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真怪。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生养他的故乡，怀恋他的童年。不管他怎样克制，故乡的往事，总会梦绕魂牵地缠着他，使他常常陷入甜蜜的回忆。
我就是这样，常常想念家乡，想念那生我育我的土地，更想念那条四季奔流，不舍昼夜，给了我生命的悠悠小河。
我出生在秦巴山中，是喝着山沟里的水长大的。那瘦瘦的山弯，那叮咚流淌的小河，那绵绵的山道和洒满温馨的竹林桃花小院，便是我的童年世界。
那儿山岭耸峙，迭迭重重。而水哩，却不怕山高路远，总是不怕苦、不怕累，锲而不舍地追随着大山。山高水亦高，步步紧追。追到沟渠，追到山腰，追到山顶，直追出一眼眼清粼粼的山泉，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
她们从石缝中滴嗒、滴嗒地渗出，又从坑凹里的草丛中慢慢地冒出来。在绿茵茵的藓苔间、在黄灿灿的枯叶中，在静静的山沟里流淌、流淌，四季不涸。她们绕山而行，随山而转，倚山缠绵。澄澈清莹，一脉清流，千秋不断，从容自如地轻轻地、不知疲倦地为乡亲们弹拨着悦耳的天然妙曲。
她们丝丝缕缕，点点线线，缓缓地移动着，滴滴汇集着。纳千滴、融万珠，坚韧不拔，艰辛执著。在探索中前进，不断地寻找着自已的道路，后来终成为一条哗啦啦地汤汤小河。
全村一百来户人家，全都背依翠绿的大山，门傍晶莹碧透的叮咚流水，沿小河两岸零零散散地居住着。
水，是地球的血液，是生命之源，是农业的命脉，更是滋润大山的精灵。沿小河两岸不足五公里就镶嵌着80多亩水田。块块水田随河岸缠来绕去。
春天，天上白云苍狗变幻，地上绿涛迎眸舒卷。麦苗儿绿，菜花儿黄，鸡儿鸣叫，鸭儿嬉闹，猪羊壮，牛儿肥。浣衣姑娘溪边嬉水，山歌伴着春耕忙。绣成了一幅幅唯美曼妙的山村油画。
夏天，绿茵茵的秧苗，在水田中横竖成行，随风摇曳。清晨，将门推开，映入眼帘的便是青田伴绿水和绿水绕青田。正如王安石所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清风拂面，绿意盎然。晚上，随着夜幕的拉动，秧苗上的叶片儿挂满了颗颗露珠，窝窝噼啦作响地竟争着生长。一天一个节，走过一节，再拔一节。那些不甘寂寞的青蛙，这时特别活跃。水田成了它们的乐园，大家放歌欢唱，尽情蹈舞。一只只爬高上低，鼓着突眼，张着大嘴，嘎哇哇，嘎哇哇地欢唱着，跳跃着。一只领唱，全体迎合，哇声就象绿色海洋里的一场盛大音乐会，你唱罢我接上。唱得一个比一个卖力：有的清越激扬，有的混浊低沉，但个个不依不饶，誓不罢休。不怕疲劳，不怕舌噪，此起彼伏，通霄达旦，连成一片。就是这些田野里的交响曲、迷人的生命歌唱，不停地给劳作了一天的乡亲们奏着一首首动人的催眠曲，也给寂静地大山注入了新的活力。
秋天，更是一片丰收景象。小河两岸，块块稻田，一穗穗金灿灿的谷线儿带着馨香排列有序，被颗粒饱满的谷粒儿压得湾了腰，低下了头。被香喷喷、甜丝丝地秋风一吹，沉甸甸的稻穗翻卷着金色的波浪。一起一伏，随风摇曳，散发出阵阵清香，一缕缕钻进鼻孔，浸入人的心田。还有堤岸上悠闲吃草的牛羊，累累的果树，嬉耍的牧童。鸭子踩蛋，鸡群觅食。这一切，在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映衬下，如诗如缎，宛如一幅绮丽多姿的长轴风景画。真让人销魂铄骨，心旷神怡。
