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事·人物记·英喜哥

我们尊称为“姨奶奶”的我奶奶的一位姐姐，嫁到了同为“十八泡”之一的阎家泡（今滦南县倴城镇北营村）王姓人家。

王家是富裕人家，曾有能力在清末时供姨奶奶的公公进过学。我的父亲曾听老人“讲”老李家进士“二老太爷”的文章。老人说，“你别怪人家能考上，人家那文章跟咱们做的真不一样！你比如夸一样儿东西，人家开头儿先说这东西哪儿不好，完了再说哪儿好哪儿好；咱们呢，一上来就说好，说到末尾，收不了尾了——你头里都把东西夸儿天上去咧，最后还咋夸？”“人家那文章做的就是好！”可惜老人考来考去最后也只考了个童生或秀才，没能取得举人、进士这样“像样儿的功名”。

老人是位善人。有一天天蒙蒙亮儿到倴城赶集，走到牛东庄儿庄北儿北河大（石）桥上，捡到一个紫皮包袱，拎了拎挺沉，打开一看，装了满满一包袱洋钱。老人心想，这必是有人办事所用，马虎大意丢在了桥上，否则哪没事沉沉儿地背这么些钱？待会准得来找！老人集也不去赶了，坐在桥边等着。果然，不一会，一个人急力麻慌地来到桥上，见老人坐在那里，话都说不利索地问：“你老在这儿歇着呢？没看见哪从桥上检个包袱哇？”老人答：“嗯，岁数大咧，走疙瘩道儿就使得慌，歇会儿。咋的了？你丢儿啥儿咧？”“唉呀，你说这可咋整！大早下的惦着上倴城办事儿，包了一包袱钱，骑着驴拴儿鞍子后头咧，哪知道丢儿半道上咧！这钱要是丢溜这一家子的日子就得别过咧呀！”说着，眼眶子就湿了。老人一看，欠身拿出包袱，问来人：“嗯，我还真在桥上捡了个包袱，你看看是你的呀？”那人一看包袱，赶紧抢在手里，再打开包袱，看看里头的洋钱，“扑通”就给老人跪下了，哭着给老人磕头：“你老这可是救我一命、救了我们一家子的命啊！忒谢谢你老咧呀！”老人扶起来人，也没告诉他自己姓啥叫啥、是哪儿的人，只是说了句：“中咧，钱找着咧就中咧，你快办事儿去吧，我也得赶集去咧。往后装个钱啥的可得加小心，银子钱儿上没小事儿啊！”就这样做着人、做着事儿，王家的家业一直没有荒败。

到了姨奶奶这一辈儿，王家有百十亩地，但姨奶奶和我奶奶一样的性格，老实懦弱，大话都说不出一声儿，姨奶奶的丈夫、我们的“姨爷”也老实，姨奶奶的儿子、我们的“表大大”从小儿念书，下学后在外庄儿教书，地就由姨奶奶的儿媳、我们的大妈经管。大妈大高个儿，大脚、大身坯，点种扬场、耪地耠垄，地里、场里的活计都能做，但说话办事儿直愣强硬，对雇的“活”管得很紧，该说就说，应训就训，有时甚至苛刻，虽然把家业操持得兴旺，却得罪下不少庄里“做活”（扛活）的穷人。

就因为这个脾气，“土改”来时，同为地主家庭成员，姨爷、姨奶奶、表大大都没咋挨整，大妈却被批斗得厉害，“上台”低头弯腰、挨打挨骂，下台耷拉着脑袋踅着边儿走道儿。到“文化大革命”，姨爷、姨奶奶、表大大、大妈先后去世，大妈的两个儿子，我叫英喜哥、太平哥的，成了孤儿。

我的父亲母亲虽然从“四清”运动就挨整，陷入赤贫，但对前文所述我的大舅姥爷和英喜哥、太平哥等“可怜人”，却怜惜之心不减，经常尽自己所能给予照顾，做不了别的，当春秋换季，只要有余力，就为俩表侄做双夹鞋、棉鞋；英喜哥心有感动，常到我家来，看望表叔、表婶儿，母亲又让他带来一些衣物，为他和太平哥做些缝缝连连的活计。

不知是天生的“随着”上一辈，还是因为环境的原因，英喜哥很是老实、温顺，话少，到我家来，和父亲母亲说过几句“面儿上的话”，往下就是在炕沿的一头儿闷头坐着，赶上吃饭，让吃就吃，话说完、母亲把他们兄弟的活计做完，离吃饭还远，就表示了谢意回去。有一回，是在“地震”以后了，我家还住在简易房里，看着已经三十大几的英喜哥走出临街的梢门闷闷离去，母亲心痛地对父亲说：“你说这英喜真可怜，也没个姐妹子啥的，要是有个姐妹子的也换个亲，不也是个人家儿，是个日子！”

换亲，是“散社儿”以前发生在很多农村被称为“四类分子”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子女身上的婚姻现象。在那个时代，“四类分子”的子女受家庭出身影响，与他们的祖辈、父辈一样，都是政治上的贱民，人群里的异类，绝大多数男孩都误了青春，打了光棍。但不管是异类还是贱民，做父母的总不愿自己的儿子孤苦一生，有闺女的人家，就千方百计地做闺女的工作，让闺女舍了对自己爱情、幸福婚姻生活的追求，嫁给同样身份、有闺女的人家的小子，换来对方的闺女，做自己的嫂子或兄弟媳妇，有的知道心疼家里的姑娘，也会主动这样做。但这样的婚姻，多半不幸，三里二庄儿经常有“哪家哪家换亲的姑娘跑回来了”、“哪家哪家换亲的姑娘看不上对象，到婆婆家过不了日子吃药死咧”等等传言。

但英喜哥虽然没有姐妹子为自己换亲，却迎来了世事的变迁。“散社儿”了，“四类分子”摘帽儿的摘帽儿，平反的平反，他们的子女，也得到了梦寐已久的、与庄里“成分好”的姑娘小伙子平等的身份。他们欣喜万分，更珍惜这多少年求不来的、仅凭勤谨、出力就能过上好生活的机会，下死力种自己的承包地，不辞辛苦“赶圈儿集”做小买卖，熬灯瞎火学修理机器、攒收音机、攒电机等等技术，“咋打得粮食多咋种地，啥挣钱做啥”；他们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就为着不再“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活着”，就为着过上“跟一般大儿的一样的生活”！

三二年过去，英喜哥和太平哥的日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哥儿俩勤谨老实，都是正道人，又有了钱，正当年的太平哥说上了媳妇，几年后，过了岁数的英喜哥从间壁儿庄儿说了一位带着一个闺女的寡妇，也成了家。

随着岁数一年比一年大，英喜哥来我家越来越少，直至断了来往，但我的父亲母亲都为英喜哥过上了好生活、成了家感到欣慰，有时说起来，好像卸下了一副压在心里的担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