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还不是
养得起冷门学者的大学
张生，作家、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前几天，忽然看到南大历史系的张竹明先生已经于10月24日去世的消息，尽管1932年出生的他已经89岁高龄，可还是让人觉得惊讶。因为我在同济中文系每年都会给学生上西方文论和美学方面的课程，所以，为了备课，每年都会读一读他与其师郭斌龢先生合译的柏拉图的《理想国》，这本译著早已经成为“柏译”中的经典，每次读我都有常读常新的感觉，而他和王焕生先生合译的《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中，他译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还有《安提戈涅》，也是我每次都要讲的内容，每次读的时候，也都有历久弥新之感。
张竹明与王焕生先生合译的《古希腊悲喜剧全集》
不过，略感遗憾的是，张先生去世后，南大也好，他生前供职的南大历史系，还有他曾求学的外文系似乎都没有什么片言只语的表示，我和很多朋友也都是看到译林出版社的公号在11月17号发表的纪念张竹明先生的文章《他将古希腊文明带给了我们》后，才知道他已经驾鹤西去的。南大固然曾经拥有和培养了很多人文方面的大师级的人才，但我觉得，如果“凌烟阁”上少了张竹明先生这位曾翻译了柏拉图和古希腊戏剧的老师的“绣像”，也还是有缺憾的。作为南大校友和对南大的了解，我想，以南大的气度和悠久的对人文传统的重视，应还不至于此，或许是当下仍处于新冠这样的特殊处境下，南大相关的单位可能还没来得及做这些纪念工作吧。
我也因此和几个朋友聊了起来，张先生在南大的影响似乎比较小，可在外面的影响却很大，不管是学西方哲学的还是学外国文学的，只要提到柏拉图，只要提到古希腊的戏剧，张先生总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说句“天下谁人不识君”并不为过。可虽然张先生是他那个年龄段国内为数不多的对希腊和拉丁语有着很深造诣的学者，但可能因为他长期在南大历史系工作，我所就读的南大中文系也好，尤其是在西方有着“哲学就是柏拉图”之说的哲学系也好，都未能承其教泽，因而在古希腊文学的研究和古希腊的哲学的研究上均未发挥出可能的影响。正因此，也许是有感而发，有个朋友说了句话，“南大还不是那种养得起冷门学者的大学”。
当然，我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他并不是说南大“养”不起张先生这样的冷门学者，而是说，南大还不是那种愿意“养”冷门学者的大学。而真正的大学，恰恰正是那些养得起所谓的“冷门学者”的大学，因为一所伟大的大学，应该是一个国家的学术的渊薮，不仅要因应现实的需要，还要为往圣继绝学，所谓薪尽火传，真切地维系学术的传承，致力于学术的发明与创造，踏实的推动思想和社会的进步，同时这个大学也应该是世界文明交流的中心，不仅要培养出睁眼看世界的人才，使得人们不至于在谎言和自我欺骗中生活，更要有伟大的梦想，为人类文明的进步贡献出民族的力量。因而大学不能变成“美团”和“淘宝”这样的公司，送一单是一单赚一单的钱，把赚钱当成目标，只计较看得见的利益，老师们更不能变成流水线上拧螺丝的计件制的工人，拧一颗螺丝给一份工资，因为他们教育的是“人”，培养的国家的未来乃至世界的未来，而不是在拧没有生命的螺丝。
但是，让人痛心的是，现在随着大学被国内国外的各种所谓的大学排行榜和五花八门的学科评估的绑架和控制，使得大学不仅不愿意“养”那些冷门的学科，哪怕是并不冷门的学科，但因为不能“打榜”或进入“热搜”的什么A类学科，很多大学的管理者不仅不予以支持，相反，反而以其在学科排名上“拖后腿”为由有的让其与其他学科合并，以求获得高的排名，有的则不惜自毁江山，直接让其关门了事，还美其名曰要消灭非A类或B类学科。
这他么的是什么狗屁的逻辑？！这该是多他么的十三点的人才有的想法？！
