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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成:《传彩笔》

文异推介:陈春成 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

陈春成的小说贴近现实,却又跃出现实,笔墨在虚实之间游走。在《夜晚的潜水艇》一书中,他将虚拟之境的搭建得迷离梦幻,遥远地呼应着古典文学的传统。其中又渗透着作者对写与不写、知与不可知、现实宇宙的博大宽广与文字表达的有限性的辩证关系的体认,乃至超越。在故事消弭、经验贬值、历史变成奇观化的时代,作者语言的从容,对万事万物的同理,对感性经验的体贴入微,似乎让他找到了叙事的曲径通幽之路。

——施冰冰(剑桥大学在读博士)




叶书华是我们县的作家。他是我爸的老友,我叫他老叶叔叔。我和他儿子是初中同学。

每个县都有几个作家。他们多半在体制内工作,业余喜欢写上几笔,写的多是乡土风物、生活记趣、童年回忆之类,有时也讴歌盛世。他们在艺术上野心不大,下笔平和端正,但文笔往往不错,那是一种年深日久的自我修养。老叶叔叔就是其中之一,他也写那种老式的散文,花上两三千字来描绘清晨散步时的遐想、公园里一条小径四季的变化、当知青时吃过的野菜等等。这种文字,对一般读者来说,不够有趣味性,没销路;在文学圈的人看来,又不够有深度,太陈旧。但他的文笔尤其好,能看出对文字的温情和耐心,我一度很喜欢看。他在县文化馆工作,散文只在地方刊物上发表过,所谓名不出闾里。在小县城里,大家对这样的人是有几分敬意的,但也不太多,只有在家中小孩作文成绩不好时,才想起有这么一号人。

大学时我念的中文系,免不了迷过一阵子文学。我自己也写了几年,不得其法,明白没有天分,于是作罢了。有一年为完成论文,我啃了好多现代派名家的作品,他们大都写得怪诞、沉重、扭曲,用迷离的呓语架构出一种貌似深刻的东西,我看得头疼欲裂,眩晕不已,差点就厌恶起文学来。寒假回家,我偶然拿起厕所中的一本地方刊物,看到了叶书华的名字,便睡眼惺忪地翻看起来。那是一篇描写在乡村一株柿子树下观看晚霞的散文。那些字句安宁、疏朗,如冬日的树林。语感真是好极了,让人不禁跟着低声念诵起来。我一下子就看进去了,很多年没从文字中获得这样的愉悦了。大学之后,我终日游走于西方大师之间,说实话,对这种乡土刊物上的乡土作家,是不太瞧得上的。这时,我却像从一家重金属摇滚乐肆虐的酒吧里逃出来,在后巷里呕吐之后,听到了天边清远的笛声。

从此我很爱看他的散文。得知他有个博客后,常追着看,有时还抄录一些段落。他的博客叫大槐宫,点击量很少,除了我以外好像也没什么人看。

后来他突然不写了。我身在异乡,自然不知原因,在博客上留言,他也没回复。和我爸在电话里闲聊时,谈及此事,我爸说:“这不很正常嘛?都老了,我以前爱打乒乓现在也不打了,膝盖受不了。”

今年九月,一个秋雨绵绵的周末下午,我午睡起来,打开电脑,无所事事地刷了一会豆瓣。想清一下浏览器的收藏夹,就点开来,一条条地删。瞥见老叶叔叔的博客地址,躺在收藏夹里好多年了,就顺手点进去瞧瞧。竟然有一篇没看过的博文,阅读2,评论0。我看了一下,是篇小说。他好像从没写过小说。语言风格也大不一样。我把原文贴在这里:

我不记得谈话如何开始。我不记得我怎么来到了这里,坐在这亭子下,听着石桌对面的老人娓娓而谈。他在谈论文学。声音很遥远,仿佛来自晋朝的某个清晨,又像在光年外的太空舱里同我通话。嗓音有一点沙,带着黑胶唱片的杂音。在我生活的小城中,平日没什么人和我聊这个,此时和他一聊,真是痛快极了。那些沉埋在我脑海深处的观点,像残破的瓷片,被他灵巧地拾捡起来,合拢成一只圆满的碗。我正听得入迷,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因为他引用了一句诗,这是我中学时写在课堂笔记背面的句子,连同那本子一并遗失了,不可能有人知道。

我们坐在公园山顶的小亭子下。公园笼在浓白的雾中,仿佛与世隔绝。我的梦从山脚开始。我看见小径边的茶花,几团暗红,湿漉漉的。我先是看见花,随后想到花是香的,香气这才翩然而至。沿着小径往上走时,我记起山头上有个亭子,于是亭子的轮廓在雾中冉冉浮现。这公园许多年没有来过,似乎丝毫未变。松树的姿态,虫鸣的节拍,石上青苔的形状,甚至松果掉落的位置都未曾更改。只是雾大得有点出奇。登上山头,见亭下站着一人。是个老人,穿着略显破旧的灯芯绒夹克,微微秃顶,眼袋有点像王志文。他很自然地同我说起话来。我并不认识他,但也不觉奇怪。梦嘛。就朦朦胧胧地应着。云雾漫上亭子,堪堪没过脚面,我们像仙人般凌虚而坐。好像是他提议,我们来聊聊文学吧。我说好,聊文学。于是聊起来。

