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身潜艇里冒险,漫步竹峰上寻碑,陈春成的小说带给我们的,也似乎是这样一种感觉。在文字与意象构筑的文学世界里,我们既看到他、一位新人作家的笔力、诗意和趣味,也看到自己,以及我们内心深处那些童年的幻梦与绮思。虽然处女作《夜晚的潜水艇》只收录了9部短篇小说,然而在出版超过一年时间之后,媒体和读者对陈春成的采访与关注热情仍未减退——这对他既是惊喜,也是搅扰。
本期节目是随机波动StochasticVolatility与陈春成连线录制的,北京秋风凛冽之时,在电话这头还能听见他那一头南方温柔的轻风。节目开头设置了三则“灵魂拷问”,这些问题来自随机波动对于他的小说的理解和思考,关于想象力,关于有涯与无涯,关于生命最后的篇章。节目的尾声部分第一次为大家呈现了主播“复盘”,既包含了对于文学应如何采访的反思,也有随机波动对于文学如何以创作、阅读和批评的共同体形式存在的进一步思考,以及对于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愿你道路悠长”主题的理解,就愿写作的人和读书的人都道路悠长,在文学的路上彼此为伴。
这是2021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名单作者访谈第四期,对谈嘉宾是入围作品《夜晚的潜水艇》的作者陈春成,请大家持续关注本届获奖作家的揭晓。
01
灵魂拷问01:想象力的消失
我让所有的想象力都集中到脑部。它们是一些淡蓝色的光点,散布在周身,像萤火虫的尾焰,这时都往我头顶涌去。过了好久,它们汇聚成一大团淡蓝色的光芒,往我头上飘升起来,渐渐脱离了我,像一团鬼火,在房间里游荡。这就是我的对策:我想象我的想象力脱离了我,于是它真的就脱离了我。那团蓝光向窗外飘去。我坐在书桌前,有说不出的轻松和虚弱,看着它渐渐飞远。最后它像彗星一样,冲天而去。
——《夜晚的潜水艇》
《夜晚的潜水艇》
陈春成 著
傅适野:第一个问题是,如果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游刃有余、信手拈来的笔力只能二选一,你会选择什么?
陈春成:我会选择想象力。因为我觉得,有前者、没有后者的状态就是我小时候的状态。如果没有笔力,你就是不能成为一个作家而已,但是你可以享受想象的乐趣,但我好像没办法想象没有想象力的感觉是怎样的。我也的确被想象力困扰过,比如说在学习或工作上成了一个容易走神的人。
傅适野:想象力的丰沛与出走,及其带来的狂喜与疲惫,人被想象力控制因而过度沉溺,以及人试图控制想象力从而防止过度沉溺,在我看来是《夜晚的潜水艇》的主题之一。同名的小说《夜晚的潜水艇》探讨想象力带来的喜与悲,或许很多人都会想到博尔赫斯的《博闻强识的富内斯》。作为写作者,你的第一部小说经常被称赞为充满了奇谲的想象力,在你看来,想象力到底是什么?是一种灵光乍现吗?还是建立在大量阅读和思考至上的转化、转译和厚积薄发?你是否被过剩的想象力困扰过?又是否担心自己的想象力有一天突然消失?
