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趣 | 追寻与保护：牌坊文化中的历史世界

编者按

或彩绘雕梁，或颓圮破落，一座座小小牌坊，历经乡愁和人文的淬火，静默地见证历史，无声地倾吐故事。有这样一群“朗读者”，用历史学严谨求实的素质与特长，踏上一场接续前行、艰辛漫长的“文化苦旅”，释读牌坊故事，宣扬文保价值。虽然顶着灼灼烈阳，踏过坎坷泥泞，师生却能携手“探奇寻幽”，笑语不辍，欢歌飞扬。

跟我们一起，走近牌坊文化中的历史世界，看看这群“朗读者”在文物保护中挖掘的万千“史趣”。

追寻与保护：牌坊文化中的历史世界

甘肃永登县·鲁土司衙门牌坊

牌坊是中国古典建筑之一，不仅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更承载着古老的历史底蕴和丰富的人文内涵。梁思成认为，牌坊大概由汉代之阙，六朝之标，唐宋之乌头门、棂星门演变形成。（梁思成：《中国建筑史》，三联书店，2011年，第304页）关于其种类，“依材料性质，可分为木、石、琉璃、木石混合、木砖混合数种；依外形则有柱出头（俗呼冲天）与不出头二式。各式之中，复因间数与楼数之多寡，及排列方法，变则甚多，殆难计算”。（刘敦桢：《牌楼算例》，《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4卷第1期，1933年）若按功能分，包括旌表德行的忠贞名节牌坊、科第功名牌坊、乐善好义牌坊等，作为空间分界和标引的宫殿衙署牌坊、陵园墓地牌坊、寺庙坛观牌坊、书院文庙牌坊、街巷道桥牌坊等，被广泛用于展示风俗信仰、纪念追思、装饰美化等多方面，不胜枚举。

左右滑动，观赏牌坊

从左到右分别为：湖南芷江县·抗战胜利受降纪念坊，澳门·妈阁庙牌坊，陕西韩城市·文庙牌坊

明清时代是牌坊文化的发展成熟期，在不同地区出现了各式各样数量繁多的牌坊。然而物换星移，由于种种原因，大量牌坊已经永远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对于那些幸存至今的牌坊，仍有许多面临被毁危险，因此对现存牌坊进行全方位调查，以便加强保护研究，迫在眉睫。

2016年初，全国牌坊调研与保护的项目由澳大利亚莫纳什大学教授、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访问学者林孟竹老师发起。出生于台湾、求学于德国、执教于澳洲的林老师满怀赤子之心，热诚地希望能为祖国特有的牌坊文化研究与保护尽一份心力。同时，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尚小明老师担任该项目的学术顾问，对牌坊的文献调研和实地考察进行了重要指导。调研团队的构成，除两位老师外，主要为对牌坊文化感兴趣的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本科生和研究生。在不同省份的调研中，还获得了当地大学、文物保护部门、地方志委员会等多方面的支持，如华东政法大学龚汝富老师、中国社会科学院孙家红老师、西南大学赵埜钧老师、山西省地方志研究院赵永强老师和北京师范大学、暨南大学部分研究生等。

牌坊文献的搜集与整理

对于牌坊文献的搜集，尚老师专门拟定了《中国老牌坊资料调查表》，包括牌坊名称、所属历史时代、所在详细地址、保护现状、所在地文物部门联系方式等基本信息，对于牌坊基本情况描述资料和相关人物、事件、故事等资料要求照录资料，详注来源、版本、卷页等，充分展现了历史学者进行文献调研的严谨素养，对参加项目的各位同学来说也是非常好的史学训练机会。比如我在对河北省牌坊文献搜集过程中，首先整理了具体到县的河北省地方行政区划表，按表查阅各地不同年代的地方志中关于坊表、相关人物的记载。此外，充分关注国家文物局公布的不同级别文物保护单位名单和不同时期文物普查工作的新发现。对于初步搜集和整理的资料，如果不能确定其保存现状，还要通过查阅当地文物局等单位的电话或邮件取得联系，以免实地考察耗费不必要的精力。

