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九月十五号。森田疗养院的车子载着老张和我往城里去。
对于老张来说,是去治疗师协会开会;对于我来说——是——去见方正!
心里仿佛装了一钵黄连水,随着山路上的颠簸,在心里苦涩地晃荡。
我肩膀僵硬,一言不发。
老张还在看资料——我的天,这么陡的路,他也不怕把自己眼珠子摇出来。
无论怎么害怕,终归要到那地方——对我来说,恐怖得就象人间炼狱——因为那里有我所爱的人——他才有伤害我的资格!
坐电梯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距第一次到此开会,一晃半年过去了。
“苏黎。”走廊后面一个低沉的声音,温柔得仿佛害怕惊醒了沉睡的婴儿。“苏黎。”随着这满怀着怜惜的声音,我转身看见了这个我几乎已经完全忘却了的男人——宋辉!
他眼里的那一抹痛楚转瞬即逝,却长久地烙印在我心里——直至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此歉疚已无法磨灭。
“我差点没认出来。”半秒钟后他就恢复了那满不在乎的常态:“这套衣服不够性感,你要穿V字领的,苏黎,领口开低一点,里面穿件肉色紧身衣,粗看还以为里面没穿那种,呵呵……”
我只羞涩地笑了半秒,就看见了胡林和百合。
“苏黎,你晒黑了,结实了!”
两个人笑容满面地和我打招呼,好象遇到了什么好事?容光焕发的样子,和以前大不相同。难道他们在恋爱不成?
一直没见到方正——他不来?他知道我要来所以避开?各种念头在我心里乱转。
赵慧拉着我坐她旁边,“来,苏黎,今天的主题是梦的分析,你最喜欢的。”
就在躬身落座的当儿,我突然往下看见双手近乎抽搐地抖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方正就通过眼帘落进了我心里——他正从门口进来,眼光漠然掠过我的脸,满不在乎地坐在我对面。
灯光突然变得非常刺眼,我的眼光只能凝视着方正和胡林之间的空白之处。
赵慧在桌子下面,暗暗握住了我的手。以其体温,使我意识到这是一个会议,而在这个房间里,其实还有另外二十多个人。
我叹了一口气。
方正发言。他在讲梦。
而我,仿佛裂变成了两个部分,绝望的情感部分,和冷静的理性部分。
我的理性思维快速地转动着,但它只不过是情感的傀儡。
方正发言完毕。
“我反对!”
他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就响起了一个异常冰冷的声音。
——我的声音。
“刚刚方医生对那个梦的分析,听上去很有道理,也符合弗洛伊德的假设。但我仍然心存疑虑。”
“刚刚方医生讲,做梦的这个男人梦到和儿子一起玩球,球掉到墙外去了,梦者翻墙去找,发现一个秘密的山洞,那里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在纺线。”
“方医生解释,梦境反映是梦者渴望婚外情的欲望。围墙代表婚姻,球是乳房等等……可是我们要问,解释这个梦的权利究竟应该还给病人,还是无可置疑的权威,只属于心理医生?”
“如果缺乏当事人的自由联想,那么,对梦的分析无论看上去多么顺理成章,究其实,不过是释梦者自己的联想罢了。换句话说,是方正医生借着病人梦中呈现的材料,做了属于他自己的梦。”
“因此,我想问的是,那个翻过婚姻的围墙,到外面去找乳房的,究竟是病人呢,还是方医生本人?”
话还没说完,会场哄堂大笑!
“我还有个病人,先离开了!”方正脸色铁青,勉强向赵慧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去了。
因着方正的离开,会场似乎更轻松了。我心里虽然在痛,也同样因着致命之物的离开松懈下来。这才意识到,全场竟没有一个人对他的离去表示遗憾或同情——他的人缘竟差到这个地步?
