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则深为吾女痛

陈洪绶听从母亲之命，十七岁入赘至萧山长河来氏人家，成了进士来斯行的二女婿。这是陈洪绶母亲去世前一年极力催促亲家的结果。

因为陈洪绶的婚事定得匆忙，加上岳父来斯行正在为去世的父母守制（守孝），所以陈洪绶与来氏的结婚并未举行任何仪式，萧山来氏甚至连嫁妆都来不及给女儿准备。第二年春天，母亲王祖齐因为次子的婚姻大事圆满了，便含笑去世。想必是母亲并没有将陈洪绶当作女儿一样嫁到萧山，所以家里没有亏待他，仍然给他分了田地与房产。也就是说，在陈洪绶的母亲去世后，陈洪绶与兄长陈洪绪曾有过一次分家析产。因为枫桥有田有地有房子，为管理方便起见，陈洪绶与来氏后来回到了枫桥，所谓的“入赘”其实名存实亡了。

陈洪绶与来氏成婚虽是父母之命，但成婚后小两口的感情十分恩爱。这有陈洪绶的诗歌为证。而且，他们很快就生育一个女儿，取名“道蕴”。陈道蕴出生年月没有史料可证，推测是在陈洪绶十八岁或十九岁那年。来氏与陈洪绶同龄，这个年龄女子在古代生儿育女是极其正常的。

但不幸的是，来氏在生育陈道蕴后，很快就得病去世。陈道蕴自幼丧母，从此便成了陈洪绶诗中的“无娘女”。

在《宝纶堂集》中，陈洪绶直接写女儿的有两首诗。

第一首《自萧山归见女口占》：“入门迎我无娘女，躞蹀前来鼻自酸。多病定垂兄嫂泪，不驯应失侍儿欢。新裁绵服虽无冷，旧日慈心犹虑寒。且逐小姑斗草去，那堪含泪把伊看。”这里描写了陈洪绶从萧山回到枫桥、见到女儿那一刻的情景。陈洪绶一进宝纶堂，陈道蕴立即小步行走（“躞蹀”之意，说明其时尚年幼），抱住了陈洪绶的大腿。想到女儿这么幼小就死了娘，一阵酸楚又涌上心头。在陈洪绶外出的日子里，他不得不将女儿托付给兄嫂照看。那么，女儿的体弱多病必定让兄嫂为之默默落泪，女儿的吵闹和不听话必定让女佣深感烦恼。现在，女儿虽然已穿上了新做的棉祅，但如果放在以前她母亲活着的时候，肯定还会担心她是不是穿得足够暖和。想起女儿的遭遇，陈洪绶鼻子一酸，双眼就被泪水打湿了。他找了个借口，让女儿跟着小姑（陈胥宛）到室外去玩斗草的游戏，目的是掩饰自己的痛苦。陈洪绶这首诗没有标注具体写作时间，但一定是在他二十岁之后。二十岁之后陈洪绶“嗜酒，学诗，喜草书，工画”，这“嗜酒”有一半的因素是为排谴亡妻之痛。譬如这里，当看到入门迎接自己的是年幼的“无娘女”，陈洪绶内心泛起的柔情与痛苦，便需要用酒来抚慰和麻醉。

第二首《内子殃以幼女寄育内兄来商老家嘱其训女》：“愿子成吾女，当锄薄劣为。儿时失母训，长日为人訾。莫以襁褓爱，无庸绳墨施。含兹泉下者，女肖始无悲。”这是陈洪绶写给内兄（妻子的哥哥）来商老（名彭禧，字商老，号梧园）的一首诗。陈洪绶因又要外出，这次便将女儿寄养在内兄家。陈洪绶在信中真诚地劝说来彭禧：希望您能成全我的女儿，铲锄她身上的玩劣习性。孩子她娘死得早，从小缺少母教，如果现在不加管教，长大了会讨人责骂。您做大舅的，千万不要因为年幼而宠她，该用规矩的时候必须用规矩。她娘在九泉之下，肯定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像她那样温文尔雅。（根据诗意，“含兹泉下者”中的“含”疑为“念”之误。）这首诗当作于陈洪绶第一次进京之前，因为离别的时间比较长，而陈道蕴又已在童年，其身上“失母训”的缺点越来越暴露，故陈洪绶有意将女儿托付在萧山外婆家，让学问大（太学生）的大舅亲自管教。

“无娘女”一度是陈洪绶的牵挂，哪怕远在天涯海角，这与陈洪绶后来对儿子的教育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反差，而这个反差的形成，缘于长女陈道蕴是“无娘女”，他将养育的责任独自承担，而在继娶韩氏后，他认为孩子不失母教，反而疏忽了对子女的教育，最终导致长子破家败业的难堪局面。