陈春成:如果要定义想象力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它就是这个词本身。很难说想象力是另外一种在建立在大量阅读和思考上的转化,我觉得我小时候就是一个很爱胡思乱想的小孩,比如会把自己所处的环境想象成各种交通工具,在地图上有一个航线,然后到处冒险。我写《潜水艇》之后是觉得把自己一种比较私密的东西写了出来,但后来好多人都说有这样的想象。我当时想的不光是潜水艇,热气球、宇宙飞船、飞艇我都想过的,但在小说里,我只是把它简化成了一个在海里的潜水艇。可能源头是小时候的一些动画片,包括《哆啦A梦》或者《海底两万里》等等。
我没想过想象力的消失,也不会担心。《夜晚的潜水艇》是第一本书,我写的时候没有太多顾虑,写作时年龄二十几岁,以后我可能不会有像同名小说那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写法了。我们小时候有很多胡编乱造的故事,比如八九十年代的那些世界未解之谜,有一些完全是杜撰的,胡乱编一些外国人名,就展开一个外星文明或史前文明的故事,我很喜欢这种气质。但对于我来说,这种写法好像是一个“只能一不能二”的东西。
冷建国:你会担心之后风格的改变会使得一些读者离开吗?就像你在《传彩笔》那篇里所写到的,收获写作技艺无上精深的同时,可能要付出的代价是无人看到这样的作品。
陈春成:我觉得那篇小说的主角的选择应该就是我的选择。一开始我会想要体验一下能写出那种作品的狂喜,体验够了之后,如果没有读者,写作者肯定会陷入自我怀疑。 写小说是一件特别不确定的事情,你没法保证别人会喜欢,你甚至也没法保证时间是一个公正的裁判,我相信有很多杰作在时间的历程中沉没,没有得到它应有的名声,也有一些不怎么样的作品可能传到了现在。但如果能转而回到最初的目的上——完全取悦于自己,就像《传彩笔》的主角一样,也是一件相当不确定的事情,因为我没办法确定我现在满意的作品过了好多年后还会满意,这是连自己都不能确定的。写作不是竞技运动,没办法去判一个胜负。
至于流失读者,我想每个作家都会经历这样的事情——如果你的风格一直一直不变化,或者固定下来一个比较独特的风格,别人会说审美疲劳;如果你做出变化的话,又会有人说没有了以前的感觉。所以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我无法保证自己想要追寻的东西跟读者想要在我的作品中追寻的东西完全一致。
我觉得好多路子都可以试一下,包括语言风格和写作题材等等。文学之所以吸引人,就是它有着多维度的各种各样的美。我希望自己作为一个读者能多享受几种风格,作为一个作者也想多试试各种风格。比如博尔赫斯和门罗就是截然不同的风格,海明威跟纳博科夫可能又是语言上的两个极端,作为读者如果两种风格都能够欣赏的话,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02
灵魂拷问02:吾生有涯,而知无涯
这些年我像在洞穴中行走。我站在分岔处,前方有许多通道,每一条都深不见底。随手扔进一颗石子,数十年后仍传来回声。我知道随便选一个洞口进去,沿途都有奇妙的钟乳和璀璨的结晶,每一条通道都无穷无尽,引人着魔。但我就是下不了决心去选择。总是走了一段,怕再走就回不了头了,又毕恭毕敬地退出来。我不知道哪个最适合我,又无法逐一尝试。选择其一,就意味着放弃了无穷减一种可能性。于是我就在分岔处耽搁了许多时日,感受着所有洞穴向我吹来的阴风。
——《裁云记》
傅适野:如果你现在有机会可以深入一个世界上最深的洞穴探险,但可能有去无回,你会愿意尝试吗?为什么?
陈春成:我不会尝试。我喜欢看别人探险的视频,在B站上看过一个浙江洞穴探险的视频,看那个人无穷无尽一直往下爬,甚至还有点催眠的感觉。我自己没有这样的兴趣爱好。
傅适野:在我看来,《裁云记》的主题之一就是关于洞穴和陷阱的,以及人如何与欲望共处,要不要抵制诱惑。这种欲望和诱惑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比如金钱、权力、社会地位等等),而是人在精神世界中无穷无尽的漫游,对新知的贪恋、好奇与癖好,以及在求索过程中对于广度和深度的把握。你在写作中如何处理深度和广度的问题?