“苏医生真有意思,”一个男医生笑得五官错位,“我喜欢苏医生……”
“你也想翻墙去找球?”旁边人打趣道。
大家又哄笑起来……
我一边跟着大家笑,一边在心里慢慢想来——方正平时风头太劲,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恐怕大家早就看不惯了,只是没找到机会发作罢了。
心理学界和任何一个业界都是一样的,人的心理就是锄强扶弱。
散会后,宋辉过来跟我讲话:“苏黎,我用你的道理跟你推理一下。照你的说法,方正在分析病人的梦时,不可避免有他主观的东西,特别是不经病人自由联想的前提下,投射了自己内心的东西。可是,当你借着方正的分析来分析方正时,你又怎么知道,没带着你的主观,你的投射呢?”
楞在那里两秒,感到我的盾被我的矛击中了!
“心理治疗师的本份就是要不断地增强自知,从而避免在治疗中,因为个人的情结,影响了对病人的判断。苏黎,做自我体验吧!”
“找你?”
“不,不是我。”宋辉苦笑着,“我可没胆子给你做分析,我的气势压不住你啊,到时候反被你解析得手断腿断。”
“嘿嘿,”我笑了,“碎尸万段!”
“你这个虐待狂!”宋辉笑起来也蛮好看:“我说的是张仲海。”
“他?”我发出滑稽的尖音。
“怎么,很看不起他?”宋辉眼睛闪闪发光,“我想了很久,只有他能对付你!至于为什么,以后再给你解释。”
“苏黎,可以抱你一下吗?”
“啊?”这个人!说话老是出人意表。
“不愿意就算了。想告诉你,你的样子让我想抱你一下——你是多么地需要帮助啊!”宋辉叹了一口气,走了。
三十二
赵慧和我们一起坐车回疗养院,她说很久没去了,要去“看一看”。
我们一起坐后排。
我问:“为什么阿乐不可以参加协会?”
“他还不具备资格。协会规定会员必须要有三年以上的从业经历。”
“苏黎,你不能事事都依靠阿乐!你要靠自己!”
咦?我在依赖阿乐吗?想一想,确实是。
“阿乐有他自己的问题要去承担,他不是圣人,生来就为着普度众生。”
“是性的问题吗?”我单刀直入地问。
“是性的问题,也不是性的问题。”赵慧说,“这在森田疗养院不是秘密了。阿乐有病!”
“病?”
“是绝症。极大地影响性功能。医生预言,不能活过一年。可是四年过去了,阿乐还活着。当人被逼入绝境的时候,他会极大地调动自己的潜能。”
“不!”我不相信。
“苏黎,我们都不是小孩了。我们必须懂得,即使是不喜欢的现实,也只能选择去面对!阿乐,他有坚强的意志力,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你也是,对吧?”
我默默点头,身体在发抖。
赵慧抱着我的肩头,“苏黎,学习去帮助阿乐,而不是只是让阿乐帮助你。这样,你们两个人都可以得到帮助。”
“这样,两个人都可以得到帮助。”我喃喃重复着她的话,脑子转不过来。
车窗外,掠过行人的脸,其中一些人正对着身边人笑。
我突然觉得很奇怪,奇怪他们为什么会笑?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人笑?
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会笑的人就象是外星人一样不可理喻,他们拥有一种我完全丧失了的心理功能。
森田疗养院对赵慧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欢迎。
黑龙兴奋得旺旺直叫,落水鱼们迎出来,大叫“妈妈来了,赵慧妈妈来了!”他们簇拥着她。
而我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房间。
熟悉的阳台,烟缸边上还放着半支没吸完的烟。
熟悉的地方,暂且给我安全感。
“可以进来吗?”阿乐在外面敲门。
我点起香烟,一边抽一边帮他把门打开。
“怎么样?会议还顺利吧?”
“关于梦的会议。所有人都用讨论梦的方式一起做梦。区别仅限于,有些人知道自己在做梦,有些人则不。”
“呵呵,这么有哲理。”阿乐一脸阳光。看上去,有病的应该是我,黄着个脸,眼睛浮肿。这么折磨自己,偏偏连个感冒都得不上。人这个东西就是奇怪!
