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铁松
清明，横飘的细雨乱麻一般缠人心扉。在冠如浓云的老樟树下，培扫一新的烈士墓坚挺伫立。耆耋老汉刘启光弯如铁钩，驾纸插香划火柴，点燃了一片哀祭之心。一阵轻风，吹旺了刚点的火苗，而老人却突然眼黑头昏歪倒在地。三支荧亮的香头，柔烟似泉绕着坟墓袅袅飘展。
我帮老人的小侄子将其背回老屋。苏醒后，喂水靠坐。侄言：“伯，你八十六了，往后那坟我守，纸我烧，香火我点。'老人摇摇头：‘’有口气，我就要爬去。‘’听了老人的话我鼻子发酸，心如针扎。老人昨晚给我讲的往事历历在目。
一九四四年深秋，已经逃空的锡山镇，窜进一队向南开拔暂停休整的日寇。一天，这帮豺狼耀武扬威地到镇外四湾八村，抓了三十多名中青年妇女，欲供其残酷蹂躏。从不远山区路过的八路军南下支队尖刀六连，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奔袭解救。在距镇六里的高地处，伏击了日寇，激战了三个时辰，毙伤鬼子七人，救出了同胞姐妹，而副连长高本良却两处中弹，身负重伤。时近傍晚，小雨淅沥，日寇素惧八路军夜袭，不敢恋战主动撒离。
这时，被解救的妇女，有部分折返战场寻找八路军伤兵，正遇两个战士抬着受重伤的副连长。领头的妇女叫刘嫂，是启光老人的亲娘。她叫姐妹们接过八路军的担架，详细问明伤者情况后，就带着姐妹们过桥翻梁，将伤员抬到自己家。可是，满身血污的高本良刚进刘家门就仃止了呼吸。刘嫂边哭边擦洗烈士的遗体，天一麻麻亮，刘嫂就叫来邻居和亲戚，用坡上的一块熟地换来一口老料棺木，在屋右二百米处，曾被日寇飞机炸掉硕大树冠的自家百年老樟树底下埋葬了亲人。入土前，他扯下高本良的臂章留作念想。从此，刘嫂带着儿子刘启光守墓祭拜，一直到死。
中原突围前，一帮国民党还乡团在锡山镇一带胡作非为。首恶史万年听说刘嫂与共产党沾亲带故，救过八路军伤员，埋过八路军连长，就把刘嫂娘儿俩绑到镇公所，吊打一天，要他们指出高连长墓地。娘儿俩宁死不屈，闭口不招，结果残忍的史万年割掉了刘启光的下身，刨了刘家的祖坟。
解放初已经当上了民兵队长的刘启光找到县里，要求将烈士的遗骨迁葬县烈士陵园。而县里却说，仅凭一个八路臂章不能迁坟，刘启光与对方拍案大吵起来。到次年，他又自费去省城找省军区，求省军区帮助找到烈士的老部队，机关忙碌了三天，最后回复说，八路军南下支队分两半并入了别的主力，尖刀六连早在淮海大战时就打没了。刘启光回来告诉娘，娘摇摇头说，‘’恩人的坟不迁了，往后就是我刘家的祖坟，你和弟弟在恩人坟头立个大碑，咱要守祭到子子孙孙。‘’
不久， 一块方正高大的红石墓碑肃立于墓前，正中刻有'八路军恩人高本良烈士之墓'十二个楷体黑漆大字，坟身堆满新土高高隆起，墓周圈起了二尺高的石墙。
大炼纲铁时，有人三番五次要砍掉紧依烈士墓基的大樟树，将其锯劈成柴，用于取代紧缺煤碳生火练铁。刘启光和老娘一起，靠坐在樟树下，守了三天三夜。来砍树的人，转了几圈没敢下手。老刘嫂对砍树人怒斥道：‘’你们砍掉这樟树就是砍掉恩人的灵魂，老娘死也不许你们动一根枝杈。‘’
