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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姆·托宾:暑期工作(短篇小说)

       老太太从威廉镇来。在孩子出生时,她让邻家姑娘在邮局里照管,自己在医院里和弗朗西丝坐在一起,开心地看着还在睡梦中的孩子,等他醒了,就温柔地抱着他。其他外孙出生时,她没这么做。

       “他真可爱,弗朗西丝。”她郑重其事地说。

       老太太对政治、宗教和时事新闻感兴趣,喜欢见比她知道更多、教育程度更高的人,爱读自传和神学书。弗朗西丝觉得,母亲对大多数事物都有兴趣,就是对小孩子没兴趣,除非他们病了或者某方面特别突出,而且她肯定不喜欢婴儿。她不知道这次母亲为何待了四天之久。

       她知道母亲对待成年的子女总是小心谨慎,连最小的儿子比尔也一样。比尔仍然与她住在一起,经营农场。她很少问他们问题,从不干涉他们的生活。给小孩取名的时候,弗朗西丝看到母亲一言不发,但知道她正竖起耳朵听着,特别是丈夫吉姆在屋里的时候。

    弗朗西丝一直等到深夜母亲离开之后,才开始和吉姆讨论孩子的名字。吉姆喜欢普通常用的,比如像他自己的名字,无论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引起非议。于是她肯定如果她建议给孩子取名约翰,吉姆会同意的。

    母亲听说后一脸欢欣鼓舞。弗朗西丝知道,母亲的父亲就叫约翰,但她取名时并没有想到新生儿要承袭他的名字。这与他毫无关系。她让母亲不要与吉姆说孩子的名字,希望老太太不要再说她是多么骄傲,就因为在这流行取新名,包括取电影明星和歌星名字的时代,这名字能在家族中传承下去。

    “爱尔兰名字是最差的,弗朗西丝,”母亲说,“你都念不出来。”

    约翰有了名字后,她母亲抱他就更热情了。她似乎很乐意一坐几小时不说话,摇着他,哄他。弗朗西丝能回家时很高兴,她更高兴的是,母亲说要回威廉镇小邮局,去看书,读每日的《爱尔兰时报》,看她特定的电视电台节目,以及和志同道合的人讨论时政。

    约翰回家后,老太太就对他哥哥姐姐的生日上心了,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寄张邮政汇票或生日卡片去,而是把邮政汇票带在包里,搭车亲自从威廉镇赶路四十英里,留下来吃饭。不管是谁的生日,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他们的外婆是来看约翰的。弗朗西丝注意到,老太太在他忙着玩耍或是坐在电视机前时,并不要去抱他,摇他,或者分散他的注意力。她等到他累了,想要什么东西时,才告诉他她一直守着他,站在他这一边。等到他四五岁,他经常和她通电话,盼着她来,她一来就粘着她,把学校作业、图画拿给她看,让父母允许他晚睡,这样就可以在沙发上睡在她身边,头枕在她腿上。

    不久,比尔结婚了,老太太独自居家,开始每月一次星期天邀请弗朗西丝全家来家里吃午饭。她要外孙们在家里不闷着,建议比尔带他们去看当地的曲棍球赛和足球赛,或者知道他们和他们的姐妹可能想在电视上看。约翰七八岁时,他外婆会让比尔去接他来,于是他就能独自在星期六午饭前来,并留宿一夜。过不多久,他在外婆家里有了自己的卧室,还有靴子、呢外套、睡衣、书本和漫画。

    弗朗西丝不确定他是从几岁开始,每个夏天到威廉镇过一个月,到了十二岁,他整个夏天都待在外婆家中,帮比尔干农活,还在邮局干活,晚上坐在她身边读书或是和她聊天,要不就是在外婆的鼓励下,和当地同龄的男孩出去玩。

    “大家都喜欢约翰,”母亲对弗朗西丝说,“他遇到的每个人,不管老少。他总是有好玩的事说给大家听,他也是个很好的听众。”

    弗朗西丝看着约翰与人相处应付裕如,从没人抱怨他,连他姐妹都没有。大多数时间,他很文静,做他该做的家务事,如果要钱或想晚归,他知道如何与父母协商。弗朗西丝知道他虽然性格拘谨,但是不太会犯错和判断失误。大多数事他都严肃对待。有几次,她想拿他与外婆的关系还有他在外婆家的特殊地位来开玩笑,他却没有笑,仿佛没听见。她说起她外婆邮局里几个可笑的顾客,说自从三十年前外婆在那里上班后,他们从来就没变过,约翰也不觉得好笑。