我狠狠吸烟。
“你这样子吸法,大略三口就可以吸光一整支。”阿乐使劲笑,“你那个姿势好象巴不得快快把自己抽死似的。”
“死是可怕的事吗,阿乐?”
阿乐这才收敛起笑容。
“你都知道了。”
我皱着眉点头。
“你看你那个样子,好象刚参加丧礼回来。”阿乐又笑起来,“有这么严重吗?”
“阿乐……”我有些嗔怪他的洒脱。
“人,都是会死的。即使现在不死,再过几十年也是要死的。苏黎,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死吗?”
我被问住了。
“你不知道,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也许明天一个车祸,也许后天一场暴病,也许死在一场灾难中。谁知道呢?”
“医生说我只能活七个月,最多一年。可是我已经带着这个病,进入了第五个年头。谁知道呢,苏黎,也许我比你活得还久!嘿嘿嘿嘿……”
“你永远都是这么乐观吗?”
“苏黎,你这个人有个毛病,总是把人理想化。看到人一个好处,就想象这个人好得不得了!所以这个世界老是让你失望!”
“不是这个世界的问题,是你自己的问题!世界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它只是好坏参半,而我们的自由在于,我们可以选择从哪个角度去看。”
“我不是永远这么乐观,我也远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也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在这里,大家有时候会讨论我的病,讨论死亡。但是我还没有机会,给大家讲讲我的故事 ——我没有勇气。我其实是个懦夫,苏黎!”
“不!”我惊诧,“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呵呵,你又理想化了不是?”阿乐从我指缝间拿走那支烟,自作主张地摁熄在烟缸里。
“走,我们出去散步!”
这是阿乐发明的“散步疗法”,他和病人会谈时很少呆在房里,而是要绕湖散步。
“我每天都告诉别人要诚实地生活,要有勇气说真话。可是我自己却不敢在大家面前说关于自己的真话。你说,我是不是懦夫?”
湖边的几只鸭子兴致勃勃地在水里摇摆着。
我烦躁地往湖里踢石头,搅得鸭子们鸡飞狗跳……
“可是一个人首要的诚实,便是要承认自己不可能完全诚实。”我替他辩解道。
“你说得也对。所以我说,你是一个很容易看到别人好处的人。你不以疾病的观点来看待人,所以你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传统意义上的精神分析师——你必定是整合取向的。一个人的疗法,总是和他自己的个性结合在一起。”
我仰起头,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别着急,我会说的。如果对于你,我都还无法说的话,我也就无法在任何人面前说了。”
“我们去对面桃子山那里吧,我在那里新搭了个凉棚。”
“好。”我知道阿乐想找个不被打扰的地方。
三十三
坐定后,阿乐从口袋里翻出一袋东西给我:“别抽烟了,吃这个吧!”
话梅?这个阿乐,这么懂得哄人开心,象疗养院的人们给他起的绰号——小熨斗——他可以烫平每个人心头的皱纹,却偏偏得了绝症!
“把脚放在这块石头上枕着。”他弯下腰来搬弄我的脚,把它小心地抬到平整的石头上,让我坐着舒服一些——到底是谁得了绝症?
我仰在椅子上,烦躁地放了颗话梅在嘴里,酸甜的味道配合得恰恰好!阿乐做事从来仔细,哪怕是挑选一袋话梅——这样的人,偏偏得了绝症?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拿过我的烟点上。
原来他也是会抽烟的?