陈春成: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是一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矛盾。很多值得探索的问题和各种的学问,都是随便一个就足以好奇一生的那种事情。我特别羡慕那种完全能投进一个事情的人,但有的时候就会感到“生也有涯”的困扰,所以《裁云记》就通过一个比较荒诞的结局,用“生也无涯”把问题解决了。
傅适野:之前你曾在访谈里提到,一方面觉得自己是很容易沉迷的人,另一方面因为现在写的很多是短篇,有时候篇幅会限制你在一个领域或主题上继续往深处探索,似乎有一个创作上的深度和广度之间的张力。
陈春成:我倒不觉得有这个问题。 我比较喜欢读短篇也喜欢写短篇,因为我觉得短篇是一个比长篇更容易趋近完美的体裁——比诗歌稍微差一点——短篇小说不会制约一个人,因为短篇作者要明白的是什么可以不写,长篇小说作者要明白自己要写什么,我反而觉得那种可以不写的东西有点接近于诗。
除了文学之外,我对于其他东西好像都是一种泛泛的兴趣。就拿写作来说,我觉得人与人的乐趣也不一样。比如我写《夜晚的潜水艇》这本书,能够体验到的乐趣对我来说已经相当多了,已经很充沛了;但如果是那些文学大师写出了伟大的作品,过程中他们所体验到的乐趣——哪怕是写作的痛苦——都是相当大的,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你说,曹雪芹写《红楼梦》,写完放下笔去睡的时候,他是怎样的心情?你说,马拉多纳在进了一个球之后,他是怎样的心情?那是我们一辈子也没法想象和体会到的。倒是我们泛泛的一些兴趣,不至于让人那么容易地陷进去。
03
灵魂拷问03:最后的作品
“再精致的散文,也有总有一些字可以增减。想要那种不可动摇的圆满,只有求诸诗歌。我要写这样的诗歌:它的语言应是最优美的现代汉语,不应求助于古诗的格律,但音韵与结构要如古诗般完美。文笔要节制而辉煌,吟咏的对象包括但不限于整个世界。”
——《传彩笔》
傅适野:如果现在你的人生只能写最后一篇文章,你会选择什么体裁?是古体诗、现代诗还是小说或者其他?为什么?
陈春成:如果是最后一篇的话,我希望写古体诗,希望获得一种不可动摇的、圆满的感觉。我觉得古体诗是高于小说的。我不是很想写很像小说的那种小说,我希望更偏向诗的感觉——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现在这几年的审美。 诗首先是高于小说的,但我总觉得现代诗好像没有形成一个特别定型的东西,似乎每一句都是可斟酌的,而古诗会让人觉得非常完美,像行星或山体一样不可动摇。
冷建国:你之前提到,古体诗词里有一种无法替代的美感和神秘感,你作品中的一些自然灵性甚至自然崇拜的气息也来源于这里。
陈春成:我自己也说不好,我好像不太去想这个东西。对于自己的写作受了什么影响,我觉得如果能保持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是最好的。在出书后接受一些采访时,我挺怕被问到的一个问题就是xxx的来源是什么、你是怎么想的这类问题,这些是我自己没有想到过的。
我觉得这点像张大千胡子的问题——他原来睡觉睡得好好的,有一天别人问,你睡觉的时候把胡子放在被子里面,还是放在被子外面?他回答不上来,但再睡觉的时候就睡不着了,好像把胡子放在被子里面和外面都很奇怪了。这种问题如果自己想太多,或者谈论自己太多,确实会弄得我在以后写的时候不太自在。
这本书只有9个短篇小说,说实话不值得这么多的谈论。对我也确实会有一点影响,无论是赞美和批评,有时候觉得像在看弹幕。我自己在之后构思的时候可能会想到这些事情,当然过一阵子就不会记那么清楚了。
傅适野:你也会看大家对你的好评或批评吗?处女作收获这么大的反响,会有很惶恐或者很出乎意料的感觉吗?
陈春成:有一些评论会看,后来也没办法全看,现在是觉得少看比较好。惶恐和出乎意料都有一点,刚出版半年左右的时候影响比较大,后来已经习惯了,这些谈论你不去看,它就不在那里。
我觉得还是写新的东西比较重要,我是一个比较敏感而且容易受影响的人。在一开始写小说的时候,这种反馈能够让我确定,自己所写并非蜃楼,不是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乐,但我觉得确定了、有了这么多的认可就够了,不需要更多或者不断地去聊这个东西了。说实话,这本小说集里最近的一篇,离现在也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了。在写《夜晚的潜水艇》的两年里,我处于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的状态中,我还想回到那个状态。
冷建国:你工作单位的同事之前以为你是写网络小说的,但在第一本书出版后,你获得了很多远方的读者的喜爱,这种近处的静谧和远方的热闹的反差是否有影响到你的生活呢?不规律的写作会让你焦虑吗?