    那些年里,春天刚至,她母亲就打电话来说,期待约翰的到来。

    那年夏天,弗朗西丝开车送他去威廉镇。他们见了她母亲,她就和他上楼。她看到他的卧室贴着新墙纸,床也是新的。抽屉柜上面放着一叠刚刚熨烫过的衬衫,几条牛仔裤,刮胡膏、一把漂亮的新剃须刀,还有专用香皂。

    “怪不得你要来这里,”她说,“我们家里对你不好啊。衬衫熨烫过!你的特别女朋友干的!”

    她笑的时候没注意母亲就等在门外。下楼的时候,她发觉约翰和母亲都想她走,都很注意地不对她说的话做出回应。他们几乎流露敌意了,仿佛她没关农场的门,或是给顾客多找了零钱。她离开时,两人都没走到车边。

    很快她得知母亲虽然将农场留给了比尔,但另外划出了一块地,让比尔在两头搭起球门柱,让约翰能在那里打曲棍球。约翰组织了一支当地球队,又找到了能打比赛的其他球队,于是几乎每天傍晚都在比赛或训练。观众也来了,弗朗西丝和吉姆有一天傍晚来看,但老太太自己身体衰弱,没法走小路去看约翰打球了。

    弗朗西丝意识到,约翰现在有了一大圈朋友,傍晚有事可做,用母亲的话说,他不会厌倦听她唠叨了,这让母亲很欢喜。

    一天傍晚,弗朗西丝去探望母亲,看到约翰打完球归来。他只是回来洗个澡,换套衣服,然后又冲出去了,看都不看他外婆。

    “约翰,坐下来和我们聊聊。”弗朗西丝说。

    “我要走了,妈,其他人在等我。”

    他离开房间,随便朝外婆点点头。弗朗西丝瞅了她一眼,发现老太太微笑着。

    “他晚些会回来的,”她说,“他进来时我就睡熟了。”

    她咕哝着,好像这个想法让她心满意足。

    八月下旬,约翰回家,他长高了,也更健壮了。他开始和校队打球,他在暑假锻炼出的中场技能,很快就得到公认。

    弗朗西丝总是尽到做母亲的职责,前去观看她的其他孩子的体育活动,焦急地等着结束好回家。他们都不怎么在行,也不很喜欢运动,但约翰在冬春的每天傍晚都去训练,打球,想要加入郡里的少年队。

    约翰在场上很显眼,因为他一般既不跑动也不擒抱,而是等着,不和其他人待在一起。不穿球号衣的约翰发现球朝他而来,就会用真正的勇敢和技术挡开擒抱,独自奔跑得分,或是准确判断距离,特意高掷出弧线球,击入球门。他父亲本就是个大惊小怪的人,这种时候更是无法自控。弗朗西丝分明看到她周围的观众都和他父母一样注意他。虽然那一季他没有入选小组,但有人告诉他,选拔者对他很有兴趣,正在关注他。

    五月学期末,约翰不经意间提到,他和几个朋友填了镇上草莓厂的招聘申请,暑假几个月去工作。弗朗西丝起初没在意,后来一天他要她开车送他去镇上参加面试。

    “这份工作要干多久?”她问。

    “整个暑假,”他说,“至少干到八月。”

    “那你外婆怎么办呢?”弗朗西丝问,“她昨天还在电话上说她非常期待六月你到她那里去。我们两周前去那里时,你自己也听到了的。”

    “为什么不等等看我是否能拿到这个工作呢?”

    “如果你知道不能去工作,为什么还要去面试?”

    “谁说我不能去工作?”

    “她老了,约翰,她日子不长了。这个夏天就陪陪她吧,再以后如果不想去,我不会逼你去的。”

    “谁说我不想去?”

    她叹气。

    “上帝保佑你未来的妻子。”

    约翰叫他朋友带他去镇上面试,一周后,工厂经理来了通知,说他可以在六月第二周开始工作。约翰把信放在早餐桌上让大家看。弗朗西丝看了看,没说话。她等到他放学回来。

    “你以前每年暑假都去的,现在她老了身体不行了,你不能说自己有更好的事要去做了。”

    “我还没决定。”

    “我决定让你去,就这么办。你假期一开始,就去威廉镇,现在就可以着手准备了。”

    “那要我对球队怎么说?”

