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随处是吾庐

陈洪绶是浙江诸暨枫桥陈家长道地人。他一生虽只活了五十五岁，但在故乡枫桥生活则长达四十年左右。枫桥的风土人情，枫桥的溪山美景，滋养了一代画家的艺术灵感，激发了一代画家的诗情画意。陈洪绶以故乡溪山为题材的作品，不仅在中国绘画史上创下了不朽的奇迹，也为故乡枫桥留下了一大笔精神文化遗产。

溪山，是枫溪山水的简称，深深地烙在陈洪绶的心底。因此，但凡他款署“枫溪洪绶”或“溪山洪绶”的画作，均可判定为在枫桥生活期间创作，时间在陈洪绶43岁进京之前。而《宝纶堂集》中的诗歌，除“避乱诗”“日课诗”“题画诗”之外，余下大量的“村居诗”也多创作于43岁之前，其吟诵的山水亦皆在枫桥。

陈洪绶是个爱游玩的人，这是继他爱吟诗、爱作画、爱唱曲、爱喝酒之余的第五大爱好，所有这些爱好，构成了他自己所谓“恋声色”的全部内容。

他的《醉书》诗写道：“杏花开日不摊书，日日沉酣归卜居。若到桃花开日饮，吾乡随处是吾庐。”一到春天，百花齐放，千山烂漫，陈洪绶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游思，他哪里还有心思闭门读书。良辰美景面前，他只想天天外出畅游，在花丛里陶醉，在花间把酒临风，赏花吟诗，天天酣醉，乐不思蜀。“吾乡随处是吾庐”一语道破了他对花卉的痴迷。也正因如此，后来陈洪绶在自家的借园内构筑了一个醉花亭。

既恋声色，又贪功名，这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陈洪绶每每遇到这对矛盾，便在心底生出无限的恨意：既恨功名未就，又恨错失浪游。他有一首题为《恨》的诗，真实地表达了这种心态。“生平恨家居，每怀浪游境。今日一出门，花间调酒病。酒病能死人，我胡不惜命？但得离家居，随处可灭性。何为作此言？大事不能证。”他最讨厌闭门苦读，他最热衷外出浪游，只要能走出家门，只要能坐在花间，就算自己醉死在花丛里，也在所不惜，功名哪有百花怡人。

哪怕是春雨淅沥，也抵挡不住他内心的冲动。他的《雨中》诗写道：“寒食前后天宜晴，大堤横塘取次行。飘风急雨深闭阁，花亦不开开不明。”清明节快到了，他早已等得急不可耐了，原本打算趁天晴到野外踏青，可偏偏遇上了飘风急雨，结果导致心情低落，因为雨天妨碍了花季，妨碍了花朵的绽放。

因为心心念念在溪山，导致陈洪绶读书极不专心。他的《高楼》诗道出了这个秘密。“溪头无处乞禅关，借得高楼好看山。一日看山三五次，读书深恨不教闲。”他登高的目的，不是为读书图安静，而是去远眺窗外的山景。这是陈洪绶年轻时读书情状的真实写照，读书心不在焉，必然导致科场的屡战屡败。

在《醉中书怀》一诗中，陈洪绶说过自己的理想生活。“青山到处便成家，不得出门每自嗟。若得西湖桥畔住，妻儿杨柳共桃花。”这就是陈洪绶的山水情结：以天地为庭院，山川皆为我盆景；以天地为屋庐，众生皆为我昆仲。这种情结伴随陈洪绶一生，他的一首失题诗这样写道：“老莲无一可移情，越水吴山概不轻。来世不知何处去，佛天肯许再来生。”惜乎遭遇了国破家亡，陈洪绶年轻时立下的浪迹山水的宏愿，一直到去世前才得以实现，他在杭州吴山一住三年，在生命尽头度过了一段“乐忘死”的美好时光。

陈洪绶对于四季的游赏曾经排过一个时间表。《送光中归》写道：“吾地甚僻陋，客来水一觞。山水粗足观，杖履可久长。正月梅花发，宿师梅花旁。三月茶笋熟，邀师下风篁。师为一年计，制茶亦甚忙。四月或可往，果蔬不得尝。过此六七月，炎途不可当。八月桂花发，天气尚未凉。九月红叶时，吾地多桕塘。后园菊百本，早晚凌秋霜。师来住十日，供养惟秋光。”临别之际，陈洪绶再次邀请光中师下次再来枫溪小住，在他拟定的计划中，除六七月因天气原因无景可赏之外，其余季节皆有风情，依次是：梅花、竹林、桂花、红叶、秋菊。