不知话题如何盘绕,他忽然说起韩愈的“小惭小好,大惭大好”,他说,无论一部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如何,如果作者自己不满意,那么对他来说,这作品就是失败的。我点头同意,说《随园诗话》里有个说法,叫“可以惊四座,不可适独坐”,不能取悦自己的文章,再怎么让世人惊佩也没多大意思。他说,是的,反倒是作者越用心得意处,越不容易被人留意到。所谓“诗到无人爱处工”。我说,那就够了,“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嘛。我从没和人聊得这么投机过,他也很高兴的样子,他说,我觉得像你写的“兴到闲拈笔,诗成懒示人”,这个状态就很好,介于“不示人”和“欲示人”之间,有个微妙的平衡。这时一缕奇异感让我寒毛直竖,这年少时的诗句我早已忘记。我明白身在梦中,且想起这公园早就不存在了,山头已被铲平,此处现在是个商场。我回忆起睡前我在修改一篇新写好的散文,文中试图描写竹林间的落日。我想写出余辉在竹叶间明灭不定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不满意。这些年来,我已逐渐接受有许多事物无法用文字来形容这一事实。美景当前,人所能做的只有平静地收下这份美,连同那种无力感,试图付诸笔墨,多半是徒劳。抛下笔,我带着疲惫和怅然入睡。然后就飘坠进这座早已消失的公园。

意识到是梦后,周围的一切都暗下来,行将瓦解冰消。“如果你可以……”老人的声音响起,又把我牵扯回来,公园亭子,石桌石凳,重又明朗。他没来由地问:“如果你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自己能领受,无论你生前或死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伟大——你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吗?”

我想了想,问道:“你说的伟大,是那种孤芳自赏的意思吗?”

“不是,是绝对的伟大,宇宙意义上的伟大。伟大到任何人看到你的作品都会倾倒、折服、迷醉。但没有人会看到,这就像一个交换条件。”

我已到人生的中途,写作三十余年,自认为天分并无多少,但对文学的虔诚却少有人及。何况,这是个假设。我故作旷达地一笑,说:“当然了。为什么不愿意?”

他听了,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物,缓缓地说:“这支笔是你的。拿好了。”我伸出手时,发觉我的右手散发着莹润的光,像灯下的玉器。疑惑间,他已把一支奇怪的笔向我递来,我接过它。过程毫不庄重,像接过一支烟。我端详起来。这笔只略具一个笔的样子,一头钝一头尖,材质不明,却像有虹霓在里边流转不停,光色莫定,绚烂极了。又像一根试管,盛满液态的极光。迷幻的色彩在笔杆上交叠又舒展。我盯着看了一会,似要被吸进去一般,连忙把笔插进衬衫口袋,抬头看时,老人已无踪影。亭子溶解在雾中,我醒来。

起床后,觉得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回味了一番刚才的梦,我走到书桌前,拿出昨夜的稿纸。才看了几行便已羞愧难当,我敏锐地觉察到其中的杂质、裂痕和磨损之处。笨拙得像中文初学者的习作。我把它揉成一团,在另一张稿纸上疾书起来。早饭前就完成了。我用了两个结实的自然段就捕捉到了竹林中的落日,轻松地像摘一枚橘子,阐明了竹叶、游尘、暮光、暗影和微风间的关系,删掉了多余的排比和不克制的抒情。如果世上有且只有一种方式能如实留存住我在那个黄昏的所见所闻,那么方才我已然做到。昨夜我觉得满纸字句像铁栅栏一样困住我,左冲右突而不得出;此刻却仿佛在星辰间遨游,探手即是光芒。

早饭后我把文章输入电脑,发邮件给当地报刊的编辑,在陶醉中构思新的文章。一小时后他回了邮件。他说叶老师你是不是选错附件了,是空白的。我再发了一遍。他说还是空白的,是不是版本问题?不祥的预感在上空盘旋。我拿着稿纸去厨房找妻子。在递给她的一瞬间,我看到纸上的字尽数消失了,像莲叶上失踪的朝露。她问我干嘛。我失魂落魄地走开,才走了几步,字迹又布满了稿纸。我猛然领悟了昨夜的梦境。当旁人的目光触及,我的文章就会消失。我试着将它念诵,却张口无声。我甚至用相机拍下稿纸,照片在旁人眼中依然了无一字。我暗自琢磨了几天,认定这是一种代价,惩罚我窃取了某种秘奥(也许是仓颉的秘奥)。多年后,我觉得这更像是一道屏障,以维持宇宙间固有的平衡。我的理解是,对宇宙而言,任何形容词都无效,宇宙既不美也不丑,因此全宇宙的美与丑应是等量的,二者之和应为零。而那支笔将扰乱这一平衡,所以只能封印在创作者的精神领域,不能落实到现实当中。当然只是猜想。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章。我不知这状态能持续多久,于是立即开始写新的,或者说旧时想写却没能够写出的文章。最初的阶段大约花了两年。我先把那座不存在的公园的一石一木都描摹出来,让它们在文字中不朽。然后干脆复原了整座县城八十年代的旧貌,所有店铺所有面孔,声音气味,无不传神。具体文字我已忘记,只记得写得优美极了,明澈极了。有时一篇只写一种野花,一个池塘,有时几个自然段就写尽了周边的群山。你就算从未到过那个县城,只消读上几页,诸般景象便会在眼前升起,仿佛已在其中生活了几世几代。

头几年中,练习越多,我的笔力提升得越是惊人。我能精确地形容出草叶的脉络,流水的纹理,夜半林中的声响,月出时湖面一瞬间的闪光,露水如何滴落,草茎如何弯曲又弹起。我能工笔写照,也能一语传神;能镂刻尘埃,也能勾勒出星河的轮廓。即便是少年人最微妙的情绪,在我笔下也会像摩崖石刻般展露无遗。没多久,我就厌倦了描摹现实。让我倾心的自然景观差不多写尽了,故乡和回忆都已拓印在纸上。情怀得到满足后,技巧上的野心就骚动起来。我意识到表达的畅快来自于阻碍和阻碍的消除,而当我的笔无往不利,思路开阔无碍,那种畅快也就不复存在,一切只是熟极而流的操作。我不得不制定更难的写作计划。