《河北正定县·三世中丞坊调查表》局部

实地调研的艰辛与喜悦

实地调研主要安排在寒暑假进行。出发前，具体负责牌坊文献的同学会再次确认资料并设计合理的考察路线，交由尚老师审核。实地调研由老师们亲自带队，特别是尚老师，2018年生病时仍坚持利用暑假时间带队赴甘肃、陕西、海南考察，亲自指导调研。团队除北大学生外，根据不同省份方言差异和牌坊摄影需求，还会从其他高校选拔有志趣的学生共同参与。具体调研中，不仅要对牌坊的地理位置、年代、形制、文物级别和保存现状等进行记录，还从各个角度对牌坊进行细节拍摄，以便后期邀请古建专家分析其建筑风格和艺术价值。此外，团队特别重视提取牌坊本身的历史信息，如镌刻在牌坊上的文字、图案。同时，走访牌坊所在地的百姓，调查当地的族谱村志等地方文献也是必不可少的，在这个环节往往能获得丰富的民间文献资料和口耳相传留下的集体记忆，可以帮助我们从静态的实物调研进入牌坊背后的历史世界。此外，实地调研的另外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向当地居民宣讲牌坊蕴藏的人文教化价值和保护牌坊的重要意义，并联合当地文物保护部门开展对相关残损牌坊的抢救性保护。

广东部分地区牌坊分布及考察路线

识读和记录牌坊文字

调查牌坊相关族谱资料

调研团队赴山西、广东考察合影

调研团队赴海南、甘肃考察合影

实地调研常常是辛苦的，尤其是一些位于偏僻乡村、山区的牌坊，为了能近距离了解其形制和文字信息，往往需要长时间的跋山涉水。2017年7月考察湖南中方县新路河乡孝义坊时，由于牌坊位置非常偏僻，车辆无法行进，调研团队在酷暑中跋涉良久才得以看到。万幸的是，这座孝义坊保存得非常完好且精美，大段文字信息还能够辨认，一切辛苦都值得了。2018年7月，我随尚老师、林老师赴陕西调研时，为了考察建于咸丰年间的汉中市镇巴县莲花村的汤家贞节坊，司机带着我们在大巴山区盘山公路上开了多半天，路况非常差。到达时已近黄昏，牌坊在一处低矮破烂的泥墙屋旁边静静矗立着，横梁上遍生杂草，石料经受长时间的风雨侵蚀已成暗黑色，可喜的是牌坊保留了非常丰富的文字内容和历史信息。在老师们的不懈努力下，我们最终访谈到了汤氏后人和镇巴县博物馆馆长，不仅搜集到更多的文献资料，更在访谈中深入了解了牌坊背后的历史和保护状况。

海南调研中当地村民带尚老师在密林中寻找牌坊

湖南中方县·孝义坊

陕西镇巴县·汤家贞节坊

然而，幸运并非常常眷顾。在对山西牌坊调研中，建于嘉庆年间的运城市东阳朝村的黄孺人节孝坊已严重损毁，更令人心痛的是大量破碎构件被随意丢弃在路旁。尽管黄氏后人仍保留了族谱，但由于保存不善和无力修复，族谱文本也受到较大破坏，字迹难以辨认。类似的保护不利情况在其他省份的调研中也有发现，如陕西省榆林市绥德县有两座纪念宋代名将韩世忠的蕲王忠义坊，其中“中兴佐命”坊保存完好；“定国元勋”坊却仅有极少数构件为原有，其余为新建，且部分原有构件被弃落在新建牌坊不远处。始建于明弘治年间重修于清光绪年间的甘肃庆阳县周旧邦木坊（“周旧邦”出自《诗经》“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在我们调研时正处于整体维修阶段，但遗憾地是经与牌坊原有照片对比，维修中对牌坊木料的重新彩绘未能坚持“修旧如旧”的原则，可能对牌坊保护造成二次伤害。