陈春成:我的工作比较特殊。我每天开车去一个郊区的植物园上班,大多数同事不是同龄人,他们年纪比较大,也不会关心这些东西。我的社交生活非常少,偶尔跟同事玩一下,我觉得挺好的,但现在他们好像基本上也都知道了。
至于远方的热闹存不存在,说实话我也不太知道。其实作为一个作者,躲在书的后面是最舒服的状态,或者说有一小波读者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我现在就想着,等到这个书的这些事情都结束了,我接下来就可以回到前两年的写作状态里。
但可能也跟我自己的写作习惯有关系。你问不规律的写作会不会让我焦虑,今年确实会有一点。我希望在一个没有劳动的状态下去构思、去写作,不受其他声音或者社交工作的影响。
总之,我觉得这两种生活的反差倒挺好的,如果可以不上班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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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ustration by SheliaLiu
04
写小说不能预设问题,
首先要你自己觉得有意思
冷建国:在随机波动去年跟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合作的系列节目中,最后一期节目是 对话评委西川老师 。他与我们分享的一个阅读和评奖感受是,凭借翻译家的阅历和诗人的敏感,他觉察到很多年轻作家作品的文学意识和文学观念是从西方文学中来的。在《夜晚的潜水艇》出版之后,很多人会敏锐地发现它跟中国古典文学之间的关联,这也构成了这本小说集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或标签。
西川老师提到的另一个想法是,写作者要勇敢承担失败的风险,“诚实地做一个当代人”,处理真正的问题,请问你如何理解这种文学的当代性和问题意识?或者在你的理解当中,这是重要的吗?是可以更多样的吗?你是否认为自己的小说比较少处理人与外部、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而更多关心人与自己的关系,更偏向于向内探索?
陈春成:至于文学意识的来源,我觉得古典文学这个标签也是别人给我贴的,因为我确实喜欢这一块,很多人可能能从中看到一些来自诗歌或古典意象的东西,但里面也有西方来的东西,我觉得不用在此做具体的分别。在现在的这个时代,我们受动画片的影响、西方文学的影响、画和音乐的影响都太多了,其实很难将之分开来看。我反而觉得文学意识可以是一种纯粹的不分辨心,尽量让自己不做这种分辨。
你提到我的小说更多处理作者跟自己之间的问题,我没有这么想过,但我确实比较喜欢内倾的小说。 我觉得当代性这个东西不需要刻意寻求或体现,既然我们生活在当代,就不可避免地投入其中。既不必主动裹挟,也没必要故意背离或放大。
傅适野:陈春成是一位比较有挑战性的嘉宾,会把很多问题解构掉,或者会认为一些问题不重要。一方面,我很能理解这种作为创作者的感受——面对外界纷繁的声音,创作者没有义务去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写,也没有义务去一定要回应这些批评家的理论和术语。但另外一方面,作为你的读者,我也确实很好奇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能创作出这样的一些作品。在做这期节目的时候,我自己也会在这两个立场之间摇摆。所以在刚刚的聊天里,我会觉得可能我们的一些问题会让你觉得不那么舒服,或者不是那么想回答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有一点抱歉。
陈春成:不是不是,主要是这些问题或者说类似的话说过一些,我就觉得有点厌倦,一直聊自己、不断剖析自己或者看别人剖析自己、回应这些问题,我觉得应该会折损自己的精力。
一方面我觉得对写作好像帮助不太大,对阅读帮助也不太大,对于书、对于风格比较独特或者小众的一些东西,我们不用那么细致地去剖析它的味道,有些人看了就是不喜欢,或者有些人看了不需深究就喜欢,这可能是我现阶段对于理论的一种抗拒吧。
我本来也是一个口头表达比较不连贯的人,口才不是特别好。这些问题倒是不会不舒服,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答。有一些问题我不想说得太笃定,比如是不是内倾的写作、处理不那么多的人物关系。首先我现在对那种小说不是特别感兴趣,其次写这种都市生活、人情纠葛的作者其实很多,他们写得也都很好,不差我一个,但不能说我以后就不这样写,我可能以后也喜欢换一个风格。 但从我自己的阅读趣味来说,我比较喜欢的确实是那种比较干净的,比如像《老人与海》,甚至只有一个老人一只鱼,我觉得就很好了。
关于当下性和现代性的问题,我倒是觉得这种问题意识不能太强烈。写小说首先是你自己要觉得有意思,另外你不能预设一个问题或热点。比如你要关爱一下基层人民,或者要反映一下当下都市年轻人的困境,你预设好了就说要写一个这样的小说。 写作要有其他的契机,哪怕是在情感上或意象上想要写一个东西,或者只是这样写会很好玩,我觉得这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写作的契机。
我在语言方面可能会有一些洁癖,但我不想有什么特定的坚持的文学主张,我是希望自己能持一个开放的态度,去享受阅读和写作。
05
如果有值得沉迷的东西,
愿意过每天一样的生活
冷建国:如果你有再选择一次的机会或自由,你会希望做出意大利“隐身”作家费兰特那样的选择吗?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谁,她拒绝露面接受采访,躲避开媒体的盘问和大众的审视。你觉得这会是一种不错的做法吗?