我先是试着写了一秒钟。也就是说,我写下了这一秒钟内世界的横截面。蜻蜓与水面将触未触,一截灰烬刚要脱离香烟,骰子在桌面上方悬浮,火焰和海浪有了固定的形状,子弹紧贴着一个人的胸膛,帝国的命运在延续和覆灭的岔口停顿不前而一朵花即将绽放……我试图立足于有限的时间里,来用文字笼络住无穷的空间。用去半年,写了几万字,文体难以命名。然后我又写了一立方米。也就是说,写了过往岁月中这一立方米内发生过的一切。填满过它的有黑暗,海水,坚冰,土壤。一只雷龙的嘴部在其中咀嚼银杏叶子。岩浆在其中沸腾。雪峰的尖顶在其中生长。头盔上的红缨。刀剑的光芒。蝴蝶在其中回旋了片刻。一支箭,一只隼,一抹云,一道闪电穿透过它。一对情侣的唇在其中触碰,又分离。现在它就在我书桌上,被一盏台灯的光给注满……但这些仍不能让我满意,笔力得不到充分的驰骋。我明白主题并不重要,歌颂英雄的功绩和赞美冬夜的被窝并无高下,重要的是主题的完成是否完美。我开始考虑文体的问题。

这几年里,一个我在纸上勇猛精进,另一个我在现实中却耐着诸般苦恼。首先,我变得太过敏锐,任何感触在我这都像洞穴中的呼喊,无端被放大数倍。再轻微的细节也印在心上,好似雪地留痕。我自己申请调去一个闲职,人际关系越简单越好。另外是构思时的浑浑噩噩、文章写成后的自鸣得意,这两者我写作多年来虽已习惯,但人间文字和天仙辞句终究不同,反应强了数倍,酝酿时如中邪,搁笔后如醉酒,我花了不少时间来适应,日常举止仍不免有些古怪。自从那场梦后,我不再有作品示人,相识的编辑都以为我放弃写作了,这也正常不过,中年后放弃写作的大有人在。有一天朋友开玩笑说我是不是江郎才尽了,我恍然大悟,第一次明白了这个成语的含义。

江淹的故事传反了。真实的故事和我们熟知的版本几乎是镜像。我查阅了几本书(那些文字在当时的我眼中自然已是拙劣不堪,我硬着头皮读下去),很快就琢磨明白了。江淹曾在梦中得到一支彩笔,从此文采俊发,后又在梦中将笔交还给人,此后再无佳作,世称才尽。给他笔的人,有的版本说是郭璞,也有说是张协的,这无关紧要。在我看来,真相是这样:江淹原本就才华横溢,传世之作都写于得笔之前,因此才有得笔的资格(也许他的右手也会发光)。得了那支笔后,他成了真正的天才,写出了伟大的诗,但无法示人,因此被误解为才尽。他也许失口对人说过那支笔的存在,世人根据他的创作经历,曲解了故事的原委。想到自己能有和江淹一样的遭遇和资质,我简直喜不自禁。彩笔就在我的梦中,别在我衬衫的口袋上。我不知道给我笔的老人是谁,但我不会再把它交给任何人。

得笔的第三年,我终于着手写一些真正不朽的东西。我意识到散文的美在于舒展与流动,像云气和水波,但这也注定了它的形式不够坚固。再精致的散文,也总有一些字可以增减。想要那种不可动摇的圆满,只有求诸诗歌。我要写这样的诗歌:它的语言应是最优美的现代汉语,不应求助于古诗的格律,但音韵和结构要如古诗般完美。文笔要节制而辉煌,吟咏的对象包括但不限于整个世界。鉴于诗歌和漫长是相当程度上的反义词,因此这不是一首长诗,而是一组诗,但每首之间相互关联、呼应,像星体环绕着星体,水裹着水,花枝连缀着花枝。一旦我完成并记住这组诗,全宇宙就包含在我体内。所有山岳和星斗,所有云烟,所有锦缎和烛光,所有离别,所有帝王的陵墓,古往今来每个春天豪掷的所有花瓣,这些事物都将隐藏于我体内某个神秘的角落,并在我无声的吟诵中逐一闪烁。

制定好计划,就开始动笔。起初,我的脑子像一面巨大的中药柜,词汇分门别类地躺在无数抽屉里,我清楚它们的位置,熟练地抓取需要的文字,配成需要的句子。该芬芳的芬芳,灿烂的灿烂。到后来,文字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我像在雪中舞剑,总能在万千雪花中击中最恰当的一朵。当我要使用比喻时,我仿佛洞晓了万物之间隐秘的联系,凭一个比喻就能将彼此接通。所有意象都蹲伏在肘边,听我号令。斟酌音韵就像编织花环一样容易。我熔铸月光,裁剪浮云,掣长鲸于碧海,我统治天上的星星……

两年后,我完成了组诗的四分之三。但问题已初露端倪。这种通灵般的写作状态对生活的影响,在我完全可以忍耐,难以忍耐的是写作之后的狂喜。这狂喜无人可以分享,直到拖垮成一种疲倦。写作诚然能带来最澎湃的快乐,但他人的认同能让这份快乐变得确切,从滔天的浪涛变成可以珍藏的珠玉。我确实越写越好了,即便是现在,也已足够伟大,但这伟大无人见证。这并非无关紧要的事。我年轻时有许多次类似的经验:自以为写出了杰作而狂喜,隔了些时候再看,不过敝帚自珍罢了,一场蜃楼。我穿越了一万重蜃楼才奔走到如今,如今我确信这不是幻觉,眼前是真正的琼楼玉殿,可此时的狂喜和当时似乎并无不同。一样是胜事空自知。我指着天边的蓬莱幻境欢呼雀跃,所有人都视而不见;仙乐自云中降下,唯我如痴如醉,他们却充耳不闻。有时我突然动摇起来,怀疑一切又是一场错觉。我渴望听到别人的评价,来将这狂喜落到实处。有时我甚至想,要是当初没有得到这支笔,凭着仅有的一点天分努力下去,似乎也会有一个不错的人生。我尽力写一些还过得去的东西,得一点肯定,再踏实地写下去。那种欢乐虽然细碎,毕竟是细碎的珠玉。