“戒了好些年了。”他解释道。
“有一个男人,当然,就是我。他在单亲家庭里长大,跟妈妈一起生活,其实没读过什么书。出来搞药品销售,不知为什么,运气吧,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一不留神,竟赚了不少钱。”
“那个时候年轻,事业做得太顺,钱来得太快太容易,人一下子就膨胀起来。他每天泡在夜总会赌钱、找女人,偶尔还吸大麻。”
“呵,苏黎你眼睛别瞪那么大,瞪那么大就不漂亮了。”
“他太太怀了孩子,他也不管,觉得找人照顾她,给她钱用就够了。”
“说也奇怪,那个时候整个就象做梦一样,没有真实感。周围一帮酒肉朋友围着,给不完的笑脸,说不完的奉承话,自己跟着飘飘然,还真以为自己是大陆的李嘉诚了。呵~~”阿乐发出苦涩的笑声。
“我在单亲家庭长大,又是初恋结婚,对性知道得不多。我太太很单纯,也很传统。可是性这个东西……”阿乐近乎抽搐地一笑,“那就是地狱里的一团火啊!当时我们找的那些女人,都是整个城里能找到的最贵的,正经从泰国培训回来的,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诱惑?只狠身体还不够好,找的女人还不够多……”
“现在想来,也是从前压抑得太厉害,一旦放纵起来,就收不住了。”
“有时候我会觉得,性这个东西,从本质上来讲,跟毒品差不多。”
“但时间久了,也有一种空虚感上来。他太太很爱他,就象你爱方……对不起……”
他尴尬地笑了笑,慢慢滑入了神思恍惚、语无伦次的状态中。
“太太和他是中学同学,因为太爱他,追求的时候没有让他吃苦头,很容易一下子就结婚了,他不知道珍惜。”
“他一直在伤害她,可是他完全没意识到。那个时候,苏黎,你不知道,帐户里的钱每天都在多啊,整个人象飘在天上似的。”
“他太太怀孕不久,就发现得了性病。”阿乐说出了一个令人恐惧的疾病名字。
“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疾病,很可怕。你知道那种病吗?”
“知道。整个下身都会糜烂,起泡。”我还记得教科书上的那副图片。
“是的,它最可怕之处在于,它可以让一个人觉得自己很丑恶。”
“它也让他太太觉得她所爱的人很丑恶,她自己很丑恶——而她曾经认为她的老公很美好,很优秀。”
“她打了胎,要和他离婚。”
“他当时竟然不在乎啊,心想要嫁给他的女人太多了。不过是拿些钱给她罢了。”
“可是她没有要钱。一分钱都没要。”
“领离婚证那天下着小雨,她最后看着我的眼神我忘不了。我的天哪,那是一种怎样的鄙视和绝望!”
阿乐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悬着的心反而松了口气。
“然后她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五年过去了,我就不知道她在哪里!”
“有人说她嫁了个退伍的黑人老兵,到美国去了,又有人说她回了老家,甚至有人说她死了!”
阿乐似乎一下子就憔悴了,痛苦地抱着他的头。
好象那个乐观洒脱的阿乐突然被掉了包,变成了他性格抑郁的双胞胎兄弟。
“她最后的鄙视,最后的绝望,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此时此刻,仿佛就在我的面前。那个时候,我灵魂中的某个地方仿佛苏醒了、震动了,感到了它应有的疼痛。”
“女人虽多,究竟真爱我的,只有她一个!”
“半个月后,我查出来得了癌症。是阴茎癌。”
“我宁愿认为,这就是报应!”
我默默点燃一支烟,放进他嘴里。
他大力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猛吸一口,直直地看着前面湖边围拢的一群小鱼仔。
我没有催他。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苏黎,梦游般得到的一切,又刹那间全部失去了。有钱有什么用?命都没有了!有钱有什么用?真爱你的人丢失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做贫穷!”
“我身边唯一的亲人——妈妈连遭打击,一夜白头,很快就去世了。”
刚刚擦干的眼泪又象泉水一样在阿乐脸上冒出来……
“我卖掉了公司,卖掉了汽车和房子,拒绝进行化疗,开始在各个城市里流浪。”
“确实是流浪。在这个世界上,我几乎已经是一无所有。天地之大,竟没有一个是我可以依赖或者依赖我的人!你知道这样的孤独吗?”