到了下午，夕阳镀金，黄昏晚唱。忙碌了一天的乡亲们背着丰收，不断地从隐隐约约、细麻绳般的山道上赶着牛羊，吼着高吭的牛歌，唱着悦耳的小调，摇摇晃晃地收工往家里返。歌声在绿油油的山坡上流淌回荡，在晶莹明净的河水上跳跃、滑翔，然后，又被潺潺地流水悠悠地送向远方……过不了抽一支烟的时光，太阳就有气无力地滚下山巅，但她不忘大地，总是恋恋不舍地把最后一缕缕五彩缤纷的余辉，无私的洒下大地，投向天空，再次把大地画成一幅多彩多姿的油画。这时，河水也似乎被她的勤劳和无私感动，把歌儿唱得更加起劲，更加优美。流进小潭的水打着漩漩，跌在石上的水喷起泡沫，就在这一泓碧水里，中午收工的人们在河边洗脚擦身子。妇女选一块平滑的洗衣石，把皱巴巴、烂兮兮的衣裤放在河里泡上几泡，揉上几揉，又慢慢地在石头上展开，洒些烧熟砸碎的皂角沫在衣服上，抡起棒槌，翻来覆去地捶，再轻轻地揉揉搓搓，于是，脏兮兮的水便随波逐流。污垢和皂角沫慢慢散开，又慢慢流走。不一会儿，岸边的草丛间，树枝上，到处挂满了五彩斑斓、花花绿绿、缀满补丁的“万国旗”。 有时，河边没人，妇女们便大胆地脱掉衣服，赤着上身，绾起裤子，把嫩白的腿伸进水里，肆无忌惮地擦洗。白生生的肉，引得小伙子们心痒眼馋，躲在巨石或草丛中，静静地偷看，有些侄兄侄弟，忍不住，一个箭步扑过去，不是摸奶挠腋，就是嬉戏取闹。男人过了瘾，女人吓出了汗，少不了挨上一顿臭骂；有的，放下背篓和农具，把沾满黄土的脚伸进水里，任其冲涮，随意嬉水。或掬一捧水，噗哧、噗哧地洗几把脸，擦擦身上的汗水，或跳进水里哗哧、哗哧地游上几把，尽情享受着劳动归来的喜悦。
我家住在水田边，推开后门便是稻田，打开大门就是温柔恬静的小河。河水不但清澈明净，粼粼鲜活，而且永无休止的为乡亲们唱着欢乐和谐的山歌。
这条“逢山转身回秋眸，遇滩摄足曳翠裙” 的小河，充溢和散发着奇妙的神韵，她除灌溉全村的水田外，还滋润着乡亲，给乡亲们提供着丰富的水产和动力。
在碧波荡漾的小河里，一年四季，鱼游虾荡，蟹肥鳖壮，为乡亲们的餐桌增添着新的美味佳肴，注入着艰辛劳作后的欢声笑语。
特别在河水丰满、鱼虾肥壮的夏末秋初，乡亲们上山割些麻柳枝儿或在河边拔些蓼子苗。顶着烈日，在河滩上用舂石舂成淖泥，待药性发作后便装进麻袋，放在紧水浪上用双脚不停地踩，再用手不停地搓，慢慢地将药汁挤出。
挤出的药水与河水溶为一体，顺流而下。药水所到之处，平时快活游荡的鱼儿一喝进肚里，便头闷脑晕，纷纷从水中的石缝间、岩石下、深谭里，争先恐后地飘浮到水面上。顿时，在河水中，在小潭里，鱼头躜动，争先跳跃。站在河岸上、潭中间的人们，兴高采烈地忙个不停。有的用手逮，有的用网捞。无论男女老少，过路行人，都站在岸边观看，看得心潮涌动时，就卷起裤腿下河捕捞。一个个噗哩噗嗵地在水中竞捕着。快畅欢呼，其乐无穷。偶尔捕捉到一条大鱼或鳖蟹什么的，大家聚在一起，指脚划手，争先观看，啧啧称赞，欢天喜地，不亦乐乎。
药水流到哪里，人们就跟随到哪里，笑声被河水拖到哪里，一个个手忙嘴笑。苦中有乐。
到了下午，家家炊烟袅袅，户户鱼香四溢。升火烧鱼汤，添油炸鲜鱼。汤鲜肉美，味香肉肥。香从口角溢出，味在盆碗上升腾，真是：“干柴白米岩骨水，嫩笋绿茶石板鱼”。 吃着欢声笑语，享着劳作后的甜蜜幸福。
除此，全村为了解决磨面粉难，还在小河沿岸建起了五座水磨坊。河水常年不涸，石磨四季转动。为乡亲们日日夜夜磨着面粉。
