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草

同样是草，车前草可谓是百草园里的“网红”了。但是，直到今年春天，我才真正认识它的面孔。一直没有写它，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尝过作为野蔬的车前草。

车前草是它的学名。它的别名，因其四海遍布，故有一大堆五花八门的称呼：当道、地胆头、地衣、过路、车前突、车轮菜、车轱辘菜、鸟足、胜马、塔日马、牛遗、牛舌草、牛舄、马舄、驴耳朵菜、猪耳草、猪肚菜、虾蟆衣、蛤蚂草、虾蟆草、黄蟆龟草、蟾蜍草、陵舄、胜舄、钱贯草、白贯草、饭匙草、七星草、五根草、灰盆草、打官司草，等等。

我们这里，并不叫车前草。若问村民啥是车前草，估计99%的人会摇头，但若问是啥是官司草，则一半人会说得头头是道。是的，我们这里叫它官司草。比我年长的人，应该都认识这种草的。

官司草的名字取得有点怪。官司，是指诉讼，可这种野草怎么会跟官司牵连在一起呢？别的地方竟还在“官司草”前面加个“打”字，称呼其为“打官司草”，就更不可思议了，难道打官司要用这种草？于是搜索名字的由来，得知“打官司草”是小孩的一个游戏，即用车前草打对方，赢的一方算是官司胜出，故车前草也被称作打官司草。但这样的解释不足为信。

以我的理解，这个“官司”不是现代的官司，其实它是一个古汉语，旧时泛指官吏或政府。那么官司草，为何跟官吏或政府沾边呢？答案在如下几个传说中：

一个是关于车前草名字由来的故事。相传，汉代名将马武，带领军队远出征战，被围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时值盛夏，军士和战马都因缺水而得了尿血症，战士们个个焦急万分。一个名叫张勇的马夫，偶然发现有三匹患尿血症的马不治而愈，寻根追源，只见地面上一片象牛耳形的野草被马吃光。为证实其效果，他又亲自试服，亦见奇效。于是报告马武。马将军大喜，问此草长在何处？张勇用手一指：“就在大车前面。”马武笑道：“此天助我也，好个车前草。”

一个是关于张籍用车前草治眼疾的故事。唐元和初年，与张籍同时的文学家韦处厚出任开州刺史，当他得知张籍患眼病后，立即从开州给远在长安的张籍寄去了治疗眼病的车前草。张籍收到草药，感激万分，随即写了一首《答开州韦使君召寄车前子》诗：“开州午月车前子，作药人借道有神。惭愧使君怜眼病，二千里外寄闲人。”（开州五月所产的车前草，制药的人都说它治眼疾很神奇。你如此怜爱我这个患眼病的人，竟从三千里外特意给我寄来草药。）

一个是关于欧阳修服用车前草的故事。传说，欧阳修常苦于腹泻，屡治无效。他的夫人说：“市上有人售治疗腹泻的药，三文钱一贴，何不一试？”欧阳修不信。妻子无奈，只好请名医开方，买来一贴草药。欧阳修饮而病愈，事后妻子以实告之，欧阳修以重金谢卖药人，以求其方，售药人说：“一味车前草而已。”

三个故事，都跟官吏相关。汉代将士用车前草治愈了尿血症；唐代官吏用车前草送友人治愈了眼疾；宋代官吏用车前草治愈了腹泻……车前草本是普通的中草药，但它一经官吏使用，一经文人宣扬，其疗效便愈加显得神奇，于是车前草在百草中的地位就噌噌噌上升了，几乎成为“名贵”的代名词。老百姓知道了它的真相，自然对车前草刮目相看，乃至肃然起敬。从此，就将车前草叫作官司草，因为它是做官的人都十分看重的草药呀。