动了这念头之后,我又开始做关于那支笔的怪梦。梦中我怀揣着彩笔,飘荡在夜空中,幽灵一样,俯瞰人间的屋顶。我寻找那些手指间有光的人。我能透过屋顶看见那些微光,然后飘落下去,穿进那个人的梦里。每个人梦中的场景都不同。有的在山洞里,有的在马背上,有的在潜水艇中。我挨个问他们当初那老人问过我的问题。他们都表示不愿意,将我请出或轰出了他们的梦。毕竟人在梦中没法说谎和逞强。我像个失败的推销员,四处游荡。后来我遇到一个少女。她戴着圆形眼镜,五官看起来很温驯,但眉眼间有一点执拗。“如果你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自己能领受,无论你生前或死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伟大——你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吗?”我熟练地问出来。“嗯,我愿意。”她有点怯怯地说。这来得猝不及防。像特工对上了暗号,齿轮合上了齿轮,我似乎听到黑暗中咔哒一响,有什么开始运转起来。我把笔给了她,不舍又释然。

醒来后,我打算继续前一天的工作。组诗即将完成。打开笔记本,我目瞪口呆,随即想起昨夜的梦。纸上一字也无。我只是动了不想要笔的念头,并没有决意要舍弃,却已在梦中诚实地交了出去。仿佛那笔容不得一丝不虔诚。我无法形容我的懊恼。我试图回忆那些诗句,脑中空空荡荡,像从群仙的会饮中骤然离席,再也想不起琼浆的滋味和霓裳的色彩。我强行挤出了一些文字,却无法卒读。我把它们展示给朋友看。多年的呕心沥血之后,总算有人看见了我的文章,我有一种终于抵达的倦意。他们都表示赞赏,且说比我当年写的还要好,但我并无喜悦。我像从云端跳伞,挂在了崖边树上,形成了一种不上不下的风格。我领受过伟大作品的伟大,便无法再满足于这种残次品。饕餮过诸神的盛宴,从此人间脍炙都索然无味。我不再写作了。当时那种通灵般的笔力荡然无存,眼界却似乎并未降低。我知道现在敲下的每一个字都粗砺不堪,这种折磨细小而绵长,像鞋中永远倒不出的沙粒。我忍耐着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

我不再写作,甚至也不再阅读了,我知道真正伟大的文字都存放在我们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古往今来都如此。我对不从事写作的人肃然起敬,因为他们都有可能曾经拥有,正拥有,或将要拥有那支笔,在无人知道的地方书写各自的杰作。因此那支笔无处不在。它正在某个人的梦里发光,从一个人的梦里传到另一个人的梦里。人会死,文明也可能覆灭,唯独它是永生的。

我并非一无所获,我还有这些年用过的笔记本,一抽屉,一书架都是。打开来,全是空白的。但我知道,当本子闭合时,隔绝开所有目光,那些字句会重新显现。黑暗中,它们自顾自地璀璨。我把本子放在枕下,临睡前摩挲一番,枕着我几乎就要拥有的整个宇宙,然后坠入日常的,琐碎的梦中。

老叶叔叔的这篇博文发表于2011年11月,也就是他去世前两年左右。风格和他以前的散文大不相同,我看完很吃惊。过年回家,我找了个略牵强的理由,约老叶叔叔的儿子吃饭。他儿子现在也从事写作,算是子承父业,而且成功得多。前几年网络小说兴盛时,他在某网站写过仙侠、盗墓、穿越和宫斗小说,都挺受欢迎,其中一部正在洽谈影视改编权。如今他经营一个公众号,单是给电影和游戏写写软文,一年收入就很可观了,比他父亲一辈子的稿费还多。菜上齐了,我们喝了几杯。我说起前阵子看了老叶叔叔的博文,一个挺有意思的小说。他说,是嘛?他还会写小说?我真不知道。我以为他只会写那种老套的散文,写写乡土风光什么的。他吃了一筷子菜,突然叹口气,说:“你知道吗?其实我爸去世前好几年,脑子就有点不太清楚了。他一下班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说在写一个厉害的东西。趁他去上班,我偷偷翻了他的本子,你知道写着什么吗?”我摇头。“什么都没有。全是空白的。我都有点毛骨悚然,不敢告诉我妈。后来他好像突然好了,不闷在房里,出去跟人下下象棋,和你爸遛遛弯,精神也好多了。谁想到心脏有毛病。”我问后来那些本子呢?“放在家里看着膈应,清明节都烧掉了。怎么了?”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我。

——选自陈春成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

                          陈春成:让我躲在书的后面,忘掉张大千的胡子 

       栖身潜艇里冒险,漫步竹峰上寻碑,陈春成的小说带给我们的,也似乎是这样一种感觉。在文字与意象构筑的文学世界里,我们既看到他、一位新人作家的笔力、诗意和趣味,也看到自己,以及我们内心深处那些童年的幻梦与绮思。虽然处女作《夜晚的潜水艇》只收录了9部短篇小说,然而在出版超过一年时间之后,媒体和读者对陈春成的采访与关注热情仍未减退——这对他既是惊喜,也是搅扰。

       本期节目是随机波动StochasticVolatility与陈春成连线录制的,北京秋风凛冽之时,在电话这头还能听见他那一头南方温柔的轻风。节目开头设置了三则“灵魂拷问”,这些问题来自随机波动对于他的小说的理解和思考,关于想象力,关于有涯与无涯,关于生命最后的篇章。节目的尾声部分第一次为大家呈现了主播“复盘”,既包含了对于文学应如何采访的反思,也有随机波动对于文学如何以创作、阅读和批评的共同体形式存在的进一步思考,以及对于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愿你道路悠长”主题的理解,就愿写作的人和读书的人都道路悠长,在文学的路上彼此为伴。

这是2021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名单作者访谈第四期,对谈嘉宾是入围作品《夜晚的潜水艇》的作者陈春成,请大家持续关注本届获奖作家的揭晓。

01

灵魂拷问01:想象力的消失

我让所有的想象力都集中到脑部。它们是一些淡蓝色的光点,散布在周身,像萤火虫的尾焰,这时都往我头顶涌去。过了好久,它们汇聚成一大团淡蓝色的光芒,往我头上飘升起来,渐渐脱离了我,像一团鬼火,在房间里游荡。这就是我的对策:我想象我的想象力脱离了我,于是它真的就脱离了我。那团蓝光向窗外飘去。我坐在书桌前,有说不出的轻松和虚弱,看着它渐渐飞远。最后它像彗星一样,冲天而去。

——《夜晚的潜水艇》

《夜晚的潜水艇》

陈春成 著

傅适野:第一个问题是,如果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游刃有余、信手拈来的笔力只能二选一,你会选择什么?