陈洪绶在继配韩氏之后，“无娘女”陈道蕴便有了继母，此时陈道蕴不必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了。当陈洪绶外出时，陈道蕴便与继母一起生活。但此时，出门在外的陈洪绶，内心深处依然没有放不下“无娘女”，他生怕女儿在家里受到这样那样的委曲。

陈洪绶的继配韩氏工吟咏，所以平时写信时，陈洪绶总是以诗相寄。在《泊横市寄内》两首诗中，第二首就隐藏了这个细节。诗曰：“一棹出门去，经年便未知。归期虽不改，世事竟难为。宁忆娇嗔处，休怀举案时。割甘分二女，多与没娘儿。”陈洪绶此次离家已长达一年之久，他特意写了一封信给妻子。诗中透露出一个信息——“世事竟难为”，意即这次外出并没将事情办成。因为离别太久了，陈洪绶给妻子说了一句“宁忆娇嗔处，休怀举案时”的情话，意思是，平时多想想两人拌嘴生气的事，不要去想两人恩爱的情景，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思念的痛苦。而诗的最后两句看似闲笔，实际却是陈洪绶对长女陈道蕴的牵挂，他也不怕妻子生气，竟然跟妻子说“割甘分二女，多与没娘儿”，其潜台词就是，在给两个女儿分好吃的食物时，你不要偏向自己的女儿，而要多分一些给“没娘儿”陈道蕴。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暴露了陈洪绶写此信的目的。（从这首诗中发现，韩氏生六子二女，最先出生的应该是女儿。）

其实在此之前，陈洪绶二十七岁那年在京城生病期间，他给内兄来商老还写过一封书信《答寄来商老》：“客边得病易伶仃，日夜思君托死生。悬望不来惟一叹，翻令世念顿然轻。”陈洪绶这场病拖了五六个月之久，他甚至想到了死。那么在死前，他得将后事交代清楚，而这个可以交代、值得托付的人便是内兄来商老。陈洪绶“托死生”到底是什么内容？他没有明说，但只要跟《内子殃以幼女寄育内兄来商老家嘱其训女》并读，这个“死生”就一目了然：自己得病去世，“无娘女”加“无爹女”陈道蕴该怎么办？这一年，陈道蕴大约八九岁的光景。

“无娘女”陈道蕴得父亲的养育，得大伯、大舅、继母的悉心照顾，最后长成了枫桥的才女。她后来嫁到了陈家隔壁村——楼家。关于她婆家的信息，在陈洪绶的《楼母毛太君哀辞》中有点滴的透露：

霜风暮寒行人嘻，楼家太君何辞帷。我有弱女字孙子，颠倒走吊泪欲垂。孝子哭泣几从死，握手慰唁劝啜糜。我则深为吾女痛，呼天再拜陈哀辞。太君慈孝和惠俭，通邑大都称母仪。我倩昔为无母子，太君笃爱如其儿。我女他日失妇职，为我护短必有之。此犹姑息胡足道，内则家训罔闻知。勤劳尚赖绩筐在，手泽更有田园遗。姑嫜之道无面命，密慎不得闻一词。周给贫乏声藉甚，若不亲承恐谩施。礼义家门最永从，太君流风定不衰。

这个楼母毛太君，是陈道蕴丈夫的祖母，姓毛。“我有弱女字孙子”，指陈道蕴嫁给了毛氏的孙子。毛氏去世时，陈道蕴“颠倒走吊泪欲垂”，说明陈道蕴是个孝妇。“我倩昔为无母子”，说明陈洪绶的女婿跟女儿的身世相似，女婿是“无母子”，女儿是“无娘女”。陈道蕴深得毛氏喜爱，痛爱她如同自己的女儿。而陈道蕴的婆家，从陈洪绶的哀辞中不难发现，是一个勤劳人家，是一个富裕人家，是一个孝道人家，是一个礼义人家，是一个乐善好施之家。

陈洪绶亲手调教出来的陈道蕴，果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她最后成为诸暨明代的一位名媛。

《光绪诸暨县志》有她的传记：“陈道蕴，枫桥人，章侯先生女。画得家法，工翎卉人物。尤善写竹，师管道升，晴箨新篁，潇脱出尘。小楷学赵松雪先生，尝命之写经，精致绝纶，因题其所居曰'写经轩’。”

《宣统诸暨县志》有更详细的文字：“陈道蕴，陈洪绶长女，画得家法。蕴母系萧山来斯行女，继母韩儒人，俱工吟咏。道蕴幼承闺训，又与父妾胡净鬘讲究六法，遂以诗画擅名越中。工翎毛、花卉、人物，尤善写作，师管仲姬，晴箨新篁，洒脱出神。小楷学赵文敏。洪绶尝命写经，精致绝伦，因题其居曰'写经轩’。适楼家。卒后，其弟字（陈儒桢）为刊其遗诗一卷，名曰“写经轩诗”，版归婿家，今未见。”

陈洪绶若泉下有知，当苦痛尽释，因为“无娘女”肖其母肖其父，名冠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