大概因为车前草很早跟官吏沾了边，身价倍增，故成书于汉代的我国最早的药学专著《神农本草经》，也将车前草列入上品。至于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那当然更不敢忽视它了，说它主治：血淋作痛、老人淋病、妊妇热淋、阴囊冷痛、久患内障、小便不通、小便尿血、湿气腰疼、鼻血不止、两目红痛、目翳初起等病。

乡村的野草，总是药食兼用。车前草也不例外。车前草的药用价值，曾一度盖过了它的食用价值。等到乡村中医失传，车前草则彻底沦落为无人能识的野草了。

说到车前草的食用价值，那可有说道了。因为它是《诗经》里提到过的一种植物。在春秋时代，车前草的名字不叫车前草，而叫“芣苡”（fú yǐ，读作“扶以”）。《诗经·周南·芣苡》就是写这种草的：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诗经》里的民间歌谣大多采用重章叠句的形式，但像《芣苡》这样重叠得如此厉害，倒也绝无仅有。全诗三章十二句，其实只有六个动词——采、有、掇、捋、袺、襭，其余全都重复。这是一首简单明快、往复循环、朗朗上口的歌谣。其歌词大意是：繁茂鲜艳的芣苡呀，我们赶紧来采呀。繁茂鲜艳的芣苢呀，我们赶紧采起来。繁茂鲜艳的芣苡呀，一片一片摘下来。繁茂鲜艳的芣苢呀，一把一把捋下来。繁茂鲜艳的芣苡呀，提起衣襟兜起来。繁茂鲜艳的芣苢呀，掖起衣襟兜回来。

一个晴朗的日子，一群妇女吆三喝五，到野外去采芣苡。她们一边采集，一边歌唱，充满了欢乐之情。看她们的动作：先是“采之”，呼朋唤友——“我们一起去采芣苡吧！”于是，一齐来到了野外；她们看到成片的芣苡，便纷纷“有之”，在地上采挖；继而是“掇之”，把挖好的芣苡从地上捡起来；再是“捊之”，顺着它们的枝条捊顺；又是“袺之”，提起衣襟，兜住手里的一把把芣苡；最后是“襭之”，翻转衣襟插于腰带，兜着芣苡满载而归。

看来西施生活的春秋时代，妇女们是蛮休闲惬意的，你看，明明说去采车前草，结果却连只篮子都不肯拿，竟直接用衣襟来兜。但我对于她们采车前草的六个连贯动作，倒信以为然，且佩服这歌词写得如此形象生动。

泉溪书房所在，少见这种车前草，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寻找。后来，终于在一个山脚下，一条人迹罕至的野猫路边，看到了成群结队的车前草，这个发现令我欣喜若狂。所以自春至夏，它们就一直在我的惦记里成长着。

夏日的一个清晨，我在裤袋里装了两只塑料袋，独自一人去采车前草了。那天正值雨后初霁，地上湿漉漉的，故不用借助任何工具，用手就能连根拔起车前草。我右手拔草，交给左手握着，一会儿就有了一捧。于是捊顺了，将它放在路边。沿路拔过二三十米，路边就堆起十数捧车前草。最后把它们装进塑料袋，满载而归。我的动作，竟也符合春秋时代妇女们采车前草的那一套路数，无非我是用袋装，而她们是用衣兜。当然，我也没有像她们那样一边采集一边唱歌。

我采来的车前草，都已老了，长着一串串籽，故不能当野蔬食用。于是清洗干净，在太阳下晒干，用于日后泡茶。暂时还不敢使用自己晒制的车前草，于是又在淘宝上购买了两袋成品，是山东的车前草，株型小，去了根，很干净，闻起来有一股清香，泡水喝也可口。于是，给父亲一袋，因为车前草可以治咳嗽，我自己留一袋，因为车前草可以明目。

因为在手机上查过车前草的资料，后来手机百度就不断地给我推送车前草的视频，简直是霸屏了。这倒也好，终于让我放心了。车前草幼苗可食，晒干后可入药，是全国人民都公认的事。

车前草理当成为泉溪野蔬，可惜已经错过了季节。那就只好等明年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