陈春成:我会选择想象力。因为我觉得,有前者、没有后者的状态就是我小时候的状态。如果没有笔力,你就是不能成为一个作家而已,但是你可以享受想象的乐趣,但我好像没办法想象没有想象力的感觉是怎样的。我也的确被想象力困扰过,比如说在学习或工作上成了一个容易走神的人。

傅适野:想象力的丰沛与出走,及其带来的狂喜与疲惫,人被想象力控制因而过度沉溺,以及人试图控制想象力从而防止过度沉溺,在我看来是《夜晚的潜水艇》的主题之一。同名的小说《夜晚的潜水艇》探讨想象力带来的喜与悲,或许很多人都会想到博尔赫斯的《博闻强识的富内斯》。作为写作者,你的第一部小说经常被称赞为充满了奇谲的想象力,在你看来,想象力到底是什么?是一种灵光乍现吗?还是建立在大量阅读和思考至上的转化、转译和厚积薄发?你是否被过剩的想象力困扰过?又是否担心自己的想象力有一天突然消失?

陈春成:如果要定义想象力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它就是这个词本身。很难说想象力是另外一种在建立在大量阅读和思考上的转化,我觉得我小时候就是一个很爱胡思乱想的小孩,比如会把自己所处的环境想象成各种交通工具,在地图上有一个航线,然后到处冒险。我写《潜水艇》之后是觉得把自己一种比较私密的东西写了出来,但后来好多人都说有这样的想象。我当时想的不光是潜水艇,热气球、宇宙飞船、飞艇我都想过的,但在小说里,我只是把它简化成了一个在海里的潜水艇。可能源头是小时候的一些动画片,包括《哆啦A梦》或者《海底两万里》等等。

我没想过想象力的消失,也不会担心。《夜晚的潜水艇》是第一本书,我写的时候没有太多顾虑,写作时年龄二十几岁,以后我可能不会有像同名小说那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写法了。我们小时候有很多胡编乱造的故事,比如八九十年代的那些世界未解之谜,有一些完全是杜撰的,胡乱编一些外国人名,就展开一个外星文明或史前文明的故事,我很喜欢这种气质。但对于我来说,这种写法好像是一个“只能一不能二”的东西。

冷建国:你会担心之后风格的改变会使得一些读者离开吗?就像你在《传彩笔》那篇里所写到的,收获写作技艺无上精深的同时,可能要付出的代价是无人看到这样的作品。

陈春成:我觉得那篇小说的主角的选择应该就是我的选择。一开始我会想要体验一下能写出那种作品的狂喜,体验够了之后,如果没有读者,写作者肯定会陷入自我怀疑。 写小说是一件特别不确定的事情,你没法保证别人会喜欢,你甚至也没法保证时间是一个公正的裁判,我相信有很多杰作在时间的历程中沉没,没有得到它应有的名声,也有一些不怎么样的作品可能传到了现在。但如果能转而回到最初的目的上——完全取悦于自己,就像《传彩笔》的主角一样,也是一件相当不确定的事情,因为我没办法确定我现在满意的作品过了好多年后还会满意,这是连自己都不能确定的。写作不是竞技运动,没办法去判一个胜负。

至于流失读者,我想每个作家都会经历这样的事情——如果你的风格一直一直不变化,或者固定下来一个比较独特的风格,别人会说审美疲劳;如果你做出变化的话,又会有人说没有了以前的感觉。所以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我无法保证自己想要追寻的东西跟读者想要在我的作品中追寻的东西完全一致。

我觉得好多路子都可以试一下,包括语言风格和写作题材等等。文学之所以吸引人,就是它有着多维度的各种各样的美。我希望自己作为一个读者能多享受几种风格,作为一个作者也想多试试各种风格。比如博尔赫斯和门罗就是截然不同的风格,海明威跟纳博科夫可能又是语言上的两个极端,作为读者如果两种风格都能够欣赏的话,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02

灵魂拷问02:吾生有涯,而知无涯

这些年我像在洞穴中行走。我站在分岔处,前方有许多通道,每一条都深不见底。随手扔进一颗石子,数十年后仍传来回声。我知道随便选一个洞口进去,沿途都有奇妙的钟乳和璀璨的结晶,每一条通道都无穷无尽,引人着魔。但我就是下不了决心去选择。总是走了一段,怕再走就回不了头了,又毕恭毕敬地退出来。我不知道哪个最适合我,又无法逐一尝试。选择其一,就意味着放弃了无穷减一种可能性。于是我就在分岔处耽搁了许多时日,感受着所有洞穴向我吹来的阴风。

——《裁云记》

傅适野:如果你现在有机会可以深入一个世界上最深的洞穴探险,但可能有去无回,你会愿意尝试吗?为什么?

陈春成:我不会尝试。我喜欢看别人探险的视频,在B站上看过一个浙江洞穴探险的视频,看那个人无穷无尽一直往下爬,甚至还有点催眠的感觉。我自己没有这样的兴趣爱好。

傅适野:在我看来,《裁云记》的主题之一就是关于洞穴和陷阱的,以及人如何与欲望共处,要不要抵制诱惑。这种欲望和诱惑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比如金钱、权力、社会地位等等),而是人在精神世界中无穷无尽的漫游,对新知的贪恋、好奇与癖好,以及在求索过程中对于广度和深度的把握。你在写作中如何处理深度和广度的问题?