    “说你九月会回来的。”

    “如果我留下,就能进少年队了。”

    “你整个暑假都可以在你外婆给你留出的地上打球,要知道这也许是她最后一个夏天了,她对你非常好的,你现在就可以整理行包了。”

    开始几天,他对她不言不语,她知道他接受了安排,会去威廉镇。前几个月,弗朗西丝和母亲一起计划着给约翰弄一张实习驾照,拿了他的出生证、照片,伪造了他的签名,驾照拿到后还瞒着他。比尔要买新车,约翰的外婆就把他的旧车买下,准备夏天给约翰用,以后让他和哥哥姐姐开。

    约翰在车里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弗朗西丝差点想把这事告诉他,但又忍住。他和其他人在一起不会这样沉默内向的,但她也不在意。她的任务就是把他扔在威廉镇,然后高高兴兴地开走,让他在那里待一个夏天。

    她到达时看到母亲拄着拐杖。虽然她做过头发,穿了花哨裙子,弗朗西丝一眼看出她病了。她母亲发现弗朗西丝在看她,就反抗似地瞪了回去,似乎告诫她不要提起她的健康状况。她全部精力都用来给约翰一个惊喜,先是拿出驾照,然后是车钥匙。

    “比尔说你开得很好,”她说,“所以你可以开着这车到处转悠。车旧了,但开起来很快。”

    约翰什么都没说,严肃地看了看弗朗西丝,又看了看外婆。

    “你知道这回事吗?”他问弗朗西丝。

    “就是我伪造签名的。”她说。

    “但钱是我出的,”外婆插嘴,“他得知道这个。”

    弗朗西丝从她声音和神情看出她正在忍痛。她靠边站,约翰发动汽车,从外婆房子开下小坡,然后调头开回来。

    “哦,他开得太棒了。”外婆说。

    约翰从母亲车上拿了他的包。弗朗西丝离开时,他俩都还在欣赏约翰的新礼物。让弗朗西丝高兴的是,约翰没有对外婆流露出分毫他不想陪她整个夏天的意思,但当她开走朝他挥手时,他朝她投去的一瞥表明他很长时间都不会原谅她。

    接下来的一个月,她听说了很多约翰开车的事,包括他驾驶四十英里回镇上参加球赛,但都没回家看看。她听说,虽然他一直在打球,但还是没有被选进小组。她很高兴他去参加比赛了,这样的话,他没被选中的事就不能怪她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夏季。每年她和一群高尔夫俱乐部的女人都有一天去罗斯莱尔海滨,打一上午高尔夫球,然后在凯利酒店吃一顿悠长休闲的午餐。如果天气好,她们就在沙滩上消磨一下午。

    她们用完第一道菜,她就看到约翰和她母亲在宾馆餐厅角落的桌边。他们离家六十英里。约翰背对着她,弗朗西丝知道母亲的视力很差,看不见她们。因为她的朋友都不认识她母亲,她决定不提此事,继续吃饭,也不去打搅儿子和他外婆。但是吃饭时她没法不注意到母亲的声音比餐厅里其他人都响,约翰的声音也很响,他得提高嗓门让老太太能听到。

    她母亲放声大笑,弗朗西丝那群人中有一两个转头去看她。弗朗西丝看到约翰站起来,手里拿着他白色的亚麻餐巾,调皮地轻擦老太太的头,像在戏弄她一样,她笑到开始大声咳嗽,上气不接下气。约翰回到座位,她的喘气声让整个餐厅的人都看了过去,弗朗西丝那边窃窃私语。

    约翰和外婆出去时看到了她,他们走过来时她对朋友们解释说,虽然她一直看到他们,但是想让这边的人安静吃完饭。她发觉好多人因为刚才的评论而面露尴尬。

    “你们太吵了,”她对他们说,“我都假装跟你们没关系了。”

    “我们出来玩呢,弗朗西丝。”她母亲说,她被介绍给桌上的人,一一与她们打招呼。约翰礼貌地点头,但站在后面没说话。

    “离家这么远,”弗朗西丝说,“你们想搭船吗?”

