮子装满,天也快黑了,鹅鸭们也基本上都吃饱了,然后将篮子里的草连同篮子一道在水里简单地清洗几遍,再赶着鹅鸭拎着篮子回家。回家后,将篮子里的草直接倒进猪槽。猪总是急吼吼地边吃边发出“哼啍”的欢快声。

猪渐渐长大一些后,除了孩子,各家的大人也会抽空经常到外挑猪草。这样,猪草就会变得越来越难挖。好在那时的家乡,春天的水田里到处都是葳蕤葱翠的红花草;夏秋季节,村庄四周密布的水系里有浓密碧绿的野生菱芼和荇菜等水生植物,地里也有山芋和一些果蔬等的藤叶;冬天里还有水葫芦可作补充。只要人勤快不怕吃苦,农家在尽量少动用口粮的情况下,还是有办法能尽量多弄些“猪草”回来的。

当年的猪长得很慢。养到年底,一般也就一百来斤,有的还只有七八十斤。能有近两百斤重的猪,基本上都是跨年度的。农家的猪一般最迟年底前是要拉到街上去卖的。公社食品公司独家收购,手握定级定价权,按一、二、三级分级付费,而且还不加商量地要扣除一定的分量。记得当年有权定级的人,是眼睛朝天横着走路的,他嘴上叼着烟双耳架满烟,手里还夹着一些散烟,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群努力献媚想巴结他的忠厚农民。当年能定为一级的猪很少,二级猪的收购价大概是每担(一百斤)四十多块钱——食品公司对外出售猪肉的价格一直是每斤七毛三分钱。卖猪所得,在工分值(每十分工所值)大多不到一块钱的当年,那可是农家一年中最主要的一笔经济收入,而且还都是现金。各家都是眼巴巴热盼着的。

平日里,家里如果不是办大事,谁家也不可能杀猪。但多数的农户一般隔几年是要杀一头年猪的。这一天,杀猪匠要在村中几家杀猪。父母亲天一放亮就起床了,根据事先的约定,要提前做好各项准备。

杀猪匠一到,事先请好的几个壮劳力便在他的指挥下,开始联手很费气力地将正在拼命挣扎干嚎着的猪,架上临时摆好的杀猪台。他放完猪血,端走盛满大半盆猪血的一个稍大的木盆,便用刀在死猪的后肘部割开一个小口,用一根长长的有成人食指粗细的圆头铁钎,分别从小口处捅向猪前胛和其他一些部位,然后用嘴直接从开口处向里吹气,吹得自己脸通红脖子青筋暴突,直到将猪身吹得臌胀成圆滚滚的,才用一根细麻绳将口子紧扎。

这时,家乡呈元宝状的长腰盆里已倒入大半盆滚烫的开水,两根特制的粗麻绳呈波浪形正横放在长腰盆靠中的位置。大家合力将猪抬入盆内,师傅与男主人各握一根绳的两头,分别站在腰盆的同一侧,将猪身不断上下摇动。随后,师傅便开始用专用的刮刀刮猪毛,一片一片的猪毛随着“嗤——”、“嗤嗤”的刮毛声脱离了猪身,直到最后敲去猪蹄硬壳,前后大约十多分钟,整头猪便完全露出了白白胖胖的身躯(猪的脚趾呈淡红色)。

接着,师傅用拇指粗的S型铁钩从猪的肛门扎进,众人再合力将整头猪挂上近处的木梯。下猪头,剖肚清理内脏等,师傅总是一气呵成,动作如行云流水……

我一直在现场跑来跑去,师傅知道我的小心思,他快速将猪尿泡割下扔到我的脚下,说声:“拿去玩吧”,便又头也不抬地忙他的活了。我捡起猪尿泡用草木灰揉搓一番,去其油渍后,招呼众多来玩的小伙伴像宝贝似的拿到塘边洗净,回来用布揩干,再请大人将其吹成篮球般大小的皮球,将口子扎紧。那两三天里,在农村孩子玩具极其匮乏的当年,这个皮球就成了我和小伙伴们最好的玩具。大家总是疯玩着将皮球或抢着抛接或踢来踢去,直到外皮逐渐风干起皱,以至完全干瘪不能再用。