后来，有闹事儿的怀疑这坟不是八路军的，叫嚷着要开坟找真象，要砸了红墓碑。刘启光马上脱下上衣盖在墓碑上，大吼：‘’谁敢乱动，老子和他拼命！‘’ 十几个乡亲闻讯赶到，帮刘启光阻拦驱赶红卫兵。那个往前挑逗的红卫兵，被老人一巴掌打得乌眼发青，红卫兵自觉没趣，悄悄散了伙。这回启光老人独自拿着铁铲和手电，又在墓旁守了三天三夜。
此事发生一个多月后，老刘嫂突然病倒。咽气前，老人把藏在枕头里的高本良的臂章交给儿子刘启光，断断续续地说：‘’这块臂章……是我家的魂……那老樟树……石碑……是老八路的魂……‘’。并交待儿子，将小侄子过继到膝下，以后接替他世代守墓。小侄儿却对伯伯说，‘’甭过继，我以后接您守墓，为您送终，我就是您的儿。‘’小侄儿的话把启光老人说哭了。
世纪之交时，城里有个姓陈的大老板，花千万在郊区一块风水宝地，建起了豪华别墅並大搞风景布局。其手下人，打听到了启光老人家里的那棵两人合抱不了的老樟树，想出大价钱买走，移栽到别墅院内，好撑门面、长风光，还提出给树下的烈士墓培土加高。对方叫价从十八万直升到五十八万。启光老人严肃回答说：“你就是搬来金山银山也休想换走一根枝叉，这老樟早年被鬼子飞机炸秃，自从与烈士相依做伴，她枝繁叶茂。这老樟是我刘家……不！她是中国的魂”！
后来陈老板亲自开来一辆崭新的黑色宝马轿车，求启光老人换树，老人请陈老板进家门，品他亲手制作的明前茶，给客人讲了老樟树与烈士的故事，把个五大三粗的陈老板说得眼泪汪汪。
次日，陈老板到城里林管部门，找到有关专家，鉴定了老樟树的年轮。並按启光老人的心愿，以烈士高连长的八路军臂章为样板，放大制作了一面八开纸大的不锈钢号牌，佩在老樟胸前。牌底是深灰色八路臂章，牌子正中烫有“烈士樟”三个金色大字。大字下括有“年轮160，市级重点保护”的一排小字。佩着金光耀眼“烈士樟”号牌的老樟树与高大方正的烈士碑相互映衬，令人耳目一新。
号牌佩毕，启光老人就率族人在烈士墓前敬香烧纸，下跪叩头。老人一字一板地复述着老母亲所定家训：“世代守忠魂，忠魂家国魂”！族人们也跟着大声复念起来，其纯朴阵势，又一次使陈老板眼含泪水。三天后陈老板也率家小，来烈士墓前跪叩祭拜。
前几年，得知中央电视台有寻亲节目，启光老人要小侄儿去寻找烈士高本良家的后人。小侄儿花钱托中央电视台寻找了四个多月，结果在全国寻到同名、同姓的高本良有二万七千多人，而烈士高本良的身世和家族后人却无法找到。老人说，恩人的灵魂开花结果了，樟树叶子有多少他的子孙就有多少。
也是因为寻亲信息，我来到了刘启光老人面前，耳闻目睹了刘家两代人的守墓义举。在老人家里度过的两天，胜过我十五年寒窗。我感到自己这两天才刚刚长大，才略省世事，才初知人情。
临别前我扶着老人又来到烈士墓前，老人颤颤巍巍地在碑下摆好我带去的水果，喃喃说道：“老叔啊，我守祭您七十多年了，如今我也要死了，我死后就埋在你身边，用我这乡人土魂伴守你的革命英灵。‘’ 这次我忍不住哭了。直到今日，老人虚弱而坚毅的面庞，八路臂章、老樟树、墓碑和号牌，一直镌刻在我的心壁，还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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