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半夜，我狠狠教训了家里的狗。因为它不管六事，管上了闲事。它拖着链子，来到狗舍外，对着一道沟缝，持续不断地汪汪汪。它的喉咙天生就非同凡响，因为它是阿根廷杜高品种，它一刻不停地喊叫，耳朵哪里消受得了。
我在书房看书，屡次被它吵得心烦意乱，于是走向阳台，打开窗户，向它发出无声的警告。它一见我开窗，倏地钻进狗窝，立即消停安稳。可时隔不久，它又故伎重演。如是再三，我心生仇恨，看来是非教训它一顿不可了。
这条狗，年前已被我教训过一次。那是一个雨夜，它没有喊叫，却在那里嘭嘭嘭地拼命拆狗窝。我下去察看，它竟目中无我，嘴里喷着怒气，两眼充满血丝，拼着老命在啃咬脚下的一根木条，非要把狗笼子提起来。这个笼子是木条包装箱搭的，哪里经得起折腾，它若再用力啃咬一下，倾刻间就会崩塌。我用脚头教训它，它竟变本加厉。我索性解下链子，将它牵到门外。先是将它拴在电线杆上，让它体会无家可归的滋味，后来又将它拴在树底下，罚它通宵风吹雨淋。第二天它被解救，重新拴进笼子，却再也不敢拆窝了。
其实那天有点冤枉它。事情起因于耗子，耗子钻进包装箱底下，它顾着抓耗子，自然就顾不上笼子。那天它吃够了教训，所以后来每次见我时，目光就有了异样，我的一声咳嗽，可以吓得它乖乖钻进窝里。它惹不起我了，但躲得起我。
昨天的教训，它是注定逃不掉的。因为从前天开始，它一直在催生我的仇恨。前天半夜两三点钟，它接连不断地汪汪汪，把村庄的宁静撕得支离破碎，把我的睡眠撕得似有实无，把天上的月亮活生生喊成了太阳。我是让它管六事的，是将它当门卫的。有陌生人经过，它象征性叫一下，就算完成它的本职，可前天半夜连个鬼影都没有，它竟不顾我的睡眠，源源不断地制造着噪音。
昨晚临睡前，我克制着愤怒，用棍子吓唬它，用厉声正告它：“不要多管闲事，见陌生人就叫，没陌生人就睡觉。”哪知它阳奉阴违。我好不容易漫步在一个梦境里，冷不丁又被它截断了去路，那接连不断的汪汪汪，显然不是针对陌生人的，显然是跟狗管六事无关的。一看时间，快十二点，此时别的狗都睁着眼睛在睡觉，它却目中无人地对天长哮。我终于按捺不住，倏地从梦里爬起，走下楼去，操起棍子。我知道，我拿起棍子的时一刻，它立即闭了嘴，倏地进了窝。但是，既然我已经被它喊出门来，那么这一顿教训是它自找的。
我拿着棍子，站在狗窝前，狠狠地往里面捅了几下。它躲在窝里老老实实地接受惩罚，后来大概觉得躲着有生命危险，竟然钻出窝来了。这下正好，它一站到外面，我的棍子反而有了用武之地。于是，我的怒气通过棍子的传导，完成了一次痛快的发泄，那根散发着愤怒的棍子，不偏不倚落在它的背上，它吃了一棍子，又倏地钻进窝里。我告诉它：“你再叫，打死你。”
我赶紧回去睡觉，再次醒来时，六点多了。从来没有醒得这么晚，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从来都是因为它多管闲事而导致我的睡眠半生不熟。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老了，早上四五点钟就要醒来，原来真相是这条狗老了。它老得自以为是地忠诚，老得什么闲事都爱管，听见耗子作乱就叫个不停，听见风刮得大一点也叫个不停，别的狗叫它也叫，别的狗不叫它仍叫，如此下去如何了得？
上班之前，我走过去看了看它。自从半夜吃过一棍之后，它始终保持着缄默，一声都不敢叫。它正在趴在窝里，用舌头舔着身体，一定是那根细棍捅伤了它。见我来到窝前，也不站起来迎接，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它就那么懒洋洋的，用更加异样的目光扫了我一下，然后目光变得散漫，散漫的目光朝着远方。
这就对了！这个架子看上去就规范了，规范得像设置在村口或小区门口的那道防控新冠肺炎的关卡。那些关卡，曾经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现在新冠肺炎得到了控制，你说它还有防控的功能吗？根本没有！你说它可以拆掉了吗？绝对不能！所以现在那些关卡，有的有人有的没人，有时有人有时没人，有的聊天有的刷屏，有的是义工有的拿报酬。我每天穿行在城乡的角角落落，总是见到五花八门的关卡，脑子里始终想不通，我能想到的最后结果，竟认为它是形式主义与官僚主义苟且后的产物，是两种主义在基层大行其道与繁衍兴旺。甚至，它终于也潜移默化了我家的狗。
我家的狗，今天幡然醒悟。终于吃透了我的意图，终于学会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终于知道了啥叫睁只眼闭只眼。这多好，我让它干啥它就干啥，它得让我展示权威啊；它在那里装模作样，它得接受我的检查啊。它若多管闲事，狗拿耗子，弄出动静，肯定得挨揍。
我家的狗啊，我得再跟你说一句，你要学会机灵：下次当我挥舞官僚主义大棒时，你一定要用形式主义巧妙躲藏，就像今天早晨你那副心不在焉的神态，我们不就相安无事了吗？我们不就体现各自的价值了吗？不不不！我是人值，你是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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