“那个时候,我下意识里必定已有求死之意。”
“我去过西藏,也去过新疆;我去过最热闹的香港中环,也到过荒无一人的戈壁……我不知道我哪天死,我没勇气自杀,只想死在路途上。”
“有一次,在过一个小沙漠时,发生了一件小事。”
“那天,我身上只剩下半瓶矿泉水了,还有半天才能走出去。那天太阳很大,我非常累。中途坐下来休息时,我看到在我身边,竟然有一株草。你知道沙漠里的草吗,都是很矮小的,轻易发现不了,我差一点就踩到了它!看上去完全是枯黄的,但拨开来,你会发现,它的根部还是绿色,它并没有就死了,它还活着。”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它那么可怜,那么象我!我就忍不住拿着矿泉水,想滴几滴给它喝。它真的在喝,真的在喝,苏黎,你知道吗,在这荒芜一人的地方,我甚至能听见它喝水的声音——不骗你,我真的听见了,那种急切地,簌簌吸水的声音……”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泪流满面……苏黎,它只是一株草,它是这样地孤独,生长在这样荒芜的地方,它都想活下去,想活下去啊!”
阿乐哽咽着哭出声来,“我还不如它啊!”
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一边递纸巾给阿乐。
“你知道吗,苏黎,一连半个小时,我跪在那里,把那半瓶矿泉水,一滴一滴地,送给了那株小草。”
“那半个小时,僵硬的动作,我是怀着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心情去喂养这株小草,对它,我感恩,因为它也喂养了我,喂养了我的灵魂!”
“我猜,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借着这个沙漠,借着这株小草,他在跟我讲话啊——这声音震耳欲聋,响彻了我整个的生命!”
“你看,你看,这就是那株小草,当时我还给它拍了照。”阿乐掏出钱包,给我看里面的照片。
其实看上去什么都不是,无非一片黄土地,一大滩水,中间有一点冒头出来的不知什么东西而已。但我依然为之感动不已。
“回来以后,我就信了主。在教会,我碰见了百合,我开始读函授课程,并且到诊所做电脑技术员。阳光诊所重新哺育了我,几年下来,我的信仰,和我学到的心理学知识,让我几乎是脱胎换骨。”
“我真的相信,心理学具备强大的改造人心灵的力量——只要他自己愿意!”
“是的,只要他自己愿意!”我强调。
三十四
和阿乐谈过以后,我下了决心要做自我体验。是的,找老张。对于宋辉的判断力,我还是信任的。况且在森田,也只有老张具备资格给我做自我体验。
“恩~~”老张拖长了声音,沉吟了一会儿,十分稳重地同意了。
按照经典的精神分析模式,每周五次,每次五十分钟,有收费设置(每次五十块钱,意思一下),在老张的房间里——外面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
我肆无忌惮地把脚翘在一张矮几上,开始向老张说话——那相当于在对一本书说话,谁会害怕一本书呢?你既不会爱上他,也绝不会恨——恨一本书?
“性,老张,性的话题对你来讲是不是禁忌呢?”