陈春成: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是一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矛盾。很多值得探索的问题和各种的学问,都是随便一个就足以好奇一生的那种事情。我特别羡慕那种完全能投进一个事情的人,但有的时候就会感到“生也有涯”的困扰,所以《裁云记》就通过一个比较荒诞的结局,用“生也无涯”把问题解决了。

傅适野:之前你曾在访谈里提到,一方面觉得自己是很容易沉迷的人,另一方面因为现在写的很多是短篇,有时候篇幅会限制你在一个领域或主题上继续往深处探索,似乎有一个创作上的深度和广度之间的张力。

陈春成:我倒不觉得有这个问题。 我比较喜欢读短篇也喜欢写短篇,因为我觉得短篇是一个比长篇更容易趋近完美的体裁——比诗歌稍微差一点——短篇小说不会制约一个人,因为短篇作者要明白的是什么可以不写,长篇小说作者要明白自己要写什么,我反而觉得那种可以不写的东西有点接近于诗。

除了文学之外,我对于其他东西好像都是一种泛泛的兴趣。就拿写作来说,我觉得人与人的乐趣也不一样。比如我写《夜晚的潜水艇》这本书,能够体验到的乐趣对我来说已经相当多了,已经很充沛了;但如果是那些文学大师写出了伟大的作品,过程中他们所体验到的乐趣——哪怕是写作的痛苦——都是相当大的,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你说,曹雪芹写《红楼梦》,写完放下笔去睡的时候,他是怎样的心情?你说,马拉多纳在进了一个球之后,他是怎样的心情?那是我们一辈子也没法想象和体会到的。倒是我们泛泛的一些兴趣,不至于让人那么容易地陷进去。

03

魂拷问03:最后的作品

“再精致的散文,也有总有一些字可以增减。想要那种不可动摇的圆满,只有求诸诗歌。我要写这样的诗歌:它的语言应是最优美的现代汉语,不应求助于古诗的格律,但音韵与结构要如古诗般完美。文笔要节制而辉煌,吟咏的对象包括但不限于整个世界。”

——《传彩笔》

傅适野:如果现在你的人生只能写最后一篇文章,你会选择什么体裁?是古体诗、现代诗还是小说或者其他?为什么?

陈春成:如果是最后一篇的话,我希望写古体诗,希望获得一种不可动摇的、圆满的感觉。我觉得古体诗是高于小说的。我不是很想写很像小说的那种小说,我希望更偏向诗的感觉——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现在这几年的审美。 诗首先是高于小说的,但我总觉得现代诗好像没有形成一个特别定型的东西,似乎每一句都是可斟酌的,而古诗会让人觉得非常完美,像行星或山体一样不可动摇。

冷建国:你之前提到,古体诗词里有一种无法替代的美感和神秘感,你作品中的一些自然灵性甚至自然崇拜的气息也来源于这里。

陈春成:我自己也说不好,我好像不太去想这个东西。对于自己的写作受了什么影响,我觉得如果能保持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是最好的。在出书后接受一些采访时,我挺怕被问到的一个问题就是xxx的来源是什么、你是怎么想的这类问题,这些是我自己没有想到过的。

我觉得这点像张大千胡子的问题——他原来睡觉睡得好好的,有一天别人问,你睡觉的时候把胡子放在被子里面,还是放在被子外面?他回答不上来,但再睡觉的时候就睡不着了,好像把胡子放在被子里面和外面都很奇怪了。这种问题如果自己想太多,或者谈论自己太多,确实会弄得我在以后写的时候不太自在。

这本书只有9个短篇小说,说实话不值得这么多的谈论。对我也确实会有一点影响,无论是赞美和批评,有时候觉得像在看弹幕。我自己在之后构思的时候可能会想到这些事情,当然过一阵子就不会记那么清楚了。

傅适野:你也会看大家对你的好评或批评吗?处女作收获这么大的反响,会有很惶恐或者很出乎意料的感觉吗?

陈春成:有一些评论会看,后来也没办法全看,现在是觉得少看比较好。惶恐和出乎意料都有一点,刚出版半年左右的时候影响比较大,后来已经习惯了,这些谈论你不去看,它就不在那里。

我觉得还是写新的东西比较重要,我是一个比较敏感而且容易受影响的人。在一开始写小说的时候,这种反馈能够让我确定,自己所写并非蜃楼,不是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乐,但我觉得确定了、有了这么多的认可就够了,不需要更多或者不断地去聊这个东西了。说实话,这本小说集里最近的一篇,离现在也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了。在写《夜晚的潜水艇》的两年里,我处于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的状态中,我还想回到那个状态。

冷建国:你工作单位的同事之前以为你是写网络小说的,但在第一本书出版后,你获得了很多远方的读者的喜爱,这种近处的静谧和远方的热闹的反差是否有影响到你的生活呢?不规律的写作会让你焦虑吗?

陈春成:我的工作比较特殊。我每天开车去一个郊区的植物园上班,大多数同事不是同龄人,他们年纪比较大,也不会关心这些东西。我的社交生活非常少,偶尔跟同事玩一下,我觉得挺好的,但现在他们好像基本上也都知道了。

至于远方的热闹存不存在,说实话我也不太知道。其实作为一个作者,躲在书的后面是最舒服的状态,或者说有一小波读者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我现在就想着,等到这个书的这些事情都结束了,我接下来就可以回到前两年的写作状态里。

但可能也跟我自己的写作习惯有关系。你问不规律的写作会不会让我焦虑,今年确实会有一点。我希望在一个没有劳动的状态下去构思、去写作,不受其他声音或者社交工作的影响。

总之,我觉得这两种生活的反差倒挺好的,如果可以不上班就更好了。

Illustration by SheliaLiu

04

写小说不能预设问题,

首先要你自己觉得有意思

冷建国:在随机波动去年跟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合作的系列节目中,最后一期节目是 对话评委西川老师 。他与我们分享的一个阅读和评奖感受是,凭借翻译家的阅历和诗人的敏感,他觉察到很多年轻作家作品的文学意识和文学观念是从西方文学中来的。在《夜晚的潜水艇》出版之后,很多人会敏锐地发现它跟中国古典文学之间的关联,这也构成了这本小说集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或标签。

西川老师提到的另一个想法是,写作者要勇敢承担失败的风险,“诚实地做一个当代人”,处理真正的问题,请问你如何理解这种文学的当代性和问题意识?或者在你的理解当中,这是重要的吗?是可以更多样的吗?你是否认为自己的小说比较少处理人与外部、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而更多关心人与自己的关系,更偏向于向内探索?