山西运城市·黄孺人节孝坊残损现状

陕西绥德县·定国元勋坊（新建）和部分被弃原有构件

甘肃庆阳县·周旧邦木坊的修缮状况堪忧

遇到这些情况，调研团队都会联系牌坊所在村委会、文物保护部门等加以说明，尽最大可能拯救和保护牌坊文化遗存，林老师还特别捐资帮助相关牌坊保护和家谱修复，并初见成效。例如，湖南会同县的一座节义坊竟被当地村民盖到了自家房子里，一位婆婆在这间有牌坊古迹的屋子里生活了几十年。实地考察后，尚老师、林老师和社科院的孙家红老师积极与当地文物部门沟通，有效推动了当地拆除民房、恢复和保护牌坊原貌的工作，现牌坊已重见天日。

湖南会同县·节义坊重见天日

牌坊调研的收获与展望

调研团队现已基本完成了甘肃、陕西、山西、湖南、江西、广东、海南、香港、澳门等地牌坊的实地考察，形成了丰富的文献资料和图片影像。这些收获将为今后开展牌坊文化的研究和保护提供重要帮助，团队也将在完成全国牌坊调研的基础上，致力于编纂兼具欣赏保护和学术研究价值的牌坊丛书。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实地调研帮助我们更真实地追寻和保护牌坊文化。一方面，在调研过程中充分发挥历史学严谨求实的学科特质，校正了不少已有文献的记载错漏，尤其是对牌坊上镌刻文字的识读错误。此外，实地考察中还意外发现了一些有较大保存价值和文化意义但未被文物普查收录或列为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坊。另一方面，文献和实地调研相结合的考察方法帮助我们更深刻地了解了牌坊背后的历史信息和民间记忆。比如，调研团队赴海南考察为明正统九年举人曾英建立的应奎坊时，在当地村民的带领下，穿过层层密林终于得见，却发现牌坊不远处残存着一些大块牌坊构件。原来，在应奎坊的前面，还曾有一座为曾英之子正德九年进士曾鹏所立的进士坊。该坊被毁的背后流传着一个无奈的故事——据村民描述，儿子官做的比父亲大，进士坊又在应奎坊之前，迷信的曾氏后人觉得这是儿子压住了父亲，影响了风水，从而导致了家族和村庄败落，后来便将进士坊拆掉了。

海口市新坡镇卜宅村应奎坊和被毁进士坊的部分残存构件

其实，牌坊调研不仅仅是追寻过去，从中还可以观察现实社会。比如乡村不同家族对牌坊所有权的争夺，可惜的是少有人真正关注牌坊的文化价值和保护意义，由此折射出来的基层文物保护困难和百姓文保意识淡薄等现实问题是我们必须正视的，也是调研团队继续前行的动力。当然，调研过程中也遇到过真正致力于牌坊保护的人，在我们考察甘肃省靖远县平堡镇的杨氏节孝坊时，幸运的找到了杨氏后人杨国材老先生。杨先生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化学系，原为白银市第一中学教师，退休后积极整理编纂白银、平堡地方志资料。他不仅无私地向我们分享族谱、牌坊资料，还亲自到牌坊所在地给我们讲解建于嘉庆年间的节孝坊在1958年秋天是如何整体搬迁50多米，变为“白银市平堡小学”校门的。历史变迁中，这座牌坊以这种奇特的方式保存了下来，清代题词被涂抹掩盖，然而这座牌坊的历史和故事一直存在于老人的记忆中，也深深感动着我们。考察结束离开时，他脱帽向我们道别，回望中老人站立的身影成为我关于牌坊考察最温暖的回忆。

“改头换面”的甘肃靖远县·杨氏节孝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