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自雪山的瘸子
不想跟上时间和流水的步伐
我是腾云驾雾的盲人
拒绝放射内心枝状的闪电
我是围墙外徘徊的哑巴
为了紧锁喉咙里的诉状、雷霆和秘密
我是迷宫里的左撇子
醉心于反常理、反多数人
我是流亡路上的驼背,弓着的
背脊,已经习惯了高压
我是住在大海里的聋子
一生的假想敌就是电杆上的高音喇叭
我是雨林中修习巫术的六指人
多出来的器官,我把他们献给鬼神
我是六亲不认的傻瓜
反智的年代,喜欢当马戏团的演员
我是理发店里神经质的秃头
偏执地要求手上拿刀的人
数清我满头来历不明的伤口
我是巨人国中心神不宁的侏儒
有人替我挡乱世的子弹,我替人们
收尸、守灵、超度,往返于生死两界之间
我是诗人,一个隐身于众多躯壳中
孤愤而又堕落的残废,健全人拥有的一切
我都没有权利去拥有
就让我站在你们的对立面
一片悬崖之上,向高远的天空
反复投上幽灵般的反对票
【读雷平阳《我》】
雷氏的这首诗让我想起他喜欢的一位诗人,那位诗人满肚皮的不合时宜。这首诗中表达的就都是不合时宜。诗中的这个“我”,这个人间的精灵,他像蝙蝠飞,披着佐罗的黑披风,出现在善良的人面前,惹人不喜欢。这样的人,谁喜欢?他背负着“他”,踽踽独行,做着高于这个尘世的搬运;他为人点燃篝火,可是他的一切却与大众的常识背道而驰。
全诗在形式上运用排比,内容上形成博喻,表现手法满是象征,诗思意象繁复、想像奇特。
第一句“我是来自雪山的瘸子”交代了“籍贯”,开篇意象即奇特而清新。首个意象即凸显矛盾,“我是”显豁响亮,充满自信孤傲,这是向这个尘世(俗世)的宣言。“雪山”充满清冽感觉,那是远离世俗的纯净之地,没有污染、高高在上;可是来者却是“瘸子”,身体有缺陷、走路一瘸一拐,注定又要被某些人嘲笑。诗中这个“叙事”主角的身份,同时兼具、秉持着骄傲与不合时宜。开篇即奠定了全诗的感情基调。
但“瘸”却似乎是“我”故意的行为,“不想跟上时间和流水的步伐”。“流水”在这里有点冤,“时间”也被借来喻指刮向堕落的世风。这个“时间”被赋予了负面的象征,世界在改变,总的趋势它是变得更好;可是在“流水”之中也有泥与沙一起裹挟着滚滚而下,有些是远离传统的渣滓。那些古文字、旧时光中的美好想像一去不复返。诗人在这个时代的责任之一就是为他们招魂,在午夜的月色下铺排仍然具有象形意味的文字。
“我是腾云驾雾的盲人”,这个意象迥异而危险,与阅读者拉开距离,是旅行途中一个小小突兀的驿站,对于习惯顺畅阅读体验的读者是一个小小的警醒。他高蹈在天空,只为“拒绝放射内心枝状的闪电”;他装作看不见,他讨厌你们的乱眨眼;他也不为媚世俗而乱放电。他是围墙外徘徊的哑巴,“围墙”是卡夫卡的城堡吗?他既在墙外,那么他就不想进入;可是他又在徘徊,他又想向那个话语的主权靠拢。但是“徘徊”,只“为了紧锁喉咙里的诉状、雷霆和秘密”。这是个聪明人。他的偶像苏东坡早年时即过于信任自己的内心,但是到了晚年流放于孤岛上时,终于慢慢熄灭了内心的火焰,从心理上真正臣服——臣服于外界,——仍然并非自己的内心。
“我是迷宫里的左撇子”,迷宫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象征吧?我们身在其中,左右冲突,踽踽穷年。那么大能的在上者会看见我们,他眼中的我们是个什么样子?迷宫具有什么特征呢,要怎样寻找道路才能走出迷宫呢?“左撇子”惯使左手,“反常理、反多数人”是其本质揭示,“左”并不奇特,“奇”在反常理、反多数人——这仍然是个自信而孤愤(篇末用词)的不合时宜者。
他知道自己的不合时宜,将招致“高压”。这个“高压”就诗中而言,让人想起他刚才埋藏在内心里的“雷霆”,可是我把它挑出来,却就落到了实处。“高压”,辞典上的解释是:“汉语词语,意思是指高高遮盖,用强权压制和迫害。”
“我已经习惯了高压”此处的“叙述主体”让我肃然起敬,——这就是那个被订于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啊。
“我是住在大海里的聋子”,这个“我”真是个积残疾之“大全者”啊,瘸子、瞎子、哑巴、聋子……什么都被他占全了。——可是他却又比我们所有的人都正常,到底残疾的是他还是我们?
他是住在大海里的聋子,他不想听的就是“电杆上的高音喇叭”——这是过去年代特殊时期斗争的一个标志,稍有历史常识的都知道所指。他只想把自己深深地掩藏、避匿在那隔绝分贝的幽暗深处。
“我是雨林中修习巫术的六指人”,这个意象回到了诗人的神山,西南,“巫术”也是他借以反抗现代而竖起的一面祭旗。“多出来的器官,我把他们献给鬼神”,说得好一点,他是向传统去寻找武器;说得不好一点,在现实的冲突中他找不到出路,只好祈求神灵。
这里,我忽然觉得雷在基诺山上的寻找有点堕入玄虚。大家定的都是歌颂的调,可是我来“不合时宜”地泼点冷水。不过,在诸多基诺山的诗篇中诗人并未一味唱赞歌,他仍直面所有鄙陋的痼疾,这个世间没有真正的雪山;珠穆朗玛永远在堆积之中,当它停止生长时,也许我们就要换另一个仰望的角度了。
“反智的年代,喜欢当马戏团的演员”,既然已经反智,那么“小丑”又演给谁看呢?
“偏执”,我们在《亲人》里看到了。“有人替我挡乱世的子弹”,“我”得感激;可是干着“收尸、守灵、超度”一类的事,却是伟大。
“我是诗人”,诗人在最末亮出了他的身份;可是这里我们已不觉得“诗人”是实指,而是一个象征。如果划分层次,这是全诗最后的一个总结,绾合了前面所有的“所指”。“一个隐身于众多躯壳中/孤愤而又堕落的残废,健全人拥有的一切/我都没有权利去拥有”,有点悲壮的意味啊。“众多躯壳”就是前面那些“瘸子”“盲人”“哑巴”“左撇子”“驼背”“聋子”……的具象。“就让我站在你们的对立面/一片悬崖之上,向高远的天空/反复投上幽灵般的反对票”,却又是一个振拔,高度无以复加,他并未与世俗握手言和。他所站的悬崖,就是那座高加索山吗?他有那么高尚、挺拔吗?“高远的天空”,就是电线杆上那个高音喇叭后面掀钮的那只手吧?你看过动画片《天行九歌》吗?每片头就会出现一只巨大的手掌,我觉得我们头上就似乎隐隐有那么一只巨掌,它按下来,我们就会成为齑粉,死无葬身之地。但是倔强的诗人,会“反复投上幽灵般的反对票”。是的,永远,不论何时、何地,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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