陈春成:至于文学意识的来源,我觉得古典文学这个标签也是别人给我贴的,因为我确实喜欢这一块,很多人可能能从中看到一些来自诗歌或古典意象的东西,但里面也有西方来的东西,我觉得不用在此做具体的分别。在现在的这个时代,我们受动画片的影响、西方文学的影响、画和音乐的影响都太多了,其实很难将之分开来看。我反而觉得文学意识可以是一种纯粹的不分辨心,尽量让自己不做这种分辨。

你提到我的小说更多处理作者跟自己之间的问题,我没有这么想过,但我确实比较喜欢内倾的小说。 我觉得当代性这个东西不需要刻意寻求或体现,既然我们生活在当代,就不可避免地投入其中。既不必主动裹挟,也没必要故意背离或放大。

傅适野:陈春成是一位比较有挑战性的嘉宾,会把很多问题解构掉,或者会认为一些问题不重要。一方面,我很能理解这种作为创作者的感受——面对外界纷繁的声音,创作者没有义务去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写,也没有义务去一定要回应这些批评家的理论和术语。但另外一方面,作为你的读者,我也确实很好奇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能创作出这样的一些作品。在做这期节目的时候,我自己也会在这两个立场之间摇摆。所以在刚刚的聊天里,我会觉得可能我们的一些问题会让你觉得不那么舒服,或者不是那么想回答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有一点抱歉。

陈春成:不是不是,主要是这些问题或者说类似的话说过一些,我就觉得有点厌倦,一直聊自己、不断剖析自己或者看别人剖析自己、回应这些问题,我觉得应该会折损自己的精力。

一方面我觉得对写作好像帮助不太大,对阅读帮助也不太大,对于书、对于风格比较独特或者小众的一些东西,我们不用那么细致地去剖析它的味道,有些人看了就是不喜欢,或者有些人看了不需深究就喜欢,这可能是我现阶段对于理论的一种抗拒吧。

我本来也是一个口头表达比较不连贯的人,口才不是特别好。这些问题倒是不会不舒服,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答。有一些问题我不想说得太笃定,比如是不是内倾的写作、处理不那么多的人物关系。首先我现在对那种小说不是特别感兴趣,其次写这种都市生活、人情纠葛的作者其实很多,他们写得也都很好,不差我一个,但不能说我以后就不这样写,我可能以后也喜欢换一个风格。 但从我自己的阅读趣味来说,我比较喜欢的确实是那种比较干净的,比如像《老人与海》,甚至只有一个老人一只鱼,我觉得就很好了。

关于当下性和现代性的问题,我倒是觉得这种问题意识不能太强烈。写小说首先是你自己要觉得有意思,另外你不能预设一个问题或热点。比如你要关爱一下基层人民,或者要反映一下当下都市年轻人的困境,你预设好了就说要写一个这样的小说。 写作要有其他的契机,哪怕是在情感上或意象上想要写一个东西,或者只是这样写会很好玩,我觉得这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写作的契机。

我在语言方面可能会有一些洁癖,但我不想有什么特定的坚持的文学主张,我是希望自己能持一个开放的态度,去享受阅读和写作。

05

如果有值得沉迷的东西,

愿意过每天一样的生活

冷建国:如果你有再选择一次的机会或自由,你会希望做出意大利“隐身”作家费兰特那样的选择吗?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谁,她拒绝露面接受采访,躲避开媒体的盘问和大众的审视。你觉得这会是一种不错的做法吗?

陈春成:我觉得是挺好的选择。但是我现在也都接受了,就回不去了。你接受了一家,以后不接受了好像又说不过去。这个书毕竟是一本书,肯定会有它的热度,只不过我没有想到会这么久。其实现在都已经出版一年了,我想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应该是最后一波了吧,反正我现在就提起精神来,想着等这一波过去了就好了。

傅适野:越说越心酸。我们聊一下最新的这一篇短篇小说《雪山大士》吧。你刚刚也讲到《夜晚的潜水艇》是在一种很沉静的状态下写的,写这一篇的时候有回到那种状态吗?

陈春成:有的,肯定要回到里面才能写小说。《雪山大士》大概是在今年7月份写的。我春节期间就在想一个故事,当时想了很久,一来受到各种事情的扰动,二来预设了好几种写法,但总觉得要么不想这样,要么不想那样,好像看到B站弹幕滑过自己的脑子,在构思的时候受到潜意识的干扰。《雪山大士》反而是6月底突然间半路插队的想法,之前想的东西就先放下了。

傅适野:你平时会在脑子里构思好几个故事吗,哪个想好了就先写出来?

陈春成:不一定。我这个写作方法可能不太对,可能以前写古诗或者散文的时候,我会通篇想得很清楚再开始写。但是写小说的话,因为是短篇,我会在想到七八成熟的时候再写,所以我通常会想得比较久、比较慢。但我觉得不太好的一点在于,有时候经常想着想着,我自己对这个东西就失去兴趣了,就不写了。

傅适野:失去兴趣,是说这个东西对你来说不再有吸引力了,你就没有动力把它写出来是吗?

陈春成:会这样,我觉得大部分作家都会经历这个过程。我没办法写一个自己不想再看第二遍的东西,毕竟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个挺愉快的过程。 我很难做那种特别艰苦的事情,可能正因如此我也写不出一些特别伟大的作品吧,因为我太注重自己个人在写作时候的愉悦感,或者说写得太舒服了,很多东西不会去强攻,我缺少那个东西。但另一方面,写短篇可能也是一个比较舒展从容的办法吧。

傅适野:你有考虑过要写长篇吗?还是会一直写短篇?

