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事·少年玩儿事·“冲仗”

我们这代人，上小学的时候儿受的是“斗争”教育，课堂上老师讲的是“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课本儿里的课文儿是“刘文学和偷集体辣椒的老地主作斗争英勇牺牲”、“半夜鸡叫”，看的电影儿是《鸡毛信》《红孩子》《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学校儿组织的活动是参加大队召开的批判“四类分子”的大会、拿着红缨枪到庄头儿上堵赶集的大人，“审查”他们是不是“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脑子里灌满了“斗争”观念。

有了“斗争”观念，在生活儿里，我们“照葫芦画瓢”，跟心里觉着是的各种坏人坏事儿、“剥削行为”作斗争，跟各种各样儿的“敌人”“打仗”。那时候儿生产队按人口儿分粮食，高粱、粒黍、白薯之类的粗粮多，唯一的细粮麦子分得少，我们家儿人口儿多，粮食年年儿不够吃，我爸爸就在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儿，推着车子走百儿八十里，到滦县九百户的朋友家借白薯干儿、高粱，麦收的时候儿还人家麦子，细粮换粗粮，换的斤数儿多点儿，好歹能多吃几天。但麦收了，队儿里分了麦子，一家人却吃不上几顿馒头、面条儿，就还是一天三顿儿秫米粥、白薯干儿粥，我馋得慌，“斗争”观念上涌，动了心思，经常在晌豁散学以后检查面板子，看是不是有白面痕迹，一旦发现有，就大吵吵小叫：“你们一家子都是大地主！都把分给我的白面偷着吃咧，不给我吃，剥削人！”这成了我们家儿几十年的笑话儿。

学打仗，就三天两头儿找“敌人”，“冲仗”。冲，是方言，读四声，意思是拿砖头儿瓦块儿使劲抛出砸人；冲仗，就是跟“敌人”互相“冲”。

冲仗的“敌人”，是界壁儿邻右庄儿的孩子。那时候儿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庄里野小子多，一个庄儿一般大儿的咋着也有一、二十个，散学了，说不上因为啥，俩庄儿的小子们就会打起来，“冲”起来。于家泡的小人儿冲仗，最多的是跟梁泡儿、高泡儿的人“冲”。

我最早参加的“冲仗”，就是跟梁泡儿的小人儿“冲”，大约是在七、八岁儿的时候儿。那时候儿我没出“五服”的三爷家的老小、我们的“老叔”十二、三岁儿，是庄里的孩子王，指挥着庄里的小子们跟梁泡儿的一大群小人儿介着俩庄儿当间儿的西边儿小河儿互相“冲”。孩子们大点儿的“冲”，小点儿的捡砖石瓦块，给大孩子送“弹药”，还得躲着梁泡儿人“冲”过来的“子弹”，“战斗”紧张激烈，对方“冲”过来的砖石瓦块在耳头边儿“嗖嗖”作响，时不时地有人挨“冲”上（方言，击中），但老叔站在一边儿，大声吆喝指挥，对“敌人”“冲”过来的“子弹”不躲不避，很有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我对老叔无比仰慕，在心里把己个儿当成老叔的“警卫员儿”，主动站到他身边儿，寻思要是有石头“冲”到老叔的跟前儿，也要象电影儿里的警卫员儿一样儿，扑过去替“首长”挡住。不幸的是，没站一会儿，“掩护”“首长”的机会没等到，我就被对方着弹弓子射过来的一个小石头子儿射中脑门儿，不得不“撤”到了后边儿。

“地震”以后，我长到老叔当年的岁数儿，成了庄里冲仗的主力，比当年的老叔他们更野，成天儿带着庄里的小人儿会梁泡一般大儿的“冲”。我们家儿地震以后盖的简易房是庄西头儿第一家儿，就在西边儿小河儿东沿儿道儿边儿上，我们会梁泡儿的小人儿介着西边儿小河儿冲仗，西边儿墙上、简易房房顶上撂着的瓦瓷盆子遭了殃，说不定哪天就得砸坏一个，有时候儿对方有大孩子“参战”，石头扔得远，甚至会扔进院儿里，大人受到惊吓，冲出院门儿吵吵我们，我们慌不迭儿地逃跑，虽然不败，也是败了，对方就在我们身后哈哈大笑，有的时侯儿还会追着我们在后头猛“冲”，一直追得我们串当院儿四散而逃才作罢。

冲仗是“战斗”，“要战斗就得有牺牲”，有的时候儿难免有人挨“冲”得头破血流。有一年夏天，家里给我做了一件儿新白布衫，我觉着挺光彩，就成天儿穿着，刚穿上两天，就赶上于家泡的小人儿跟高泡儿的冲仗。高泡儿在南，于家泡在北，冲仗的地点在俩庄儿当间儿、从倴城去往北坡儿上官道东边儿的空地。空地邻着我大姑家，他家在空地的南头儿种了一点儿黏高粱，我为了离高泡儿人近点儿，好（方言，容易）“冲”他们，带着几个小人儿“匍匐前进”，钻到高粱地南头儿，但没想到，我们刚爬到这儿，一大片砖石瓦块就“冲”到了我们头上，一块石头不当不正，正“冲”着我脑瓜门子右边儿，血当时就流了下来。原来，我的白布衫在黄昏时候儿忒显眼，早挨他们发现了，他们“集中火力”，把砖石瓦块都“冲”向我们，我只得捂着流血的脑袋带着人们跑回庄里。

可那时候儿就是冲仗“冲”得脑袋开花，也不敢家去，到家儿肯定挨说，说不定还得挨打。我二婶儿家会我同岁、比我生月儿大几个月的叔伯哥拉着我跑到他家，他家的几个姐正在家儿拉嗑儿，一看我满脸是血地跑进屋儿，赶紧着洗脸盆舀儿来清水，给我洗了伤口，又着手绢儿给我包上，一边儿忙活，一边儿连说带训，教育我们往后可别再冲仗。

在二婶儿家待了老长时候儿，伤口儿不流血了，我才揭了手绢儿，回了家。从此以后，一群小人儿胆儿小了，冲仗越来越少，再长大一点儿，上了初中，就彻底会冲仗告别。

野小子们冲仗，当然不全是“斗争”教育、“斗争”观念所致，但“斗争”教育、“斗争”观念却深深刻进我们的脑海、不可磨灭，即便在我们长大以后，“斗争”不再是社会主流儿，以“斗争”为乐、以“斗争”为荣，还是在一些人身上有所体现，给社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不好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