杀年猪完工后,主人家作为一种报酬,一般都是约定俗成地请师傅带走两刀肉,约有三四斤重的样子。

农家杀的年猪一般是不对外出售的。自家杀猪前早早——甚至当年的年初就主动告知了一些亲朋,依据传统的互助互济原则,或者叫礼尚往来,要将大部分的猪肉及内脏分成若干份送给亲朋,而且最好要比前几年亲朋们送给自家的要略多一点,这也是为什么自家要在年前杀猪的一个重要原因。猪头、猪蹄和猪尾是必须留作家用的。剩余的除了村里有少数人家会赊一点——一般也是后来以猪肉相还,留足当天招待所用和全家年前年后所需,是要一刀一刀的腌制起来的。

当年的农家,平常的饭桌上一般鲜有猪肉。即便家里来客贴着碗蒸了一碗咸猪肉,家里每个人一餐最多也只能吃到薄薄的一小片。家里杀年猪的当天,父母亲为了让我们好好地解解馋,会端出一脸盆的红烧肉,让我们一碗一碗的放开肚皮吃。那时的猪肉真香!色泽枣红,爽滑酥嫩,肉汁四溢,口感饱满,总是一家烧肉,全村飘香,而且还经久不退,那是真正的人间珍馐啊!只可惜,现在的人们再也吃不到当年的那个味了。

当天晚上,父母肯定会趁热打铁在家熬制猪油。我和哥姐还会每人端着一碗金黄色的热油渣,不受节制地站在锅台边,一块一块地蘸着农家自制的辣酱慢慢吃。这个画面,一直都很幸福地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

当然,这两天,村里也有不杀猪的人家,宰羊。

写门对子雕“花钱”

从杀年猪的第二天开始,到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村里的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忙过年的喜庆味道,气氛变得越来越浓稠。各家油炸豆腐和圆子,刻羊糕,将所有年后须用的非鱼类肉食,包括为了年后做白斩鸡新杀的两三只大公鸡等,统统熟煮后放入吊筐备用——这在农村当年没电没冰箱,过年又忌杀生,街上食品公司也放假的情况下,是家家祖传的能较长时间保存食物的唯一办法。其间,生产队也正好打干了一两口大水塘,各家所分得的鱼虾都是尽量留作过年所用,必要时可将部分红烧暂存;多余的部分如果实在留不住或不宜招待来客,除了年前能吃掉的,只能腌制。

每到年底,总让我想起的,常常是父母水煮肉食时。屋子里始终氤氲着浓郁的肉香味,年少的我总会被勾得不肯离开灶台半步。每当父亲揭开锅盖用筷子戳肉查看情况时,我总恨不得眼睛里能伸出一只不怕烫的手来,撕下一块塞进嘴里就跑。不一会儿,母亲会将一整条煮熟的猪尾巴放在倒了少许酱油的一个大碗里,要我躲在打开的一扇木门与墙壁之间,一个人偷偷趁热吃掉,还不能说话。说是可以治疗晚上睡觉时的磨牙——祖传的说法。

父亲在给煮好的猪头羊腿牛蹄等剔肉时,我肯定会眼巴巴地站在他身边,就像一条忠诚的小狗在焦急地等待主人的赏赐。父亲会将那些粘连着少许筋肉有意不剔干净的骨头,一块一块地递给我啃。那骨头啃起来味道是真绝!也许是当年的印象年年叠加太过深刻,即使我长大后,吃过太多的各种烧法的猪牛羊肉,可我却总是顽固地认为,还是小时候的那种味道最有劲道最好!只可惜,现如今,那种味道同样也只能永远地留存记忆了。

年前必不可少,也最能体现家家户户过年喜庆气氛的,是贴春联和挂钱。春联在家乡叫门对子,挂钱叫“花钱”。这两样东西,村里人一般是不会上街买现存的。门对子都是买回纸张请村里毛笔字能拿得出手的先生裁写,也有的干脆就让自家已上过初中的孩子书写——图的就是那份家里也出了个“文化人”的自豪。

一个家庭,同一年不同门的门对子,内容要各不相同,而且最好要有针对性。门对子一般用的是大红纸,代表欢庆,有期盼全家在新的一年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之意。上下联大多摘自毛主席诗词和具有时代特色的报纸社论,横批通常都是四到七个字的独语,如:春回大地,风景这边独好,社会主义就是好,等等。后来,供销社卖小历书,书的最后几页有“春联集锦”,人们常常会买来直接抄用。