陈春成:我觉得是挺好的选择。但是我现在也都接受了,就回不去了。你接受了一家,以后不接受了好像又说不过去。这个书毕竟是一本书,肯定会有它的热度,只不过我没有想到会这么久。其实现在都已经出版一年了,我想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应该是最后一波了吧,反正我现在就提起精神来,想着等这一波过去了就好了。
傅适野:越说越心酸。我们聊一下最新的这一篇短篇小说《雪山大士》吧。你刚刚也讲到《夜晚的潜水艇》是在一种很沉静的状态下写的,写这一篇的时候有回到那种状态吗?
陈春成:有的,肯定要回到里面才能写小说。《雪山大士》大概是在今年7月份写的。我春节期间就在想一个故事,当时想了很久,一来受到各种事情的扰动,二来预设了好几种写法,但总觉得要么不想这样,要么不想那样,好像看到B站弹幕滑过自己的脑子,在构思的时候受到潜意识的干扰。《雪山大士》反而是6月底突然间半路插队的想法,之前想的东西就先放下了。
傅适野:你平时会在脑子里构思好几个故事吗,哪个想好了就先写出来?
陈春成:不一定。我这个写作方法可能不太对,可能以前写古诗或者散文的时候,我会通篇想得很清楚再开始写。但是写小说的话,因为是短篇,我会在想到七八成熟的时候再写,所以我通常会想得比较久、比较慢。但我觉得不太好的一点在于,有时候经常想着想着,我自己对这个东西就失去兴趣了,就不写了。
傅适野:失去兴趣,是说这个东西对你来说不再有吸引力了,你就没有动力把它写出来是吗?
陈春成:会这样,我觉得大部分作家都会经历这个过程。我没办法写一个自己不想再看第二遍的东西,毕竟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个挺愉快的过程。 我很难做那种特别艰苦的事情,可能正因如此我也写不出一些特别伟大的作品吧,因为我太注重自己个人在写作时候的愉悦感,或者说写得太舒服了,很多东西不会去强攻,我缺少那个东西。但另一方面,写短篇可能也是一个比较舒展从容的办法吧。
傅适野:你有考虑过要写长篇吗?还是会一直写短篇?
陈春成:这个问题我以前有回答过,但我最近好像又不太一样了。我以前经常说我肯定不写长篇的,但其实以前我在写散文或者诗歌的时候也会说我不喜欢写小说,所以我觉得不能预设它。至于长篇小说,我还是比较喜欢那种每一章都像是很好的短篇小说那样的长篇小说。目前还是先想把自己构思的一些短篇写出来,到时候如果有非写不可的长篇,我可能也会试一下吧。
冷建国:界面文化曾做过一个系列专题叫作“野生作家访谈”,指的是那些不在作协体系内的,可能白天有一份本职工作,利用晚上或其然业余时间写作的人。在第一本书即大受好评之后,你有考虑过未来全职写作吗?
陈春成:我有想过,但是后来想一下还是算了。主要是我写的这么少,也很难做(全职)。我目前写的主要是短篇,虽然对工作没造成太多的影响,但我也确实不是很想上班。没办法呀。目前这个状态还是想先维持着,因为工作环境很好,也比较安静,如果以后对我造成干扰的话,我应该就会辞职。
我其实很羡慕村上春树的那种生活方式,自己有一个时间表,什么时候跑步,什么时候看书、写作、听音乐什么的。我想过这种生活,但我这个人意志力又比较薄弱,让我自由写作可能又会效率非常低吧。 我小时候看每个人每天都过得一样觉得特别无聊,但现在的话,我觉得如果有一个值得沉迷的东西,我愿意每天都过一样的生活。
傅适野:你说不想上班,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所以你其实把工作作为从很实际的角度支持写作的一种选择对吗?