老张的身体震了一下,但迅速恢复了常态,往上推了推他的黑边眼镜。
“我们的社会是奇怪的。每个人都在回避谈性,但是每个人每天都必然会想到性。再也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事了。大家都在假装一件对我们来说致命重要的事其实不存在——就象说大家一起齐声说,皇帝的新衣服好漂亮啊……”
“‘玄牝之门,为天地根。’这是老子说的。他把世界比喻成一个大大的阴道,说这个母性生殖器是天地的本源。我们的古人并不回避谈性。一百年前,弗洛伊德谈性,震惊了整个欧洲,创立了精神分析学派。可是,就是今天,所谓的现代文明,依然在回避性的问题。我们可以谈强迫性洗手,可以谈怀疑自己得了绝症,可以谈社交恐惧,但是我们不能谈埋藏在这底下的性冲动和性幻想。”
老张给我一副扑克牌面孔,打定主意绝不变换表情。
我则义愤填膺地高谈阔论,长达五十分钟之久,开口闭口不离性字。我觉得自己有点疯了,可就是收不住口。
结束的时候,老张悠悠地开了口:“今天谈得不错。你在谈性,很理论,但我的感觉似乎你释放了性能量,我们可以假设这是你的一次精神层面上的自慰。”
我差点没跳起来。
“可能有些什么事情刺激了你。是什么事情,你自己可以想一想。”
说完老张拉开门,怡然自得地做出恕不恭送的手势。
我颓然走出门口,突然觉得有点疲累。“一次自慰……”我苦笑着想起老张的话,可不是?我的愤怒化为了性的冲动,还是性的冲动化为了愤怒?我不知道。阿乐让我非常失望,因为他告诉我:
“即使是现在,我得了阴茎癌,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性能力。可是我还是有很多关于以前的性的回忆。即使我的意识欺骗我说,我已经做得很博爱,很仁慈了,象个真正的基督徒了,可我没办法欺骗自己的梦。每天晚上,我还是会做很多和性有关的梦,在梦里极尽淫亵,早上醒来的时刻觉得万分沮丧。苏黎,每天我都需要花一些时间来整理自己恶劣的情绪,才能让我象个人样子走出自己的房间。苏黎,我从来都不是完人,全身遍布罪孽!”
又一个肥皂泡破灭了。阿乐,老好阿乐,也生活在他自己的地狱里!他在挣扎,挣扎得很辛苦,但他还没有放弃。
正因为没有放弃,所以挣扎得尤其辛苦。若是一味堕落下去,旁边看着的人可能反而觉得没那么辛苦。
“我这两天都早醒超过平常两个小时以上,属于应激性抑郁。”
一屁股坐上老张的藤椅,我就抱怨。
“一个人,为什么会抑郁呢?”他皱着眉头。
“因为自我攻击吧。”我掉着黑眼圈,懒懒地答。
“一个人,为什么会自我攻击呢?”
是啊,我会为什么会自我攻击呢?这一次,错可不在我。
“抑郁,就是一个去理想化的过程。”老张背书似地说:“对你心目中一度美化了的对象去理想化,同时也对你自己去理想化。”
“当你发现生活不象你开始时想象得那么美好,幻想就开始崩塌。从前,由幻想所填满的部分,现在,开始呈现黑乎乎的空洞。这种感觉,就叫做抑郁。”
“那我怎么才能不抑郁呢?”我对着张氏图书猛抽烟。
“一个逃避痛苦的人,会选择另一个理想化对象来取代过去的那个。然后她会说,世界上并不是没有完美的事物,只是这个人不完美罢了。于是,她可以很快地恢复情绪。”
“然后,等待下一次幻想的破灭。”我想了五分钟,脑子里出现了方正事件后,心理上的变化,这才意识到,原来,我是以对阿乐的幻想,取代了对方正的幻想。
现在,这一个幻想也破灭掉了。当然,我还可以选择另外的对象填充此幻想的空洞。
“然后,等待下一次幻想的破灭。”
我再一次重复道。
“人,唯一想欺骗的,其实是自己。”老张下了结论。
从老张那里出来,我发现,我更加沮丧了。
现在,他不仅剥夺了我对对象的幻想,甚至剥夺了我对自己的幻想——空洞增大了。我抬头看了看灰蒙蒙了无一丝亮色的天空,切实感到,一个抑郁的季节已经来临。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凌晨四点半醒来,呆坐在床头抽烟。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书也看不了,只能沉闷地等待天色启明。
“抑郁症患者的日子真难过啊!”心里面的治疗师自我感叹道。
“没关系,从心理历史上来看,你的抑郁只能持续一段不长的时间。”治疗师自我安慰着患者自我。
不过抑郁似乎也不是完全地难受。说不出来为什么,仿佛在难受中又有某种轻松和解脱的感觉。
我对老张谈到这种感觉。
张氏图书这样解释:“这说明你内在自愈性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这种自愈性力量。就象手指被刀割伤了,即使你不去包扎它,它自己也会止血、结痂、愈合。尽管情绪依然糟糕,但你尚未意识到的内心部分已经开始在做工作,帮助你接受事实。”
“什么是事实?”
