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事·人物记·“锦肘子”和“肮脏儿”

“锦肘子”，于家泡人，于姓；“肮脏儿”，高泡人，不知姓名。

锦肘子的父亲是一位有意思的人。1938年7月，共产党、国民党、无党派人士联合发动冀东人民抗日武装大起义，建立“冀东抗日联军”，老人参加了抗联。当年十月，冀东抗联随前来接应的八路军第四纵队西撤平西抗日根据地（今北京房山、延庆、河北涞水、涿州一代），一路遭到日伪军的截击，大部溃散，老人脱离了部队。但抗联西撤后日伪对冀东地区实施严酷统制，大肆捕杀抗联战士，老人逃亡东北，两三年后才回到家乡，做了于家泡唯一的屠夫，以杀猪卖肉为业。

我的二爷即我祖父的二弟过日子“紫泥”（方言，即过日子象河底的紫泥一样“细”），家里的倭瓜秧结的倭瓜长到碗大，舍不得吃，偷偷拿到集上去卖，听到敲打梆子的声音，出来买块豆腐，着手捧着往家走，不小心被“土路噶”（方言，土坷垃）绊了一下，豆腐掉在地上，二爷赶紧捡起来吹吹沾上的土，拿回家洗洗吃了，间壁儿一高姓人摸了螃蟹卖，二爷拨拉半天，捡了最小、最没活力的，讲了半天价拿回家去，不一会又回来，跟人家说：“兄弟这螃蟹给你吧，你二嫂子不让吃啊！”高姓人贬斥二爷：“二哥你没吃这个的命啊，你快给我撂这儿吧！”梁泡“吃河道的”来庄里卖鱼，二爷是哪个小买哪个，锦肘子的父亲则是哪个大、哪个活泛买哪个，庄里人笑话二爷，老人说：“啥虫眼儿嗑啥木头，一个人一个命！”二爷八十多岁的时候，我三爷家的一位哥结婚，二爷去“坐席”，被一块肉噎住，当场殁在席上。

1953年，“国家”开办很多厂子，到唐山招工，庄里不少年轻人到唐山报名，锦肘子也跟着去，但当天没走得了，蔫蔫儿地回了家。晚上，他的父亲不睡觉，“嚓嚓”磨刀，媳妇问：“又没啥使性儿（方言，用处）磨刀做啥？”老人恨恨地说：“这个废物这个，没啥出息，养活着他做啥，我杀儿他个狗操的！”老娘子吓得乱颤，赶紧叫醒已经睡下的锦肘子，哆嗦着说：“锦肘子你快走吧！你爸爸磨刀呢呀，说你要不出去非杀儿你不可呀！”锦肘子一听，咕噜身爬起来就奔往了唐山。第二天，锦肘子被铁路部门招走，后来落在保定，当了火车司机。

“肮脏儿”则从小没了父亲，家里没房没地，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他，黑间没住处，老娘子在庄里找犄角旮旯挖了个地窨子，捡树枝子、高粱秫秸盖顶，带着儿子住，白天没饭吃，就串家儿讨着要着吃。因为穿的破烂，长年不洗脸、不铰头发，忒肮脏，庄里人就给他起了“肮脏儿”这么个名字。1941年，共产党“开辟”地区，派来“小组队”到庄里，庄里人对“小组队”说：“你们快把肮脏儿带走吧，要不这孩子早晚得饿死家儿啦！”“小组队”带走了十四五岁的肮脏儿。

许多年后，锦肘子在保定逛商场，看见头里有一个人带着媳妇也在逛。这人穿一身“干部服”，媳妇烫着波浪头，非常“洋气”。锦肘子看这人咋看咋像肮脏儿，快走几步凑近了仔细看，更像。锦肘子想，肮脏儿咋到这儿了呢？还当了干部儿？想上前打听，又怕认错人不好意思。但这人也忒像肮脏儿啊！跟着走了一阵，锦肘子下决心赶上去问：“同志你不是肮脏儿啊？”肮脏儿一听，楞在了当地。自从进入部队，“肮脏儿”这个名字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叫了，这人是哪呢？还说着一口家乡话。“你是哪吔？咋知道我的小名儿？”“你就说你是不是肮脏儿吧！”“是啊！你是哪吔？”锦肘子激动不已，大声说：“你真是肮脏儿啊！我是锦肘子！不认得我咧？”肮脏儿一听，恨不得一蹦多高：“哎呀！锦肘子！你咋到这儿咧？”俩人握着手儿互相打量一阵儿，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原来，肮脏儿参军后，多年征战，一直打到朝鲜，“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已经是营级干部的肮脏儿转业到保定一家钢厂当了书记，娶妻成家。锦肘子小时候很“柴”，爱逗孩子，哪家的孩子在街上玩儿，非把人家逗哭了不可，肮脏儿小时候更没少挨他逗哄，当然记得他。只是十多年过去，俩人的面相变化很大，又远离家乡千里之外，一时谁又敢认？俩人从此处成了亲人。

锦肘子的父母得了他不少济。虽然很少回家，锦肘子一直按时按节给家里寄钱，后来父亲去世，母亲跟着哥嫂子过，哥去世得早，就把钱寄给嫂子。他的母亲和嫂子带着哥撇下的好几个孩子过，家里没壮劳力，生活也没有困难过，大人孩子出来进去都穿得很“四至”。

锦肘子曾经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之一，母亲总羡慕锦肘子有出息，知道惦着家儿，不断地给家里寄钱，连哥嫂子都跟着沾了光。我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多挣钱，让爸爸妈、哥姐、兄弟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