陈春成:这个问题我以前有回答过,但我最近好像又不太一样了。我以前经常说我肯定不写长篇的,但其实以前我在写散文或者诗歌的时候也会说我不喜欢写小说,所以我觉得不能预设它。至于长篇小说,我还是比较喜欢那种每一章都像是很好的短篇小说那样的长篇小说。目前还是先想把自己构思的一些短篇写出来,到时候如果有非写不可的长篇,我可能也会试一下吧。

冷建国:界面文化曾做过一个系列专题叫作“野生作家访谈”,指的是那些不在作协体系内的,可能白天有一份本职工作,利用晚上或其然业余时间写作的人。在第一本书即大受好评之后,你有考虑过未来全职写作吗?

陈春成:我有想过,但是后来想一下还是算了。主要是我写的这么少,也很难做(全职)。我目前写的主要是短篇,虽然对工作没造成太多的影响,但我也确实不是很想上班。没办法呀。目前这个状态还是想先维持着,因为工作环境很好,也比较安静,如果以后对我造成干扰的话,我应该就会辞职。

我其实很羡慕村上春树的那种生活方式,自己有一个时间表,什么时候跑步,什么时候看书、写作、听音乐什么的。我想过这种生活,但我这个人意志力又比较薄弱,让我自由写作可能又会效率非常低吧。 我小时候看每个人每天都过得一样觉得特别无聊,但现在的话,我觉得如果有一个值得沉迷的东西,我愿意每天都过一样的生活。

傅适野:你说不想上班,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所以你其实把工作作为从很实际的角度支持写作的一种选择对吗?

陈春成:可以这么理解,我就想要找一个比较清净的、不用跟特别多人打交道的工作。我其实很羡慕那些特别热爱自己工作的人,包括我认识的编辑或者一些其他行业的人,我觉得这种状态特别幸福。对我来说,工作提供了一个规律的生活、一点点微薄的工资,和一点点基本的社会安全感。我生活中也没有接触过自由职业者,说实话我不知道那种生活是怎么样运行的。

另外,我现在的写作到底是不是持久性的输出呢?我觉得这个东西也没办法强求,有的人在第一本书里就把他所有的运气和所有的才华用尽了,或者把他所有想说的东西都说了。有的人越写越差,有的人越写越好,这个东西就像足球运动员的生涯一样,有的人在一场比赛里如同天神下凡,在以后慢慢堕落或沉默了,但有的人能够续航很久。我觉得这真的是一种命运,很难说。

06

流行词是语言退化,

极不准确且磨损汉语

傅适野:在主流的我们的同龄群体里,很多人活得很焦虑,去年一个很高频出现的词汇就是“内卷”。我不知道在你生活的环境里面,是否也会感受到比较世俗意义上的焦虑或压力。

陈春成:肯定有,但是说实话,我(就算)想卷也不是一个特别能卷的人,所以我看的比较淡。我觉得人不用去比,从小我父亲也是这样教育我的,我觉得这种东西不是特别有意思,我工作的氛围也不太需要我去内卷。一些年纪方面的焦虑我肯定还是会有,比如说我现在三十岁刚过,三十一岁了,在家庭生活等方面肯定会慢慢有一些变化。

其实我不是特别喜欢“内卷”这种流行词。好像每隔一阵子就会出现一两个流行词,所有人就一直用这个词,我觉得这是一种语言的退化,把这个词磨损过度之后就完全地抛开了它,比如“永远的神”这种词,再比如“我愿称之为xxx”或“人类高质量xxx”这种句式,很令人反感。我不喜欢这种语言环境,这会磨损我们的汉语,这些词不足以概括那么多东西,很多都是牵强附会,将这个词磨损之后再完全抛开,以后没有人再去说。我不太喜欢这些流行语,它们不是精准的、可以在讨论时使用的语言。

冷建国:我很能理解陈春成对文字的这种洁癖,在写作尤其是写作诗歌的时候对于炼字的要求是很高的,我觉得古汉语有时体现的是一种很精确的美,是换一个字都无法再现的美。另外一个炼字感很强的领域就是翻译,听说陈春城目前也有试着翻译一些东西。

陈春成:春天的时候我看到一些诗,想着能不能多增加一个翻译的版本,就只是这样而已。我的英文不太好,但我很羡慕翻译家的生活。 打一个可能不太准确的比方,我觉得翻译家之于作家,相当于演奏者之于作曲家。他只要演奏,在演奏过程中所采取的处理方法就肯定会带有他个人的痕迹,这是不可避免也不需要避免的。

我觉得翻译可以给人带来一个很稳定的输出,你只要用心在语言上,而不需要进入其他一些可能陷入太深的洞穴或陷阱。如果在没有写的时候,可以做一点翻译,是一个挺舒服的、可以给自己带来一些充实感的事情,也可以保持你的笔不生涩。

冷建国:因为写作是一个相对翻译来说更自由的东西,它完全是你的,而翻译其实是在一个相对固定、相对局限的空间看你能做到多好。在你有限的翻译尝试里,你有获得这样的乐趣吗?

陈春成:我有享受到这种乐趣,它其实是一个小范围的闪转腾挪和一些细部上的快乐。翻译的快乐没有写作来这么大,但是这种快乐比较密集、比较规律。

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由瑞士高级制表品牌宝珀BLANCPAIN与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出版品牌理想国共同发起,是华语文学领域首个为发掘和鼓励45周岁以下的优秀青年作家,由商业品牌与出版社联合创立的奖项。公正、权威、专业是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诞生时确立,并将一以贯之的原则。继首届“不悔少作”,第二届“重构世界图景的写作激情”,第三届“成为同时代人”之后,2021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年度主题为“愿你道路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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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潜水艇》读后(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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