“就是作为你自己和你外部世界的本来面目。比如,你的愚蠢,你的疯狂,还有你很多不符合伦理规范的性幻想;而你外部的世界,也有着了邪恶、暴力和卑劣。当一个人拼命要对自己掩盖真相的时候,她可能是平静的,但会很累,因为她需要不停地撒谎。而接受不那么理想的真实,用来撒谎的能量松懈下来,又会感到轻松。”
“可是我还是难受。”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修正你对于完美的概念。”
“对于完美的概念?”
“是的。所谓的完美,就在于欣赏生活中的缺憾,欣赏自己所爱的人身上不令我们满意的地方,欣赏自己身上的冲突和阴影。”
“你说的是接纳吧?”
“接纳只是初级阶段。接纳里面还有无可奈何。欣赏不同,欣赏,是一种把这当作无可替代的完满的意思。”
“无可替代的完满?!”
“不是吗?如果你的爱人,完全符合你的理想,那么,他就并不真实存在,而只是你幻想的延伸物。如果你完全符合你的理想,那,你又如何获得动力追寻自己呢?完满的圆圈,相当于绝对的静止;绝对的静止,那会是什么呢?”
“——死亡!”我在心里答道。
三十五
无可名状的沮丧来自于对梦的分析。
我一天天地做着噩梦,并和老张一起分析这样的梦境。
“我梦见自己站在家乡的一条街道上,感到自己在想念家乡。我去找我的女儿,她很丑。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来,觉得很难堪。我想重新生一个。在我眼前浮现出一个一岁婴儿的样子,很漂亮,跟我小时候的照片很想象。
我看着自己的丑女儿,不想带她走。我想重新生一个。但心里又可怜她,舍不得她,毕竟她是我的女儿。我似乎是要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地方,感觉去了那里,就是一个新世界,仿佛就从梦里出来了一样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你的梦在对你说话,苏黎。”
“是的,老张。我知道我的梦在对我说话。梦是心里的那个巨人,她拼命地想要告诉我什么,而不是象弗洛伊德假设的,避免告诉我们什么。”
“但这个梦我不明白,是我厌烦晓云了吗?”
“我不这样看。”老张推推黑边眼镜。刚刚你说了,家乡的那条街道是你父亲单位所在的街道。你在那条街道上想要去找你的女儿。女儿,或者儿子,性别的不同指代你内心不同的部分,儿子象征你思想和事业方面,而女儿指代你情感方面。你的女儿,可以看做是你的爱情。你对你的爱情感到不满意,但你又舍不得离弃她。你想生的那个一岁的漂亮女儿,是你父亲的女儿——用你的话来说是你自己。你在你父亲的街道上想了这些。你想和你的父亲一起,生一个象你一样的女儿。这,才是你想要的新女儿——你的新爱情。”
老张在精神分析方面的造诣令我瞠目结舌,仔细想想,可不如此?对于我来说,对方正的这段爱情显得越来越丑陋,我想离弃这使我感觉丑陋的爱情,但又舍不得她。毕竟,我曾经投注了这么多的情感在上面——她确实是我的女儿,这爱情确实是我亲自生出来的。
我想离开这里,就象从梦里来到现实。还有比这更真确的形容吗?可不就是从梦里醒过来的感觉?
找一个象我父亲那样的男人,生一个象我那样的女儿——还有比这更好的解释吗?