如果有人家当年老了人,为了表达守孝和追思之情,当年的门对子要求用黄纸写,第二年要改用绿纸。只有等到三年守孝期满——算头尾,家里的门对子才能继续用大红纸。缘于过去村民中有文化的人极少,这样特殊的门对子一般只能请村中的先生来写。

因为先生年年要给村中大多数的人家写门对子,一般到了腊月二十,他就要全身心地投入到角色之中,而且要一直忙到腊月三十的上午。村民们上门只须带一张大纸,先生做过记号,到了约定的时间来取便可。家乡自古民风淳朴,邻里热心相助相扶是深嵌在每个村民骨髓里的优良传统。先生帮写门对子不仅纯粹是义务劳动,而且还要自贴油墨,必要时还会贴纸——如果因裁写不当废了一些纸张。

写门对子裁纸可是一项技术活。门有单扇双扇之分,且正门房门厨房门等大小各不相同。就一张纸,裁大了不够用,裁得太瘦小又很难看,必须根据各家情况精打细算谋划好,而且还要留出一些须竖写的小条幅,如:“五谷丰登”——贴粮仓,“吉星高照”——贴灶头,“六畜兴旺”——贴在猪圈门上,等等。最后,多余的纸再裁成大大小小的菱形,依长对角线写出单个的“福”或“春”字。当年农家没有专门的裁纸刀,用削铅笔的小刀或用剪子菜刀等,都容易将纸裁偏。最好的办法是用两根长度超过桌面的缝衣线搓成一根细线,将线的一端固定在一条桌腿的上方,将折好的纸沿折线部分用指甲再次压实,然后将线从中间穿过,一只手按住纸张,另一只手将线的另一端顺着折线位拉线便可。既快又准。写好的门对子要先放在椅上凳上或地上等候凉干,再接着写下一家的。只有等一家的门对子都全部干透了,才可有序打包并腾出空位,用线系好再做个记号,统一暂放在自家的香火台子上。

各家贴在门楣上的“花钱”一般都是自雕的。我从上小学五年级开始,便年年承包了家里花钱的雕刻。能为家里过年尽一份力,独自完成一项任务,无疑也是一件很荣幸的事。为此,我总是乐此不疲。而且,还常常会被父母要求着帮村中的其他一些人家雕刻。

寒假开始的时候,我便在家做模板。将一个硬纸块裁剪成约64k或32k纸张大小,将矩形的长边从上到下先预留约四五厘米的宽度用于将来贴花钱,然后用铅笔直尺画出边框。在边框的最上方一般先写下三四个字的短语,如:“新年好”、“花好月圆”、“万事如意”等,然后在边框的中间自己再凭想象构图。最常见的是正中一个被圆圈圈住的“福”或“春”字,四周通过一些花鸟树枝与边框紧密相连,最下端再设计成流苏状。定稿后用圆珠笔深描一遍便可。

雕刻的刀具都是就地取材的。一根断了的旧钢锯条将尾部用布条层层包裹后用麻线系紧,再将前端按要求细细打磨,就成了一把锋利且能握在手里的刻刀;找来一些大大小小的铁钉,分别将尖端烧红后用锤子敲打成所需大小的偏平状刀口,再磨锋利。然后将模板和裁好的纸(如果是厚厚的一沓64k的纸,一般要分两三次刻制),用几个较长的铁夹固定在一块木板上,用刻刀和锤子依次将多余部分剔除即可。

雕花钱,刀口要锋利下手要准,讲究的是“慢工出细活”。稍有不慎,极有可能雕刻出次品。花钱的颜色也要与门对子一致。

不过,颇让人有点遗憾的是,每到年关当口,村里总会传出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正所谓“缺钱愁过年”,那些因故到年底都没有现钱进账的家庭,这个时候家里就会时常传出一些争吵哭闹声,有时甚至是夫妻间打斗的声音。