陈春成:可以这么理解,我就想要找一个比较清净的、不用跟特别多人打交道的工作。我其实很羡慕那些特别热爱自己工作的人,包括我认识的编辑或者一些其他行业的人,我觉得这种状态特别幸福。对我来说,工作提供了一个规律的生活、一点点微薄的工资,和一点点基本的社会安全感。我生活中也没有接触过自由职业者,说实话我不知道那种生活是怎么样运行的。
另外,我现在的写作到底是不是持久性的输出呢?我觉得这个东西也没办法强求,有的人在第一本书里就把他所有的运气和所有的才华用尽了,或者把他所有想说的东西都说了。有的人越写越差,有的人越写越好,这个东西就像足球运动员的生涯一样,有的人在一场比赛里如同天神下凡,在以后慢慢堕落或沉默了,但有的人能够续航很久。我觉得这真的是一种命运,很难说。
06
流行词是语言退化,
极不准确且磨损汉语
傅适野:在主流的我们的同龄群体里,很多人活得很焦虑,去年一个很高频出现的词汇就是“内卷”。我不知道在你生活的环境里面,是否也会感受到比较世俗意义上的焦虑或压力。
陈春成:肯定有,但是说实话,我(就算)想卷也不是一个特别能卷的人,所以我看的比较淡。我觉得人不用去比,从小我父亲也是这样教育我的,我觉得这种东西不是特别有意思,我工作的氛围也不太需要我去内卷。一些年纪方面的焦虑我肯定还是会有,比如说我现在三十岁刚过,三十一岁了,在家庭生活等方面肯定会慢慢有一些变化。
其实我不是特别喜欢“内卷”这种流行词。好像每隔一阵子就会出现一两个流行词,所有人就一直用这个词,我觉得这是一种语言的退化,把这个词磨损过度之后就完全地抛开了它,比如“永远的神”这种词,再比如“我愿称之为xxx”或“人类高质量xxx”这种句式,很令人反感。我不喜欢这种语言环境,这会磨损我们的汉语,这些词不足以概括那么多东西,很多都是牵强附会,将这个词磨损之后再完全抛开,以后没有人再去说。我不太喜欢这些流行语,它们不是精准的、可以在讨论时使用的语言。
冷建国:我很能理解陈春成对文字的这种洁癖,在写作尤其是写作诗歌的时候对于炼字的要求是很高的,我觉得古汉语有时体现的是一种很精确的美,是换一个字都无法再现的美。另外一个炼字感很强的领域就是翻译,听说陈春城目前也有试着翻译一些东西。
陈春成:春天的时候我看到一些诗,想着能不能多增加一个翻译的版本,就只是这样而已。我的英文不太好,但我很羡慕翻译家的生活。 打一个可能不太准确的比方,我觉得翻译家之于作家,相当于演奏者之于作曲家。他只要演奏,在演奏过程中所采取的处理方法就肯定会带有他个人的痕迹,这是不可避免也不需要避免的。
我觉得翻译可以给人带来一个很稳定的输出,你只要用心在语言上,而不需要进入其他一些可能陷入太深的洞穴或陷阱。如果在没有写的时候,可以做一点翻译,是一个挺舒服的、可以给自己带来一些充实感的事情,也可以保持你的笔不生涩。
冷建国:因为写作是一个相对翻译来说更自由的东西,它完全是你的,而翻译其实是在一个相对固定、相对局限的空间看你能做到多好。在你有限的翻译尝试里,你有获得这样的乐趣吗?
陈春成:我有享受到这种乐趣,它其实是一个小范围的闪转腾挪和一些细部上的快乐。翻译的快乐没有写作来这么大,但是这种快乐比较密集、比较规律。
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由瑞士高级制表品牌宝珀BLANCPAIN与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出版品牌理想国共同发起,是华语文学领域首个为发掘和鼓励45周岁以下的优秀青年作家,由商业品牌与出版社联合创立的奖项。公正、权威、专业是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诞生时确立,并将一以贯之的原则。继首届“不悔少作”,第二届“重构世界图景的写作激情”,第三届“成为同时代人”之后,2021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年度主题为“愿你道路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