我渐渐对释梦入迷。
如果我的感觉没错的话,老张也开始对给我做分析入迷。我注意到每次在约定时间之前他已经端坐在椅子上,并焦虑地抽烟。直到我到来以后,似乎才放松下来。
我是否在下意识地勾引他对我感兴趣?在让他给我做分析之余,自然,作为一种职业习惯,我也分析分析自己。
一坐下来就把腿翘在一堆书上,做放松状喃喃自语。我在制造一种气氛,一种“我和你熟到可以如此随意的程度”的气氛,这种气氛裹挟着老张进入到某种亲密联系中来。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一点我无法理解自己。我还没达到见谁都勾引的程度,而老张明显地是对我缺乏性吸引力的男人。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个问题从我嘴里问出来以后,才对自己恍然大悟。
“老张,一个人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对自己爱的人或者爱自己的人进行精神上的施虐呢?”
“说得具体点。”
“比如,先对一个人好,等她爱上自己以后,又对她冷漠或伤害,似乎从中获得了某种满足或快乐。”
“如果是一个病人对你描述这样的情形,你会怎么理解?”
“从小习得的方式,或者曾经有人对他这么做过。”
“你看,你知道的,还问。说明你无法把这个人看做是普通的病人来理解他。他对你可能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是的。最重要之处在于,我似乎在容忍他这么做。”
“应该说,你似乎在期待他这么做。”
“期待?”我很吃惊。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并不仅仅是容忍。容忍的意思是不抱怨,但也不回应,让其自然淡化、消失。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做出了回应,而且还有可能在不断做出回应。”
“为什么我会这样?”我头皮开始发麻。
“因为你希望被伤害。”
我赶忙转移话题。
“一个人为什么会离开自己相恋多年的恋人,去爱一个老头?”
“爱上老头?”老张的声音突然尖利了几度。
我立刻知道他误解了。
“不不不,”我脸红筋涨地结巴着解释,“我说的是唐杰嫁给高教授的事。”
一不留神,我就把人真实的姓名说出来了。也许,又并不是一不留神?
我等待着老张给我答案。
“你知道我知道这件事?”
“你知道这件事?”我无辜地反问道。
其实我只是猜测而已,老张的年纪与高教授差不多,又都在一个圈子里工作,这样的花边新闻,他没理由不知道。
“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嘴巴紧闭。
“唉,唐杰……”老张望着窗外,叹了口气,“美丽的女孩啊!”
望窗外望了一会,老张突然顽皮地笑了:“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可以让年轻的女孩爱上老头?”
“也许,因为那老头可爱?”我也调侃他。
他搔了骚自己已经所剩不多的稀薄头发,恍惚地笑着说:“这种爱,是超越了性本能的。无论如何,老头在性方面的吸引力是不大的,这个我们必须承认。”
“自社会存在的那天起,爱就不再是生物本能了,而总带着什么其他色彩。”
“你认为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叫‘杰’这样一个男性化的名字?”
“父母想生男孩?”
“父母不仅想生男孩,还想生杰出的男孩。名字,往往代表着父母的期待,这一期待,即使并不在口头上说出来,也会被孩子感受到,并承袭下来,变成自己的愿望。”
我顺着老张的思路想下去:“因此,唐杰想成为一个杰出的人。如果她做不到,她就会倾向于去嫁给一个这样的人。”
“是啊,”老张感慨,“有多少人是为了占有或象征性地占有对象所拥有的,才缔结婚姻。通过婚姻,我们似乎得到了那些没办法通过自己获得的财富、地位、人际关系、美貌、青春或者其他什么。”
“于是,年轻而美丽的唐杰要嫁给她认为杰出的高教授。而她以前的男朋友没有给予她一个杰出的许诺。”
“至少在当时看来,的确如此。也许那年轻的男人的确有天分,的确有希望,但毕竟,这个是现成的。”
“你会接受这样的爱吗,老张?”我挑衅地问。
老张嘿嘿地笑起来:“你以为我是圣人?‘我愿以所有一切,换回一刻时光。’”
这诗句我似乎哪里听过。原来,老张也有这样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