山水怡情！故乡的溪山之美，既丰富了陈洪绶诗画的题材，也陶冶了陈洪绶不俗的性格。他在《止章大厚弗往荆州》诗中说了一句颇经典的话，叫“吾乡佳山水，吾颇无俗气”，他的超凡脱俗源于庸常的生活，他用审美的眼光、专注的精神，于平中见奇，于淡中见味，化腐朽为神奇，他的花卉册、杂画册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陈洪绶诗中所谓的“随处”“到处”，指“吾乡”的“溪山”。这里包括枫桥的干溪、枫溪、东畈、西畈、牛头山、永枫庵，也包括城里的苎萝山、浣纱溪。除了这些，在陈洪绶诗中提到的“吾乡”风景，尚有五泄、西岩、狮子山等。

对五泄的钟情，当源于父亲陈于朝生前的推崇，陈于朝《松溪偶记》中有这样一段话：“诸暨亦会稽地，然于千岩万壑无奇也。独五泄不减项羽破章邯势，差足眺赏，然苦据山盘谷，登涉险僻，即邑人有垂老不及见者。故郑子翀曰：'五泄，山之隐逸者也。’”陈于朝还留下了《游五泄》诗二首，其一曰：“十里青峰自削成，五湖悬向太湖倾。几回欲上归云路，小憩孤鸿挂影藤。”其二曰：“黄河谁道自天来，滴尽天河泻劈崖。石磴何尝沉影去，常迟仙客拂尘埃。”陈洪绶后来按图索骥，一度在五泄流连忘返。他的《到五泄》诗即作于第一次游五泄时，诗曰：“五泄机缘到，今年始一看。奇从意外得，危以兴来安。踊跃登高峰，飞扬渡迅滩。夜归山雨急，相对有余欢。”此后，陈洪绶数到五泄，成为五泄的常客，或陪友人游五泄，或在五泄养病，这从他的《别五泄茂真》《卧病五泄答寄王予安》《五泄寄怀王子宣》等诗题中不难看出。他的《有赠翠卿》一诗，对深居五泄的生活有过描绘，诗曰：“五泄山中风雨夜，喜君匹马渡深溪。传杯乱石危峰下，写得新词悲欲啼。”陈洪绶游五泄有确切时间的是在天启四年（1624），27岁的陈洪绶与13岁的周亮工定为笔墨之交，一度“数同游五泄”。因为对五泄山水的钟爱，陈洪绶还绘有《五泄山图》（现藏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西岩属于枫桥南部靠近嵊州的山区，但风景往往藏这样的偏僻处。陈洪绶说“溪北树团团，不如溪南好”，大概就是通过游西岩等枫桥南部山水后得出的结论。他的《赠内游西岩》诗写道：“远山二十里余程，石厉松椎水碓声。女伴若逢山水僻，归需缓缓月初生。”这一次远足，陈洪绶犯了一个错误，因为他是带着妻子一起去的，结果回家时已经月上柳梢头了。诗写得浅显幽默，虽仅用一句话写了沿途的见闻，但“归需缓缓”四个字里已隐含了西岩溪山的美不胜收。

溪南的好风景，当然也包括今赵家镇境内的狮子山。某年十月，陈洪绶驾着马车路过这里，顺便停车赏景。他的《十月山行》诗写道：“日煖风恬作小春，春虫无数试精神。停车师子山头路，一树棠梨半笑人。”这首诗写得妙，妙就妙在“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陈洪绶用画家独特的眼光，不写山形水势，却突出了“无数春虫”和“一树棠梨”，一动一静，透露出十月小阳春的勃勃生机。陈洪绶诗中对细节的聚焦和放大，同时也是他工笔绘画的一种技巧。

生活即艺术，陈洪绶年轻时将生活过成诗情和画意，得益于故乡的溪山给了他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晚年，当他背井离乡，在城市以卖画为生却又卖不出画时，怀念故乡的溪山，再画故乡的溪山，竟成为他排谴烦恼痛苦的一种精神慰藉。他的《作画》诗写道：“吾家本溪山，不能溪山居。卖画城市间，神品卖不去。改途而资生，贬道难自恕。终当饥死乎？老夫徒烦虚。不如写溪山，飞梦得鶱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