    “我们可以啊,”她母亲说,“为什么不呢?他是爱尔兰最好的司机。”

    弗朗西丝看着母亲白底玫瑰花图案的夏裙,还有浅粉色的羊毛衫。她看出母亲化了妆,但样子有些紧张,她现在高高兴兴,反而让这紧张感透露出来,她不说话时也张着嘴,眼中有些呆滞。她们沉默了一会儿,母亲似乎发觉弗朗西丝在端详她的脸。

    “好吧,看到你真是个惊喜。”弗朗西丝说,飞快地填补了沉默。

    “我们到处都兜遍了,”母亲说,“现在要去基尔摩尔码头,上帝帮忙,我们不会再遇到其他认识的人了。对吗,约翰?我们是准备单独出来玩的,但遇到你还是很高兴的,弗朗西丝。”

    约翰不自在地瞟了一眼母亲。他显然希望外婆不要说了。老太太吃力地拄着拐杖,转身要走时,对全桌人说:“祝你们都和我一样幸运,年纪大了的时候能和我一样有个能帮忙的英俊外孙。”

    弗朗西丝看到几个朋友在打量约翰,约翰低着头。

    “一定是海边的空气让你状态这么好。”弗朗西丝说。

    “是啊,弗朗西丝。”母亲又转向桌子,“是海边空气,还有好司机。不说了,你就会耽误我们。”

    她最后说了再见,一手搀住约翰的胳膊,倚着他,另一手拄着拐杖,慢慢地离开了酒店餐厅。

    老太太冬天过世了,她撑过圣诞节,苟延残喘到新年。她努力地吃喝,直到垮下,什么都吃不了。在知道她来日不多的两三个星期中,她那些五十多岁的孩子们来来往往,还有一个从英国回家的当地护士,白天大部分时间守在屋里。

    弗朗西丝带约翰去探望过她几次,每次旁边还有其他的哥哥姐姐。随着时日过去,她觉得也许他会想要和外婆单独待一会,但她不想说出来,免得他以为她在施加压力。但她确保只要他愿意,就能与外婆单独相处。而她每次去,都分明看到老太太在找约翰,在等他,但她也发觉约翰总是等到其他人一起进病房,外婆的目光转到他身上,他就有些局促不安。

    她母亲在那几周里很害怕。虽然多年来她都在祈祷,读神学,虽然她是到了年纪,但她还是奋力想要把生命再延长几天。最后一周,她精神警惕,一直不消停,每时每刻身边都有人。

    她是在星期五晚上死的。大口喘息中间隔死一般的沉默,喘息渐止,沉默持续。房间里的人都不敢动,不敢对视彼此的目光,谁都不想率先开口。弗朗西丝静静地看着母亲不动了,所有的生命力都消散了。

    在洗身平放之后,他们商量谁的疲劳程度是最轻的,谁最能够在老太太的遗体旁守夜。老太太的遗体要到星期天才会入殓,然后移送教堂。

    星期六上午,弗朗西丝和她兄弟姐妹们认为应该由几个已经来参加葬礼的小辈在夜晚的烛光屋里守着遗体,一直守到星期天上午。

    约翰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来到屋里,弗朗西丝和他一起上楼。她站在门口,他划了个十字,跪在外婆床前,起身时碰了碰她冰冷的双手和前额。弗朗西丝在楼梯平台等他。

    “我们都累坏了,约翰,”她说,“准备让孩子们晚上陪她。我想你愿意的,就当和她说再见吧。”

    “其他人呢?”约翰问。

    “有几个也会陪她的,但他们都不及你和她亲近。”

    他沉默了片刻,他们一起下楼。

    “陪她?”他问。

    “只有一晚上,约翰。”

    “我做得还不够吗?”他问,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厅。

    弗朗西丝以为他要哭了。

    “你和她非常亲密。”她说。

        “我做得还不够吗?”他又问,“你回答我。”

       他转身走到马路上。弗朗西丝透过窗子望着他,以为他要流眼泪,不想和她或者其他来吊唁的人待在一起。但当她看清站在外面的他的脸,发现他身上有种新的冷硬,神情异常坚决。她决定不和他争吵,也不管他,葬礼结束后再说。

       她站在窗边,看他与一个邻居握手,他的表情和大人一样严肃正式。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从他出生就那么需要他的老太太躺在楼上刚刚辞世,弗朗西丝不知,她这一去对约翰来说是少了一个负担还是多了一桩他无法深思的损失。此刻她越是打量他,就越是不明白这两者有何区别。突然,约翰朝窗口瞥了一眼,看到她正望着他。他耸了耸肩,仿佛说他什么都不会泄露,她爱看他就尽管看吧。                        —— 【 柏栎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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