我家就拥有一座水磨坊。
水磨坊，一般是两间房构成。一间坐落在坑池的边沿上，一间在坑池顶空的木质楼板上。上扇石磨两边各有两个石孔，用粗长的绳子穿着悬吊和固定在磨坊的横梁上。上下两扇石磨由下扇的轴心柱连接着。当水闸一开，在大小木轮的带动下，下扇便迅速地旋转起来。然后将要磨的小麦、包谷倒在上扇石磨上，随着下扇石磨突噜噜地旋转，金黄色的包谷便在手指的拨动下，缓缓地从上扇磨眼里流入磨内。经过两扇石磨磨碎后的粮食，随着磨盘的转动，细面儿像雪粒一样飞飞扬扬地飘洒在楼板上。形成园园的、上细下粗、上尖下宽的“雪峰”。 这时，便用笤帚扫进木瓢里，再倒进圆圆的面箩，然后将面箩放进长六尺，宽二尺，上有两根顺杆组成的面槽上，一进一退，来回往复，不停地咣当、咣当地罗起来。细细的面粉随着箩儿的来回运动，面粉便扬扬洒地，像雪花一般降落到面槽里。如果水丰人麻利，一昼夜可磨五六百斤粮食，比起人畜推动的石碾、腰磨，节省劳力，提高了功效。
人，是精神的支柱。劳动虽是艰辛的，但精神是爽快的。因为流水冲动木轮发出唰啦啦地转动声，箩儿在面槽里咣当、咣当地撞击声，再加上两扇石磨发出咝咝咝地磨擦
声，这支乐队不停地奏着一首首袅袅欲绝的大合唱。这些歌声，宛转悠扬，又特别悦耳动听，尤其在夜深人静的绵绵长夜里，似夜莺在黎明中飞翔，音符在空冥中组接，旋律在亮丽中流动。是这绵绵不断的歌声，打掉了瞌睡，消除了疲劳，使人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活力。
人生如流水，往事似烟云。随着岁月的慢慢远去，沉拙的水磨经过千年历史沧桑后，由于河水的减少，再也无力带动笨重的石磨。水磨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也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只好不情愿地、静静地躺在村落旁，默默地回忆着磨碎了的无数岁月和昔日的辉煌。
然而，天有阴晴，福有祸至。在毁林开荒，向山要粮的日子里，乡亲们为了生存，违背自然规律，开始毁林开荒，逼河造田。水，被逼得生了气，她们不再追随给了她们生命的大山。于是，山顶上缺了泉水，山腰间少了小溪，石缝间、草丛下，不再有汩汩的流水声。渐渐的河水下降，年年萎缩，青山郁郁，绿水悠悠地故乡，又经几次特大洪灾，一病不起，只是恹恹地躺在那里：块块水田变成了乱石滚滚的河滩，水被石吞食，鱼被药毒绝，饭桌上没有自产的大米，盘碟里再也见不到小河里的鱼虾，桌上虽越来越丰盛，但少了欢笑和自豪。美好，只能留在记忆深处，油画，也只能刻在心尖上，“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的丰收景象，随着岁月的渐渐远去，再也见不到乡亲们那捕鱼捉虾的热闹场景。似乎无情的岁月在轻轻地抚摸着历史的伤疤，翼翼地舔食着自已的伤口，当然，这对人类来说，无疑是件痛苦的事！
唉，难忘的故乡小河，难忘的父老乡亲……
作者简历：王万满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大山情、《王万满作品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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