吃年夜饭守岁

忙忙碌碌中,很快就到了除夕这一天。家家都在忙着作年前的最后冲刺。

一大早,父亲照例要将家里的鸡笼尿桶粪堆和茅厕等尽可能再清理干净(猪圈一般已无猪,空栏的第二天基本上已清理干净),再次将两个大水缸挑满,将庭院彻底打扫干净,便开始协助母亲烧中晚餐。姐姐除了再抹桌椅窗台和擦鸡笼外,基本上还是洗洗洗。家里掸尘后又弄脏还未及时清洗的衣物等,她统统找出洗净放好,再到菜园里弄些蔬菜洗净拿回家备用。哥哥上午仍在专心写门对子。母亲会让我用篮子分批装满粘有泥巴的各种鞋子,拿到塘沿逐只清洗。后来,家里有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那天早上把自行车推到塘边去细细擦洗又成了我的必须。那年月,农家能有一辆自行车,都像宝贝似的,都舍不得放在水里洗,都是先用湿毛巾将自行车一点一点地抹擦干净,包括每根钢丝,然后再用干毛巾依次擦干擦亮,直到几乎簇新如初。

吃过午饭,我与哥哥开始贴年画和门对子。母亲事先为我们准备好了浆糊。年画都是新买的,根据家人喜好张贴,一般堂屋居多,卧房较少。贴门对子很有讲究。要先贴正堂,再贴正门和各个房门,然后才是后门、厨房门和其他须要单独贴条幅的地方,最后才是院子的门。正堂一般只贴花钱和花钱正中的上方一个大大的“福”字;门对子一般是先贴上下联再贴横批,在横批正中的上方贴上一个“福”或“春”字(一般正门的这个字比正堂上的要小一些,比其他门上的要大一些),在门楣横批的下方再对称贴上单数的花钱。

花钱贴最多的是正堂7张。多数人家是正堂正门院子门各贴5张,房门厨门和后门各贴3张,灶的上方以及稻仓米桶猪圈茅厕鸡笼上一般也各贴1张。

贴完门对子,父亲便开始张罗在家里祭祖——家乡称上饭。完成相关的仪式后,待父亲撤出桌上的碗筷,再将农家一年中最丰盛的年夜菜往桌上端时,全家一直热盼着的年夜饭终于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氛围中隆重登场了。

全家关上院子门吃年夜饭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因为没有计时的钟表等,估计应该是在下午四点多钟的光景。端上桌的包括碗头鱼,至少有十二道菜,全是货真价实的农家顶级配置。这一桌菜完全是为了犒劳自家人平常很单调的味蕾的。爸爸妈妈除了碗头鱼,每碗菜都会拣上少许放进我们碗里,让我们每个菜都要尝一点,然后再随心所欲地吃各自喜欢的菜,尤其是那平常难得一见的老母鸡炖汤。

父亲早早温好了米酒,除了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多多少少都会喝一点。父亲几杯酒下肚,总是要给家里人,包括他自己作出年终点评的,然后再提出来年的希望和家里的计划安排等。好在吃年夜饭图的就是全家人高兴,讲究的是骨肉亲情间的温馨与快乐,父亲讲的全是表扬鼓励的话,家里的人也都很放松,一点思想包袱都没有。

渐渐,天越来越黑了,整个村庄都显得格外恬宁静谧,连犬吠声都没有。堂前的一盏煤油灯灯光虽在摇曳,却变得越来越亮了。母亲一般是不敢多喝的,她总是第一个放下碗筷,给每个儿女每人一两块钱的押岁线后,再送上一些祝福的话,便又风风火火地赶到灶台边为我们热菜或整理锅碗去了。这顿饭一般要吃几个小时,总是要到父亲最后也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碗筷,手捧着茶杯开始兴高采烈地讲述那久听不厌的古老的家族故事。

吃过年夜饭,母亲还要洗锅碗,炒葵瓜子(偶尔也炒一点花生,水乡花生种得少)。葵瓜子都是母亲在自家菜园收割抛晒的。这世上有一种千金难买的美味,叫“母亲的味道”,我一直深以为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食材或现炒的缘故,反正我不相信是因为平常吃得少的原因,母亲炒的瓜子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总让人有越吃越香,越吃越想吃之感。其实,母亲就是家常炒法,也不放任何的调料,炒熟的瓜子外壳略呈一点淡淡的金黄色。我长大后也不知吃过多少品种的葵瓜子,包括五香葵瓜子、奶油葵瓜子等等,可我就是觉得都没有我母亲在三十晚上炒的瓜子好吃,就是没有那种特有的香脆味。不管母亲在桌上倒下多少,一家人总是围坐在桌子边,边说着闲话边像小鸡啄米般很快将瓜子扫空,然后再请母亲倒一些,再倒一些。