那些所谓的国内国外的排行榜和学科评估不是以大学的获得基金的数目或论文的篇目，就是以什么自设的重大课题，获奖数量，还有自封的什么江河湖海的学者之类的东西的数目为标准拨拉算盘珠子，简单的加减乘除得出的结果，可是这个不无荒唐的排名结果，却成为大学办学的指挥棒。而各个大学为了能在榜上有名，或主动或被动来迎合这些指标的生产，或者把很多学科胡乱拼凑成“巨无霸”以霸占排名，或者按照这些指标来“编排”老师们，来设计“显示度”高的“专业”，而罔顾国家的长远的利益，也不再关心学生成长的多方面知识的养成，所谓“万般无奈皆下品，只求排名高”。因此，那些即使国家真正需要，学术研究真正需要，大学的学科生态也真正需要，对学生的成长和养成真正需要的学科，也被视之为“冷门学科”而边缘化，而从事这些学科研究的学者也因此成了“冷门学者”，也因此，不仅大学不愿意“养”那些“冷门学者”，甚至，就是“养”那些暂时不能符合各种排行榜和学科评估标准的“成果”的所谓热门学科的学者不情愿了，他们也因为没有与这些“成果”直接挂钩的所谓的课题和论文而成为被“冷落”，乃至随时失去本来就可怜的大学教职的学者。
这么些年来，大学一直处在社会变革的风口浪尖，总是闻“鸡”起舞，变动不停，从当初的高等教育产业化到现在的大学教育排名化，无一不给大学教育带来可怕的灾难，而今天的大学很可能就毁在各种各样的排行榜和学科评估构成的罗网中。当然，这也与很多大学不择手段，醉心于搞各种排名和“研究”，和商业机构沆瀣一气有关。
张竹明（1932 年 3 月—2021年10月24日）
其实，南大一度也曾是养得起“冷门学者”或者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而被“冷落”的学者，而且，不仅南大，当年很多大学都曾是养得这些学者和学科的大学。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有很多人撰文怀念几位八十年代的著名的大学校长，如南大的匡亚明先生，我的本科母校华中师大的校长章开沅先生，还有武大的刘道玉先生，华工的朱九思先生，北大的丁石孙先生，政法大学的江平先生等。大家怀念他们的原因很多，或者是因为他们掌校时所秉持的自由的思想，民主的精神，或者是开放的学风，宽容的作风等，但还有一个对于办好一所大学至关重要的方面，那就是他们大都有“不拘一格待人才”的精神。这其中，匡亚明先生礼聘早已在武大被迫退休的程千帆先生还有张月超先生这两个冷门又冷落的人才的故事早已广为人知，而朱九思先生也在当年冒着政治风险从全国各地引进了被各种原因冷落的人才也才铸就了后来华中科大的辉煌，章开沅先生掌校时，也招揽了很多被其他地方冷落或视为冷门的人才，让华师声誉鹊起，还有刘道玉先生主政时的武大，也不拘一格创造各种条件，引进各种人才，至今仍被我武大的朋友们认为是武大最好的时代，还有其他的校长们，也都在当年不拘一格吸引和培养了各种人才。或许，正因此，才使得这些大学在八十年代的故事成为今日的“神话”被人一再传诵，身为校长的他们也才至今仍让人时时怀念。
而现在的南大也好，还有那些正假装急要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大学也好，并不是“养”不起这些冷门学者，所谓“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实际上，用“养”这个字本来也是不得已而言之，这些老师的教学和研究同样也为大学培养人才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本质上是他们在“养”大学，又哪里是大学在“养”他们呢？
实际上，一所大学是不是一所真正的大学，是不是一所伟大的大学，就在于有没有这些“冷门学者”或“冷门学科”，以及这些冷门学者和冷门学科的多少。从这个角度来讲，不仅曾经养得起冷门学者的南大现在已经不是养得起冷门学者的大学，就是其他的中国的大学，北大也好，复旦也好，我任教的同济也好，又有哪所大学是这样的大学呢？
2021年11月21日匆草于五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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