期间,父亲和叔叔会相互到对方家中小坐片刻,说些闲话。临走时,再给未成年的侄儿侄女们每人一些压岁钱。

在我们专心致志地在家嗑瓜子的时候,村上巳经热闹起来了。村民们为了好好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一些人开始相互串门扎堆推山海经。有的为了过一把棋瘾,相约着在一起下几盘;有的在一起打扑克;也有的用扑克或一些自制的工具相邀着赌钱推牌九。当年就是没有打麻将的——据说这玩意儿在文革中作为封资修的东西,全被公家没收处理了。

当年的这一晚,村上只有村民自发的这些娱乐活动,热闹劲却丝毫不输现在,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村上最热闹的地方,自然要数在推牌九的这一家。这家屋内除了中间下注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想吃喜看热闹的人。各人的情绪随着赌注的输赢不断起伏,有的还会情不自禁地大喊大叫。由于大家口袋里的钱都很有限,即使把家里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也不多。几轮下来,一部分人已输空了口袋,于是换人再来。缘于时间全凭大家经验判断,一般到了大约深夜十一点钟的时候,多数人就要回家守岁了,更主要的是“赢的少输的多”,多数输了的事实上也已无力再战,赢了的也想暂时收手。于是,大家自动散场各自回家。

我们这些小孩子,口袋里装满了瓜子和炒米糖等,除了偶尔看看大人们的热闹,就是更加无所顾忌地在一起玩各种久玩不厌的游戏。

除夕夜里,各家堂屋的煤油灯按规矩是通宵不灭的。我在外面疯玩回来后,母亲把各人新年须要换穿的新衣新鞋,包括干净的内衣都放在了各自的床头或床边,已和姐姐睡下。在我还是个小小少年时,父亲一般是坐在堂屋里笑嘻嘻等我回来的。我稍稍长大后,父亲便不再等了,也会早早睡下。

我陪着哥哥嗑着瓜子坐在灯下守岁。外面北风呼啸,空旷的堂屋里脚底一直是寒意深浓。都说“针大的眼斗大的风”,拼了命从门窗的缝隙里硬挤进来的阵阵寒风,总是得意地呼啸着很放肆地将我们从上到下冷飕飕地抚摸一遍。家乡没有夜晚烤火的习惯。为了驱赶寒意和阵阵睡意,我们坐了一会儿不得不又站起来走一走,然后再找个背风的地方再坐再走,而且还要争取尽量不影响家里人的睡觉。好在有瓜子打发时间,还因为胸中有一种庄严的使命感,我们守岁的心在期待中是平静的,甚至还有些激动,在这静悄悄的深夜里,竟没有一点孤单和焦灼的感觉。

放天雷子,村上有多种说法。有的说应该过了夜里十二点,有的说应该等到第一声鸡叫后。我们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听到村上或远处的第一声天雷子响,便迫不及待地开门出去放鞭炮。一般是先放两个大雷子,再燃小炮仗,接着再将剩下的八个大雷子放完。

放完天雷子,母亲已起床为我们兄弟二人各倒了一杯甜甜的欢团水。母亲在将水杯递到我们手上时,会同时送上几句祝福的话。然后会拎来水瓶再给我们续一点水——这在家乡叫撞财,有祝愿新年多财多福之意。接着,母亲会心疼地催促我们赶紧上床。之后,她才重新躺下,才能真正安心地进入梦乡。

刚上床时,我仍还有些激动,一时睡不着。堂屋仍亮着灯,外面的鞭炮声还在此起彼伏。渐渐,鞭炮声有些稀少了,人在迷迷糊糊中也不知不觉睡着了。新年踏着春天的鼓点,就这样静悄悄地,在我们甜美的梦中,将大地、将我们完完全全地包裹了。

(全文完)

歌曲:过年好

作者简介

韦德昭,安徽当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马鞍山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齐鲁文学》、《人民日报》、《检察日报》、《安徽工人报》、《安徽交通报》、《安徽法制报》等纸媒。

【图文编辑】老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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